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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乾清 ...

  •   嘉庆二年五月,几场大雨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一连几天皆现日晕。潭拓寺的法师禀报,日晕乃妖异之兆,主灾祸。宫中素传莹嫔之病是冤魂作祟,如今更添一层,怪力乱神之说蔚然成风。
      是夜,太医院中只留林御医与我二人携各自医士侍值。纸笔簌簌,烛火点点,我从屉中取出一张药方,细细考究着:当归、龙脑、川芎、生栀子仁、川大黄、羌活、防风,制蜜丸,煎竹叶汤,并砂糖化下。
      “这药是疏泄肝气的,”小安子执了银铰剪一面剪着灯花,一面抢说道,“治胁痛胸闷,月信不调。是过去王太医开给孝淑皇后的方子罢。”
      我瞅他一会,见他伶眉俐眼,抓乖卖巧,夸道,“果有进益也。”
      “孝淑皇后生前,便有不少浑话,说其家门贫寒,不配为后,其子虽为嫡子,亦不配立为储君。堂堂一朝皇后,能不伤心吗,可怜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什么巫蛊作祟,别说是贵为天子的皇上,就连我这个听着《聊斋》《山海经》长大的市井小儿也不信。”小安子说得有条有理,竟能看透这些门道来。
      “那你可看得懂这个?”
      我又打开一张纸条,只见字迹娟秀,工整列着:二月初三,虾干白玉菇烩丝瓜一碟、棒骨黄豆鲍鱼一盅、栗子红枣蹄花汤一品、挂霜山楂一品;二月初四,水芹枸杞百合一碟、红番牛腩一碟、双菇青菜汤一品、南瓜小米粥一盅;二月初五,栗扒白菜一碟、南瓜香蕉饼一碟、猪骨山药汤一品、梨水贝母一品。
      他咽了咽口水,自言自语道,“这……这不是满汉全席吗!”
      我叹了口气,只骂他没出息。这是菱歌那日塞给我的纸条,上面细细罗列着孝淑皇后生前的食谱。可怜孝淑皇后二月初六滴水未进,二月初七便凤驾殡天了。
      小安子来回揉着自己的肚子,小心试探道,“少爷,想来,入夜后便会饿了,不如……不如我先去取几碟点心备下罢。倒不至于真饿了时,再眼冒金星地去寻。”我见他心思早掉进了锅碗瓢盆里,也不强求他与我同论,便放了他去了。
      这食谱中的菜品样样皆是凤髓龙肝,珠翠之珍,可谓果腹养身两不误。难为罗总管能想出这些花样来,莫说与药材相冲了,其中甚至没有一味食材是于疏解郁结无益的。正值抓耳挠腮之时,忽闻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小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屋来,大叫道,“少爷,不好了,乾清宫……乾清宫走水了!”
      我与林太医跑到屋外,见西北方向火光冲天,映着残阳泣血,晚霞流金,竟照亮了大半个紫禁城。宫墙里回荡着哭嚎声、喊叫声、梁木崩塌声、火舌毕剥声,刺耳凄厉,摧心肝,伤肺腑。我立马跑到井边提起水桶便要往外冲,却被小安子挡在门口,他扑通跪地,磕头哭道,“少爷,使不得啊,你要去救火,若是呛出毛病了,安子如何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凭我如何拽,他都不起,急道,“此等灾祸,殃及后宫,身为人臣,如何能隔岸观火?”
      小安子见我执意要去,索性抱住我的双腿不松,林太医见状,也前来劝道,“宋太医忠心事好。可远水旧不了近火,怡亲王总管内务府之事,想必已率士兵前去救火,也不差你这一桶。再者,走水必会祸及宫人,若有伤患前来,有你我在此,岂不踏实妥帖?”
