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莲》伴泉山人

4、佛最无情

　　朝阳初升，天色清朗。山下水色波光犹似锦缎。山路曲折蜿蜒，一路草木苍翠。无尘挑着空桶往山下取水。
　　打满一桶水，俯身看水清如鉴。忽然两条锦鲤跃然眼前，欢游相戏。两条锦鲤都尚小，约摸一指长。无尘凝视两条在水中浮游嬉戏的小鱼，忽然想到藏经阁里那个寂寞文弱的少年，心里一动。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拿起空桶看准时机，一桶下去，两条小鲤便在桶中游弋。无尘眼中闪过一丝柔光，而后挑起水桶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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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山斜阳，暮云凝碧时，无尘拎着食盒推开了藏经阁的门。少年一如既往跪在蒲团上，铺纸悬腕抄写经书。
　　无尘走过去打开食盒。
　　少年一见无尘进来便放下手中的笔，一双眼直直盯着无尘，眸光中满是期盼与欣喜。
　　无尘摆好碗筷，最后从食盒最底层端出一只大碗。碗中水清如空，却有两条约一指长的小锦鲤。
　　少年看着无尘摆饭菜，突然瞧见无尘端出来的水碗，惊讶不已：“无尘！这是什么？”
　　“锦鲤。”无尘回答。
　　少年痴痴地望着碗里的小鱼，葱白如玉的食指放在唇边一时间没了言语。
　　无尘在一旁看着他一脸痴傻的样子，眼中不禁泛起柔光：“山下河里的鱼渐渐多了，带了两条给你看看。”
　　少年惊奇地伸出手指探入水中想碰碰锦鲤随即被无尘一把抓住。抬头懵懂地望向无尘。
　　无尘忙放开他的手腕：“小心些，明日一早我便要放生。”
　　少年呆呆地点头，收回手指小心翼翼趴到碗边目不转睛注视两条嬉戏的锦鲤，几乎连气都不敢喘。
　　“无尘，你说它们是何关系？”
　　“……”无尘沉默着与他一起看碗中锦鲤。
　　少年得不到回答，只好继续自言自语：“我猜，它们是夫妻。”
　　“……”
　　“它们是一起被你带来的吧，那它们一定一直都在一起，生相守死相随。”
　　“……”
　　“有鱼的地方就该有莲花。”少年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无尘。
　　“无尘，你知道碗莲吗？养在碗中的，小小的一朵，小巧漂亮。”
　　“……”
　　少年将脸颊放在手臂上，指尖摩挲着碗沿，似是在回忆往昔：“母后就很爱碗莲，父皇还赐了她满满一座宫的碗莲，各式各样，可美了。”
　　“……”
　　“我记得，那时母后宫里的池子里就有许多锦鲤，成双成对，就如父皇和母后那般。”
　　“……”
　　“母后爱莲，父皇就为我取名莲，说我就是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让我以后都陪着母后让母后开心。无尘，你知道我的名字的吧？”少年突然眼巴巴看着无尘，他怕无尘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无尘微微点一下头算作回应。
　　少年松了一口气，凑到无尘身边抬头紧紧盯着他：“无尘，你能叫一次我的名字吗？”
　　“……”
　　“莲儿，就叫我莲儿好不好？母后都是这般叫我的。”
　　“……”
　　“无尘？”少年满怀希冀地去扯他的僧袍。
　　无尘低头与他对视，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偏头避开少年热切期盼的目光抽回衣袖起身往外走：“我待会儿来收拾。”说罢便头也不回推门离开。
　　少年痴痴望着无尘毫无留恋的背影，失望落寞。半晌方趴回碗边凝视着碗中游嬉的锦鲤。
　　“无尘……”
　　无尘出了藏经阁，背靠着梨花木门并未走远。抬头看西山红霞，默默无言，一时间也是痴了。背后一门之隔便是那个日复一日盼着他等着他的纤瘦少年，一门之隔，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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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夏初，天气渐热，少年的身子骨也大好了，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踏出藏经阁一步的。无尘每日除了一日三餐送三次饭，也会在午后时分送来一碗绿豆汤给少年解暑，无尘不由自主增加了与少年见面的机会。
　　每次无尘送绿豆汤来，少年为了让他多留片刻都会缠着他讲几段经文耗些时辰。也只有此刻，无尘会一动不动守在少年旁与他多说几句话。
　　藏经阁外有知了阵阵，藏经阁内因为常年不见光格外清凉。书案旁，无尘正襟危坐，面容肃整。少年则手执一本经书软软地靠在他背上，两人就如此背对背偎贴。
　　少年翻着《圆觉经》轻轻读了一段：“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幻尘灭故，幻灭亦灭；幻灭灭故，非幻不灭……”
　　少年把经书往无尘面前扇了扇：“无尘，何为幻身灭故？”
　　“人死灯灭。”无尘淡淡答道。
　　“那何为幻心灭故？”少年把书顺手放在案上，紧紧靠着无尘的背追问。
　　“心如止水。”
　　“那……何为幻尘灭故？”
　　“脱离凡尘，得道升天。”
　　少年已是爬到他面前抬头看他，一双眼清亮灵动：“那何为幻灭灭故？”
　　“断绝灭空，乾坤消灭。”
　　少年抱膝与无尘面对面：“灭故灭故，那到最后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无尘回答：“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少年痴痴看着他：“那是不是在你们佛门人看来，无论是何都不足在意？”
　　“否。”
　　无尘的回答让少年的眸中有了一丝光华，然而一闪即逝。
　　“天下苍生，佛法自然，皆在吾心。”
　　“那除此之外呢？”
　　“了无牵挂。”
　　少年死死盯着无尘冷漠淡然的面容，似三尺寒冰一般无波无痕，无一丝破绽。
　　少年被他的淡然刺痛，手撑着地面稍稍后退：“你们出家人都是这样……”
　　最悲天悯人，也最无情无义。
　　无尘看他满面哀戚，也不欲多言，收拾好东西离开。
　　看着无尘的背影，少年无可奈何。五年来，他每日在枯燥乏味的青灯黄卷中煎熬，每日希冀的，也不过就是无尘无声无息的片刻停留。可是那个人，连一个淡漠的眼神都不愿多给。
　　无尘无尘，到底是不惹尘埃，还是心无红尘？
　　无尘出了藏经阁，站在不远处的菩提树下出神。正巧老住持过来，叫了他一声：“无尘？”
　　无尘方醒神，赶忙竖掌行礼：“方丈。”
　　老住持看他刚刚拎着食盒发呆，便问了句：“如何这般精神恍惚？”
　　无尘微微楞一下，赶忙回答：“劳方丈挂心了，弟子无事。”
　　老住持点点头：“你师叔昨日已下山云游，往后新弟子的晚课便由你来带吧。”
　　“是，方丈。”
　　老主持悠悠走远，无尘依旧站在原处未走，背后就是斑驳古雅的藏经阁，无尘很想回头看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