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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坤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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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虽只是熏灼了前檐,皇上却认为是天意暗示。立后圣旨迟迟未下,皇上与太上皇的意思,恐怕后位还须空些时日。嘉庆二年五月二十日,晋和贵妃钮祜禄氏为皇贵妃,位同副后。储秀宫里被内务府填成了翠山玉海,每日迎来送往的嫔妃主子们络绎不绝,门槛欲倾,钟粹宫亦不可免俗。一日,在艳姑姑的提点下,富察氏、刘佳氏、李氏与我各自携了贺礼前往储秀宫。
一进宫门,便有两棵古柏苍苍,遮天蔽日,蓊郁繁盛,越一道门槛便如同从暑日步入了春日。四面回廊镶贴着琉璃制万寿无疆赋,阶前设着铜制的一对祥龙与一对福鹿。拂过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枝楠木窗,跨过万字锦底五蝠捧寿楠木门,便进入了正殿。紫檀嵌寿字屏风前正正设着地屏宝座,皇贵妃娘娘身着绣文五爪金龙八团吉服端坐其上,髻上镀金点翠凤衔玛瑙步摇纹丝不动。
我们小心翼翼地给皇贵妃行过大礼,芳姑姑与几位宫女接过各自手中的贺礼呈上,便赐了座。皇贵妃莞尔笑道,“辛苦各位妹妹了,顶着暑热还特意跑这一趟。”
富察氏一板一眼地答道,“进宫数月未能日日向娘娘请安是妹妹们福薄,还望娘娘恕罪。”
皇贵妃凤眼流转,打量着富察氏,道,“这位妹妹言语得体,举止大方,是个温婉贤淑的。日后得了晋封,可要帮着本宫料理六宫事宜才好。”
“静宜不才,承蒙娘娘错爱。”
皇贵妃又问道,“静宜妹妹鬓边的簪子看着眼熟,可是绿雪含芳簪?”
富察氏福了福,巧言道,“回娘娘,这簪子是莹嫔姐姐初见所赠,因听姐姐说起,此簪乃皇贵妃娘娘所赐,故今日特意簪上,以示感恩戴德,不忘皇贵妃娘娘恩泽。”
皇贵妃嘴角含笑,微微点头,又向众人问道,“这帕子是谁带来的?”
燕柔婉转跪下,弱弱答道,“回娘娘,这手帕是燕柔亲手绣制而成,恭祝娘娘艳冠群芳。”
皇贵妃将帕子置于手心,细细品赏着上面的牡丹花样,目光沉沉,低声呢喃,“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燕柔听了亦不知如何接茬,跪得又久了,竟瑟瑟发抖起来。我见状上前行礼,柔声说道,“若论牡丹,李太白的《清平调词三首》写得最佳。‘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这一首竟写出今日皇贵妃娘娘观赏牡丹帕子的美态来。”
皇贵妃起初对我的唐突感到惊讶,随即敛了神,淡淡道,“唐诗中多用这些花儿、美人的陈词滥调,不过是些俗物。”
我又继续道,“俗与不俗原不在于工词造句,而在于能否道出读诗人的心意。《清平调词三首》中又有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写牡丹花开,终有一日于山头月下实现,劝慰赏花人,只需静待,无需忧虑。”
我并无十成把握能打动她,只是偷偷抬眼去瞧,见她朱唇带笑,一颗石头方落了地。“瞧本宫的记性,尽顾着看帕子,四位妹妹跪了两位,也没人提醒本宫叫你们平身。”她意蕴深远地颔首,莞尔道,“针线女红,诗词书画,伶牙俐齿,四位妹妹皆是一个顶俩,倒让本宫想起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故事。”
众人皆谦虚了几句,又陪着说笑了一会儿方告了退。我们取道御花园回钟粹宫,这是一条近道,路上人也少,便可以松懈一回。
燕柔一路上还是有些后怕,捂着心口说道。“方才多谢董姐姐出言相助,不然妹妹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我不禁感慨,“宫里的主子皆是神仙的模样,心中所想也不是你我托生凡胎之辈能猜到的。一个转念,只怕是好意到了她那儿,也成恶意了。”
富察氏也不寒而栗,“怪不得宫中主子只她能当上皇贵妃。素闻莹嫔娘娘难处,也能同我们说说笑笑。而储秀宫那位,不动声色,也不露错处。”
李氏在一旁白了一眼,轻嗤道,“凭你还想挑她刺儿呢,咱们不被她寻出错来便是积了阴德了。也不知她如今已贵为皇贵妃了,还愁些什么,倒念诗来吓唬我们。”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登上后位,艳压群芳,是后宫中每一个女子的毕生所求。皇贵妃虽位同副后,万人之上,却终不能够。头里宫中尽传,太上皇欲立和贵妃为后,岂料乾清宫的一把火没烧掉坤宁宫,却烧掉了她的皇后美梦,她能不愁吗。
我心不在焉地扇着扇子,低低地叹了声气。那场大火虽然为颙琰白白添了烦恼,却也摆平了我的顾虑。我虽也懂“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道理,也知除她外,无人够格做皇后。但她迟一天登上后位,我便觉得她在颙琰心中的分量会少一些。
午后,有小太监送来一把油纸伞,我一见便心意明了。夏果莫名其妙,但见我笑了,便也顽笑道,“姑娘怎么得了把伞便乐成这样,笑得跟院里新开的茉莉花儿似的。”
我两手握着伞搂在怀中,含羞道,“我的心意你虽不知,这伞却知道。”
夏果一双大眼水灵灵地瞪着,皮笑肉不笑地感叹道,“奴婢到底不知这灯笼送来还去,伞儿送来还去是个什么心意了。”
我压抑不下心中的喜悦,一道全写在脸上,盈盈问道,“你进宫后,可曾去过热河行宫?”
