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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四】 ...

  •   翩翩少年独立廊下,本当意气风发,却眉目黯淡,踟蹰不前。
      如今沈旷已非追在凌鸢姐姐身后憨憨的小娃娃了,除了兄弟姐妹之间亲密无顾忌,再无人轻易唤他幼时的乳名。亲疏总又别,长辈们有人慈爱地喊他一声“旷儿”,有的只取他表字“心远”。
      都说生女随父生儿随母,沈旷的五官样貌确实遗传母亲多一些。双眉清秀似两撇悠然舒展的柳叶,睫毛浓长微翘,垂睑又如帘,眸子总是安静的,鼻梁未算俊挺倒也不塌。唯有嘴像父亲,上唇薄下唇淡,抿起来时嘴角自横一线宛若刀锋,莫名显得冷峻。
      这些年,孪生妹妹沈涵总有意无意玩笑:“哥哥不笑的时候有些吓人呢!是个狠得下心的主。”
      日后入江湖,面对刀光剑影人心险恶,诸多的计谋中周旋,自己是否真会成为一个辣手决断的人,这一点沈旷并不敢确信。但此刻,他实在很难鼓起勇气走进眼前这扇门。
      一年了,花谢后花又开,只是今年的杏雪却无人驻足欣赏。
      自焚未遂,命得存续,但火焰给人造成的伤害不仅止高温,还有呛人的烟气。如今的沈嵁半张脸叫热气撩出好大块伤疤终身难消,连带着一只眼也被熏得只剩些光感几近盲瞎。最严重的还是嗓子,因吸入大量灼热的烟气损坏声道,再也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沈涵生性活泼,大了后更豁达,反过来安慰父母,说:“就当女儿没心没肺混账心思,大伯伯素来话少,以后更可不说了,就当因祸得福。头前儿我听老叶讲外因所致,未必不能好,况且此番过后,依大伯伯的性情,我想即便能说他也不会想开口的。我们这些局外人只望他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私心里,沈旷总是站在妹妹同一立场的。然而每每思及一年前的惨况,他不免唏嘘骇怕,想沈嵁走出这道门,又不忍心逼他走出来。想天地浩大,家是什么,家人又是什么,莫非守着看着顺着就算尽心?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一日——暗部岗哨被拔了,忠心仆役也遭暗算,家里所有关切沈嵁一举一动的“眼睛”集体失去功能。原来他一直都知道。防他自戕自残,防他病中无依,到底防不住人心无所恋。沈旷都不知该不该庆幸三爷爷尚有安及时察觉救下了沈嵁,他可怜大伯伯活得无趣,更可怜他自轻性命。
      获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伯伯全身都被涂满膏药的纱布包裹,唯露出鼻孔和嘴巴用以呼吸与饮食。他看起来更像具毫无生气的傀儡偶人,沉默而僵直。人们无法知道他究竟醒着还是睡着,无论何时他都不肯动一下,不期待将眼睛打开再看一看这红尘俗世。行尸走肉,他却连行与走都难以做到!
      长辈们陆陆续续来探望,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说话。沈旷觉得,那时候世上已无言语可以安慰大伯伯枯竭的生命,任何话听起来都不过是徒然无力的虚情假意。大家甚至回避着连问候都怯于表示,不想被他听见,不想惹他厌恶。每个人都感到自己要对这一场死别负上极大的责任,理由却不尽相同。秋哥姑姑和凌姑父愧疚不应相逼;父亲跟母亲遗憾不曾给予信任与支持;冉叔叔同常惜婶婶自责袖手旁观;燕伯伯与拾欢伯母则压根儿不愿进来。拾欢伯母说,知而不理,悔之晚矣!
      但同时,沈旷又明白这些理由背后更大的原因其实都是同一个。
      ——姐姐凌鸢最后走进来,眼泪挂在两颊上,拭不掉,流不尽。
      “对不起!”她伏在床边,没有似往常那样碰触大伯伯,仅仅抽泣着恳求,“是我不好,编谎话骗人,让爹去逼你,是我自以为是。我真的懂了!求不得就是求不得,该放手的,我没有放,一念之差,步步皆错。不要怪我爹,他不知道。全是我的主意,是我错了!
      “求求你别死!我不缠着你了。我会离开你,走得远远的,去江湖里做我的女侠。你一定要好好地,吃饭睡觉诵经,活得久一些。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一辈子。所以也别恨我好不好?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自私,可是恨一个见不着的人太浪费时间了。你这样好,不值得在我身上放丁点儿心思。不值得爱,更不配让你恨着!