      我见林太医虽不愿以身犯险却说得在理,又是太医院里的老人了,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作罢,带着小安子回屋等消息去了。直到亥时,太医院又召了几位太医入宫,陆陆续续有呛了烟的、受了伤的小宫女小太监被送进来。听他们说,大火起初从乾清宫东暖阁东面穿堂的楠木格子燃起,立刻引燃了乾清宫,又延烧左右两侧的弘德、昭仁二殿,以及后侧的交泰殿,便是在后头的坤宁宫也被烧着了前檐。
      约摸到了子时,屋外又是一阵喧哗,小太监们簇拥着一位衣衫褴褛,满面黑灰的公公进了屋,定睛一看,方知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鄂罗哩。我见到他手臂处有烧伤,立马取来半边莲、陈石灰放进捣臼里碾碎了,以麻油调好为他敷上。又让小安子斟了茶来为他压惊。
      鄂罗哩上过药后仍是长呻短吟,我安慰道,“鄂公公如今呛了灰,受了苦,可明日论功行赏起来,何尝不是乐事一件呢?相比之下,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值了。”
      “哎呦,宋大人,亏您年纪轻轻却想得周全。可惜奴才没用啊,奴才没能守住乾清宫,没能守住大清的宝贝啊。”鄂罗哩仍是哭天抢地,不能自已。顺治爷为显大清皇帝文治武功,将此承前启后的乾清宫用以储存各类图书宝藏,诸如《四库全书》、《南巡图》等物皆存于此。东西暖阁中亦存有《御临王羲之书洛神赋》、《御临苏轼墨妙亭诗》等历代皇帝亲笔的诗文书画。除此之外,红玛瑙葵花洗、青白玉莲笔山、哥窑五寸碟等奇珍异宝更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鄂罗哩从乾隆年间便于乾清宫供职,到头来竟连正大光明牌匾亦没保住,岂不丢了老脸。
      “走水本属天灾,况且皇上仁善,定能感念公公年迈,不加怪罪。公公今日负伤,虽只伤及皮肉,也要好好歇息才是。”
      “奴才倒不怕皇上怪罪,乾清宫走水本就是老奴的疏忽,若皇上乐意,要取了老奴的脑袋去,我也不会有半点儿不甘心。怕只怕是有贼人故意为之,执意要毁了大清国运!”
      鄂罗哩虽老,骨气却硬,心系皇室国家,并不以自身为重,倒令我心生敬佩。“此事非同小可,即便给他十条胆子,那人又怎敢纵火烧乾清宫呢?”
      他却忿忿道,“乾清宫的太监们都是奴才一手教出来的,向来不敢打半点儿马虎眼,又怎会失手烧了乾清宫?宋太医可记得一年前川楚陕地方的白莲教起义,那起狗贼无恶不作,即便使人混进宫里,烧杀掳掠,横竖搭条贱命,乐得狗眼看热闹!若是皇上不嫌奴才年老,命奴才调查此事,揪出贼人,方能了了奴才心愿。”
      我脑中有万千画面打马走过,思绪回到一年以前,恍惚看见三哥哥着戎披甲,踏马出征时的背影。离家前,他嘱咐我孝敬父母,待他凯旋,便围炉共饮蜀地最好的剑南烧春,他会将一路见闻细细说与我听。翌日文武百官于安定门前践行,将士们歃血为盟,立誓克敌,我躲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汗血马上的三哥哥,与平日家中习武练剑时比,更添飒爽,好不气派。谁知三个月后,阖家上下祈星盼月,只迎回他血迹冰冷的残甲,与三等忠勇男的虚名。
      他见我面有怒色,愈发又哭又骂了好一会儿,究竟累了,被小太监们簇拥着回去了。
      待大火扑灭,伤患皆安顿好后,已到四更时分,小安子便服侍我到侧殿的榻上和衣睡下。直至次日巳时方被云翀叫醒,睁眼便见他笑盈盈作揖道,“宋太医辛苦,听闻昨夜宫中好不热闹!”
      我睡眼惺忪,啐道,“阖宫不宁,只你还笑得出来。”
      “我晨起听说了乾清宫失火的事,知道你昨夜侍直,特意着人做了绿豆薏米粥带来犒劳你,竟是来听训的。”说着,端起碗假意要走。
      “好哥哥,既是好意,早说岂不好?”我连忙起身,拿茶水粗略漱了口便喝起粥来。
      我一面吃,他一面为我讲早晨的事,正如往年端阳,三哥哥行兵打仗归来在家中时的模样。据额驸丰绅殷德奏报,乾清宫被烧成废墟,焦黑难辨,幸而昨夜西北风起,稳住了火势,坤宁宫只是烧着了前檐。一大早太上皇便亲自携了皇上、和贵妃于宝华殿虔诚礼谢,以答灵贶。命总管内务府大臣怡亲王永琅严查此事,又升乾清宫总管太监鄂罗哩为御茶侍监,褒奖了五名首领太监,各赏小卷丝缎一件,其他二十一名小太监,各赏银二两。
      听云翀絮絮叨叨了一番来龙去脉,我只有一点觉得稀奇,“孝淑皇后仙逝后,皇上可再未踏进宝华殿了,今日怎么还亲自参拜?”
      “阿弥陀佛,莹嫔娘娘无端病成这样,法师前儿说有妖异之兆,昨儿便起了大火。皇上看在眼里,心中虽忌讳,却也不得不为了。”云翀侍奉君侧,得皇上厚待,最能揣测圣意。
      “幸好坤宁宫无事,不然过些时日帝后大婚,岂不是没了新房?”我顽笑道。
      云翀先是一愣,又似乎想到什么,故弄玄虚地试探道,“一大早闹得沸沸扬扬,阖宫尽知了,怎么还没传到你耳朵里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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