她转着眼珠子,若有所思道,“热河行宫是承德避暑山庄,皇上每年夏日都去的。奴婢于去岁秋日入宫,尚未在宫中过暑,又何曾去过避暑山庄呢。”
素闻热河行宫风景如画,颙琰每年皆去狩猎消暑,度过了大半的年少时光,我便生出许多期待。坐立不安地等到酉时,我又迫不及待地往浮碧亭去见他。
约摸到了亥时,天黑了下来。我仿佛听见桥那边有动静,忙起身去看,却见两行灯笼向亭中款款而来。“呦,董妹妹好兴致,大黑天的还来御花园赏花?”莹嫔容光焕发地进来,金簪步摇在宫灯下熠熠生辉。
我赶忙行了大礼,恭敬道,“给莹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她并不理会,踱步到石凳边坐下,一只手臂搭着石桌,华贵的金钏叮叮当当地落到腕上。我心中忐忑,又道,“头里听闻娘娘抱病,不知如今可有大好?”
“人人都道本宫鬼魂缠身,可本宫知道,咱皇上才是被这园子里的狐媚花妖给迷了心。”她冷笑着稳了稳指上的鎏金镶蓝宝护甲,眉眼凌厉,竟瞧不出一点儿病态。“妹妹这么晚在外面,可曾也见过什么狐啊魅的?”
莹嫔虽然笑意盈盈的,可一言一语入耳皆是心惊肉跳。她气势汹汹,想来并非乘兴到此,而是有备而来。只怕那把伞并非皇上的信物,而是她的鱼饵。我心如擂鼓,强装镇定,坦然答道,“回娘娘,宝淳不曾见过。”
她骤然大怒,重重拍案,吓得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你们一个个以为本宫病了,便装神弄鬼地想来吓垮我。可本宫却偏不信鬼怪神佛这一套!既然荣常在乐得吹这阵风,本宫便用这把火将你们烧尽。来人,将秀女董氏带回长春宫!”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宫女上前架住我的手,我挣扎不过,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给莹嫔娘娘请安。”
莹嫔举起绢子点了点脸,转厉为柔,莞尔道,“今儿可奇了,又是什么风把宋太医给吹来了?”
“微臣奉諴妃娘娘之命,召秀女董氏入承乾宫一见。”
“諴妃?”莹嫔眉头一锁,有些惊讶,“本宫恰巧也有事找董妹妹,你去回了諴妃娘娘,改日再见罢。”
宋太医不卑不亢,冷静答道,“諴妃娘娘今日不见董氏事小,可若是娘娘今夜光临御花园之事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只怕皇上要担心娘娘的病了。”
我看见莹嫔的指甲紧紧抠着桌檐,心里反复琢磨着他们的对话。又听见莹嫔嗤笑一声,冷言道,“諴妃既有体己话要对妹妹说,本宫便成全你们。”语罢,气冲冲地走了。
宋太医扶我起来,神色关切,温言问道,“姑娘可好?”
我向她福了福,谢道,“幸得大人相助,我虽不怕她,可今日若真去了长春宫,竟不知又是如何景象了。”我掸了掸衣裙上的尘灰,问道,“宝淳入宫数月,尚为与諴妃娘娘相见,却不知諴妃娘娘传召我所为何事?”
“下官原是来向花房公公讨些百合制药,偶闻亭中动静,见姑娘有难,情急之下寻个借口罢了。”他低头笑了笑,三分愧疚,七分无奈,答道,“若非微臣这样说,莹嫔娘娘如何肯作罢?不过姑娘宽心,諴妃娘娘是慈悲之人,不会计较这些。”
我心中一暖,再三谢过,告辞回了钟粹宫。我脑中反复回荡着莹嫔的话,辗转难眠。她似乎是无病装病,刻意要借荣常在的传言去落实什么。直到三日后,皇上身边的李公公传来旨意。潭拓寺法师算出皇命五行为火,水火相克导致妖异之灾,宫中妃嫔多病、乾清宫走水便是例证。皇上遂下令将名中带水的妃嫔女眷禁足于各自宫中,以避灾祸。我亦不能幸免。直至颙琰动身前往热河,都未曾来钟粹宫见过我。
我终日闷闷不乐,加上头里暑气未散,又病倒了。夏果见我日渐憔悴,常以言语宽慰,“姑娘别伤心了,虽说咱不能出门,幸而皇贵妃娘娘吩咐过,秀女们仍需于宫中学习规矩,无须同行,其余三位姑娘也留在钟粹宫陪着姑娘呢。”
“可还有其他主子留在宫里的?”
“因諴妃娘娘闺名唤作良沛,亦带水旁,便也被禁足了。幸而諴妃娘娘素来深居简出,想来也是无妨的。”
諴妃娘娘究竟被我连累了,只恨莹嫔好高的手段,她装病在先,故意应了宫中报应传闻,又请来潭拓寺法师布道,使皇上对怪力乱神之说深信不疑,前日里拖住了皇贵妃入主中宫,现下又困住了諴妃与我,便可去行宫婉转承恩了罢。细想来这法师与她定早已串通一气,我又愧又怒,咳了几声,感叹道,“素来听闻莹嫔刁蛮霸道,今日方知其精明算计。”
夏果听得迷糊,磕巴应道,“可……可是,莹嫔娘娘也未能去成行宫,如今还在长春宫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