      “对不起,沈嵁!我还是喜欢你,但我不会再说了。我真的后悔,应该永远当你是嗳公子。那样你也就永远是杏花树下留着长头发,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嗳公子。是我贪了一眼,却误了你一生!再见了,我的嗳公子!”
      那样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小巾帼居然卑微得似一个祈求宽恕的罪囚,沈旷甚至不确定在场究竟哪一人拥有审判的资格,足以评断这段错了人伦的钟情。自小受过的教导令他明白,真诚地爱一个人是无错的,贪婪地享受被爱亦无错。那么究竟大伯伯和姐姐谁错了?哪里错了?
      是年纪吗?君生我未生,痛彻的是不能爱,还是爱不够?
      又或者伦常?可有亲吗?无血相联。义吗?未得搓灰。长吗?师徒无名。
      大伯伯唯一可以坐实的身份是三爷爷的徒弟。孙女就不能嫁徒弟?似乎并无不妥。
      沈旷有些想不通,姐姐要与大伯伯在一起,当真不能见容于俗世礼法吗?那为何,就不是礼法的错,而是情之错?
      言必果,姐姐总是那样倔强!她真的走了,去江湖里闯荡。
      那之前,她留在这家里,留给大伯伯的,唯有一样东西。
      ——俯身颤抖的一吻,轻轻啄在沈嵁的干裂的唇上,宛如诀离,赋了一生的情真。
      这一年里很多时候,沈旷并不确知凌鸢行踪哪里。也只有家书抵达时,他才晓得寄出这封信时长姐应在何地,或将往哪处去。文言修饰总不是凌鸢的强项,她又素来报喜不报忧,所以其实信中能得到的消息全没有暗探们传回来的精彩又惊险。
      无论是单骑走边塞,弯弓射贼首;抑或潇洒江南景,杯酒寄豪情;亦有乘风破浪汪洋上,与鲨伴游枕星月同眠,这些或豪迈或风流的轶闻全是关于凌鸢的,如今已成江湖的新谈资。而在沈嵁面前,大人们固然默契地缄了口,却还有龙凤胎的侄儿侄女殷勤跑来,与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二人演绎堪比茶楼说书人,委实精彩!
      每每,沈嵁都听着,毁了的半边脸藏在发下,尚可视物的单眼落在经书上,总仿佛活在无关的时间里。
      每每,沈旷爱暗自打量大伯伯任何微小的举动。哪怕仅仅慢翻了书页,或者指间一紧,沈旷都觉得满足。他相信大伯伯是在乎的,从来都是。
      就连妹妹沈涵都毫不怀疑:“大伯伯心里有姐姐。”
      “所以为什么不能放下?”
      “哥哥果然还是憨呐!”
      ——“是吗?”沈旷心头自喃,垂眉又望手中火红色的帖子,神色凝重,“可情之一字,又需得几分精明?”
      想过了,决心了,推门直入。
      闻声偏头,见是来人是沈旷,正阅经书的沈嵁只微颔以为寒暄,目光还落回书页上。
      一年了,除了如厕洗浴,沈嵁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因口不能言,与人交流皆以笔代之,却也很少动笔。他宁愿看书也不轻易研磨润笔,回避一切的沟通。唯独每次听双胞胎来讲凌鸢的事,临走时,他肯捉笔书一个“好”字。兄妹二人看见那字便高兴,才肯离开。
      此刻,沈嵁身侧书案上砚盖着笔挂着,果然也是没有动笔的意思。
      不过今天,沈旷亦不来求字,
      “姐姐回来有五天了。”他将手上的红帖捏得好紧,“说不回来又回来,大伯伯知道是为何?”
      听他语气古怪,沈嵁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征询。
      “因为这个!”沈旷将帖子推到沈嵁扶案的肘边,“姐姐说想通了,做不做当主都是要嫁人,她也不想做当主,不如早些选个合适的夫婿回来教一教,便算是尽孝了。不相熟不放心,还是在老关系里挑一个。最终选了归云寨关伯伯家的关炘哥哥,下月有吉日,关炘哥哥就要来提亲。”
      说明过后,留下聘帖,沈旷重重叹了声,状似刻意,便起身离去。
      人影消失的门扉空落落地开着,一如沈嵁双瞳无焦,失了心。
      风一遍遍在小院里吹,春意盎然却暖不了一室的孤冷清寂。
      沈嵁就这样怔然地捧着经书,足足坐了一个时辰,终未再翻过一页。
      蓦地,似醒了醒,便合上经书,起身绕过书案。经过后倏然止步,回头看那枚红得扎眼的帖子,又过来弯腰伸手,指腹在帖上轻轻抚过,好不缱绻。
      又一阵风过,掀了书页,然却无人来合。红色的聘帖在边上静静躺着,室内空杳,诵经人已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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