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莲》伴泉山人

5、莲本无命

　　无尘每日忙着早晚课，又有好些时日未再去藏经阁。恰巧今日有事去了趟厨房，听闻掌勺和尚说少年近日又不大肯吃饭。看着送饭的小和尚拎回几乎没动过的斋饭然后由掌勺和尚一边唠叨一边收拾回去时，无尘不禁微微蹙起眉峰。
　　明月高挂时，无尘破例拎着清粥去了藏经阁。
　　推门而入，熟悉的檀香扑鼻而来，与普华寺大殿里的檀香不同，藏经阁里的香气有些醉人。
　　案前的少年已经哈欠连天，却仍强撑着不愿停笔。无尘走过去放下食盒。
　　少年正困倦着，被无尘的声音惊到，一抬头看到他，喜出望外立刻困意全无：“无尘！你怎么来了！”
　　无尘没理会他的欣喜，只是端出菜粥放到他面前，破天荒多说了句：“好好吃饭。”
　　少年看着热乎乎的粥，动容不已，重重嗯了一声，端起碗喝粥。喝得很慢，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无尘此次并未到一旁打坐，而是好好看着他把粥喝完。
　　粥就那么一小碗，总归是要喝完的。无尘看他把最后一口粥喝下，便开始收拾。
　　少年看他又要走，连忙拽住他：“无尘，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无尘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盘腿坐下后，少年就立刻靠上来依着他的胳膊。
　　无尘也不发话。过了一会儿，少年先开口问：“无尘，外头的夏天来了没？”
　　“……”
　　“应该是来了吧，前些日子我听见知了叫了，离得很远。”
　　“……”
　　“晚上外头也有虫子叫的。”
　　“……” 无尘静默着听少年自顾自发问，似乎少年并不是想要得到无尘的回答。
　　“不知道山下有水的地方有没有莲花，有的话，莲花应该开了吧。”
　　少年又提到莲花，每次提及莲花，少年都一脸向往与惆怅。无尘想了想，山脚下的清河中并无莲花，但是山脚不远处有户富足的人家，院中倒是养了莲花。
　　少年的眼神变得迷惘：“不知道母后宫里的碗莲还在不在，那么多碗莲，可美了，要是死了，就可惜了。”
　　“……”
　　“可是除了母后和我，没人喜欢莲花，他们不会好好照看的。”
　　碗莲不比其他莲，碗莲生在碗中，长在碗中，亦困在碗中，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一旦无人照料，碗莲耐不住热耐不住旱便会枯萎。
　　少年抿了抿唇：“要是普华寺也有莲花就好了。”
　　无尘心里一顿，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少年沉默良久，抬头看无尘的下巴：“无尘，我在这儿多久了？”
　　无尘淡淡回答：“五年。”
　　“五年……”少年用脸颊蹭了蹭无尘的手臂，“也快了……”不清不楚，但少年没再继续说。
　　双手抱紧无尘，少年轻轻说了句：“无尘，五年啊……我等你五年了……”
　　无尘蓦然震住，不再去看少年。
　　少年的嘴角挂着淡淡苦涩的笑。等了五年，等来的也不过是冷漠淡然。
　　双手抱住无尘的手臂，少年求了一声：“无尘，你了我一个心愿可好？”
　　无尘一动不动，只是冷淡问了一声：“何故执迷不悟？”
　　少年凄然一笑：“我如何执迷了？你当我还有多少时日能缠着你呢？”
　　无尘欲起身，被少年一把搂住脖子。少年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胸膛上轻蹭，清淡的檀香夹杂着书卷的香气萦绕鼻端，少年长居藏经阁的少年身上独有的香气。
　　无尘欲用力拽开少年的手臂，却冷不防被扯倒在地，整个人压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没有喊痛，只是双手紧紧搂着他磨蹭着他的颈项呢喃：“无尘，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可好……”
　　“放开。”
　　少年没有松手，今日的少年格外固执。无尘用力掰开少年的手按在两边俯身与少年对视。少年的眼神是少有的倔强。
　　四目相对，身下的少年肤白如雪，一头长发四散铺开，像是墨锦。无尘按着少年的手腕，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顺滑，自己的手无端地开始微微颤抖。目光自少年决然的眉眼移到他的唇，因为常年的粗茶淡饭而有些发白，应和着少年孱弱的气质让人心生怜惜。气息缠绕，无尘没来由地心慌，猛然握紧了手里纤瘦的手腕。少年吃痛微微蹙眉。
　　两人就这般一动不动僵持，直到“噼啵”一声轻响，明烛燃尽，幽火熄灭，藏经阁骤然黑暗。两人在漆黑的阁中贴身对望，只看到对方眼中的光。
　　无尘蓦地松开少年站起来，猛地转身一路疾步离去。沉重的梨花木门猛地拉开又关上，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闷响。
　　少年呆呆躺在地上望着一片黑暗。听到无尘出了藏经阁，慢慢用手臂遮住眼睛，衣袖顿时湿了。
　　漆黑寂静的藏经阁渐渐响起啜泣，不一会儿哭声渐渐变大，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愈发凄绝。
　　无尘关上藏经阁的门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后背靠着镂花门，慢慢滑坐到地上发呆。
　　身后藏经阁里隐隐传来哭声，凄厉惨然。阁里的少年肆意地哭，似是要用尽余力吐出心肺。
　　无尘抬起头看漫天星河倾泻，淡淡辉光清凉如水。他就这么靠着门坐在藏经阁门口，隔着一层木门面无波澜听着门里的少年哭了一夜，也如此，守了他一夜。
　　无尘推开少年的那一瞬，少年便没有再强求无尘。当一个人心有执念又命不久矣时，他便会破釜沉舟无所顾忌，可就算再无所顾忌，他也会顾忌他心之所系。无尘，便是他的心之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