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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非色非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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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灯幽浮,藏经阁里十分安静,只偶尔听见书页翻动的声响。少年认认真真在烛火下抄写《圆觉经》,一笔一划一丝不苟。直至深夜也不歇息。
无尘也不知少年是怎么了,最近几日抄写经书愈发勤励,简直是不要命。估计此时已月上中天,无尘开口催促:“睡吧。”
少年赶忙摇摇头:“我不困,无尘你先去歇息吧。”
无尘没有动。
少年又抄了一会儿,看看无尘,踌躇一会儿,小心翼翼问:“无尘,你坐过来些可好?”
无尘睁开眼看到少年清亮的眸子,闪着渴盼的光。提起僧袍下摆起身,走到少年身边坐下,闭目诵经。
少年偷偷欣喜了一下,稳稳心神又开始抄经。
“无尘,以后你读经的话,就读我抄的好不好?”
“……”
“我已抄好了不少的。《地藏经》、《楞严经》、《金刚经》,《华严经》也快抄完了。”
“……”
“无尘,我一定会尽快把《圆觉经》抄完的。”
“……”
无尘默不作声,少年便也渐渐止住话。默诵了一会儿经书,无尘感觉手臂一重,睁眼,少年歪头靠在了他身上,却并未睡着。无尘没有推开他。
少年迷迷瞪瞪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经文,嘴角挂上似有非有的苦笑。
无尘,我不知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我亦不知,我能不能替你把经书抄完了……
烛火轻跳一下,变暗,许是灯油不够了。藏经阁内变得昏暗,少年浓密的眼睫微微抖动几下,手中的笔滚落在纸上拖出一条墨痕。
无尘低头看,少年已入黑甜梦乡,睡得安稳。
无尘轻轻抱起少年往里间去。
幽暗的藏经阁里,一个和尚小心翼翼抱着个长发如缎一身白袍的少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似乎生怕惊醒了怀里安睡的人。
怀里的少年长发倾垂,白衣松散,光洁的小腿挂在和尚的手肘外,一双几乎从不走路的脚微微晃着。少年睡得很沉,丝毫没有醒的意思。
把人放在床榻上,无尘理好他的一头青丝,轻轻替他盖好被子,凝视了约半柱香,转身离开。
河倾斗落,满寺银辉。无尘静静走着,身后的藏经阁越来越远。
于少年而言,这里不是佛门清净之地,而是名副其实的牢笼,静谧安逸的牢笼。皇室嫡长子为了片刻的安宁躲在此处只求避开皇权纷争,可即使是与世无争虔心参禅,最终也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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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天气愈来愈暖,少年身子骨转好,无尘便来得少了。少年也没说什么,只是无尘不来的时候他就宵旰不歇地赶抄经书,无尘一来他就连忙放下纸笔缠着无尘说话。只是一个向来闷不做声,一个又足不出门未曾见过世面,说再多话也不会有什么妙趣。
“无尘,你说你们和尚为何总要念叨‘南无阿弥陀佛’?”
“……”
“无尘,你可知‘南无阿弥陀佛’何解?”
“……”
“无尘,你可知‘南无阿弥陀佛’有何典故?”
“……”无尘不理会他的胡搅蛮缠。
“我知道!我在书上看到了!”少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要不要我告诉你?”
无尘闻言睁开眼,对上少年水亮的眼眸。
少年看无尘注意到他,欣喜若狂,赶忙挪到无尘身边紧紧挨着,煞有介事清一清嗓子要说话。
“无尘,我跟你说。这‘南无阿弥陀佛’原是这般缘由:从前有座南无山,山上有座南无庙,庙里有个小和尚,唤作‘阿(a)弥’。”
“……”无尘不语。
“这‘阿(a)弥’心地善良,行事谨慎,可却总是会闯祸。为何?因为他心肠很软,平日里其他和尚做错了事他总会站出来顶罪。他总会对老和尚说,‘方丈方丈,是阿(a)弥做错了,请方丈责罚我吧’。”少年故意放粗嗓音,学着憨厚老实的样子,却掩不住眉梢眼底的古灵精怪。
“一天傍晚啊,南无寺里来了个要饭的老头,寺里的和尚们都舍不得把自己的饭分给老头,于是谁也不理他。只有‘阿(a)弥’大大方方把自己碗里的饭分给老头。可没想到这老头刚吃了两口就倒在地上死了。于是和尚们都责怪‘阿(a)弥’,说是‘阿(a)弥’多管闲事才惹了这么个大麻烦。然后他们都逼着‘阿(a)弥’把老头驮到西山埋了。”
“……”
“‘阿(a)弥’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老头,心里愧疚,于是就驮着老头往西山去了。和尚们在寺里头看见西方光芒闪耀,就赶紧追出去看。一看吓了一跳,被‘阿(a)弥’驮着的老头变成了佛祖,托着‘阿(a)弥’往西天去了。于是善良忠厚的‘阿(a)弥’就去了西天净土了。”
“……”
“自此以后啊,所有的和尚都开始整天念叨‘南无阿(e)弥陀(驮)佛’。呵呵呵呵……”少年双手合十摇头晃脑故作诵经姿态,还不忘悄悄睁开一只眼偷觑无尘,说不出的灵动俏皮。
无尘则一直淡淡地瞧着他不着边际地胡说八道,没有任何反应。
“无尘?无尘?”少年叫了两声。
无尘一拎衣摆作势要走,少年大惊,赶忙拽着无尘的僧袍:“无尘,你干嘛要走?”
无尘不理他,侧脸的轮廓有些冷,少年看他这样心里害怕,思忖一下恍然大悟,立刻死死抓着无尘的衣摆:“无尘你生气了对不对?你气我乱开佛祖的玩笑是不是?”
无尘垂眸看他。
少年慌了,赶紧软声哀求连连赔不是:“无尘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闷了,我再不敢乱说话了,对不起,我马上就好好抄经书,马上就抄,你不要走好不好?对不起……”少年连滚带爬跑到桌案前手忙脚乱翻开书页抄写,一双大眼睛还不时望向无尘这边生怕他跑了。
看着少年可怜兮兮讨好赔罪的模样,无尘心下一软,双腿如灌了铅一般一步都迈不开。
这还只是个孩子,十一岁便入寺,未曾涉世,质朴天真,在这暗无天日的楼阁中苦思冥想出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聊以自娱,如何怪罪他?
无尘沉吟片刻,在少年热切恳求的目光中重又坐下。
少年看无尘坐下,心渐渐安定,游走如飞的笔也渐渐停下。把笔放到笔架上,少年侧头趴在桌案上,面对着无尘,痴痴看着,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天。
无尘没有睁开眼,却能感觉到少年似痴似癫的目光,心里莫名有些涩然。无尘不欲理会这种难受的感觉,换了一段经文在心里默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