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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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Ⅷ骑士
玛甘达在黑塔里住了七年了,靠着猎鹰带来的简朴食物维持生命。面包和白开水,装在小藤篮里。再也没有从花瓣上收集来的露珠作饮料,因为王宫花园里的九千九百九十朵玫瑰花已全部冻死。除了头上的小皇冠与层层叠叠、缀满珍珠蕾丝的白纱大圆裙,从这个囚徒身上已经看不出来,她曾经是一位全世界最高贵的公主。
可是每天入睡之前,她依然会用一块绣花手绢亲手把那面雕刻着古老花饰的长方形镜子擦拭一遍,直到确定连一点尘土也不剩下。这是爱茉尔王国每一代公主的传统。只不过现在她是在每天清晨、第一缕太阳光照在黑塔顶楼的时候这样做,白昼是冰公主睡觉的时间,就像躲在墓地里的吸血鬼,见不得光明的被诅咒的生命,从来只在黑暗中醒来。
当求婚者们的靴底把皇宫台阶上的卷丹草花纹磨平的时候,玛甘达每夜对着魔镜,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擦着它。
镜子里依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空旷寒冷的镜面,如同永无人迹的荆棘山。
没有勇猛的弓箭手、瘦削的白袍法师,没有热腾腾的甜蜜的苹果馅饼,没有一万首温柔的诗没有那东方金皇冠,玛甘达的魔镜里没有任何王子或青蛙的影子。
她捏着绣花手绢,静静望着镜面。呵一口气,寒冷的白雾立刻凝成一片冰珠,玛甘达必须重新把镜子再擦一遍,这时候连它本身都看不见了。
但是有一天,她在魔镜里看到一个人。
某个早晨玛甘达睡得晚了,阳光透过塔楼窗户,照在镜子上,四射开去像一片金子溶化成的波浪。他的身影突然就从魔镜中心显现出来,毫无预兆。
她手里的绣花手绢停在他身上,以为那是一片水痕。擦了又擦,她把魔镜擦得越亮,那男人的影子就更加清晰。太阳的光辉越来越强烈了,照着他,托着他。
就好像一朵银色水仙,在黄金池塘中央,灿烂地开放了。
那个骑士头上戴着银盔,魔镜里映出他高大的身躯,在一座巍峨的石头建筑门口,擦亮了铠甲,磨快了长剑,将它挂在腰间,飞身跨上一匹白马。
银盔银甲银剑鞘,他靴跟马刺闪闪发光,肩上护甲镌刻着图案复杂的徽章,他挥动宝剑,策马扬鞭,在旭日下出发。
玛甘达看不见他的脸,钢丝编织成银色面罩,只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那骑士他多么高多么神气,他双眼蓝如最晴朗的天空,炯炯闪亮,坚定不移。他手握缰绳一直向北,向着荆棘山的方向,头也不回。马蹄下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奔驰过一片又一片绿色的或枯黄的原野。
她在魔镜里看到这一切。
那骑士他越过万水千山,骑着白马向她而来。
玛甘达忽然把手绢一扔,捂住了脸。
太阳升得很高,照射着满山冰荆棘,和山顶的黑塔。
这一天银盔银甲的骑士来到爱茉尔,像一轮满月落在大地上。他骑马进城门,经过大街,所有居民和小贩都纷纷涌出跟在他后面。卖糖猪的女人扔下了她的摊子,两手在围裙上一擦就跑了,完全不怕孩子们趁机哄抢。但是那些顽童根本没注意到糖猪,大家跳着舞簇拥着骑士的马屁股,唱起儿歌。
骑士戴银盔
骑士穿银甲
骑士握宝剑
骑士骑白马
英勇的银骑士来救公主了,骑士冲进黑塔!
战歌飞扬号角嘹亮
冲吧!伟大的银骑士
以上帝之名
我们为你呐喊又助威 人人都把你的美名夸
打碎牢狱冰雪融化
伟大的银骑士冲锋吧!
高贵徽章是勇气的证明
骑士戴银盔
骑士穿银甲
骑士握宝剑
骑士骑白马
光明的银骑士冲进了黑塔 公主开始歌唱
遍山开满玫瑰花!
全城居民跟着这位骑士一直走到皇宫,像着了魔似的。因为他实在太高大、太神气了,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连脸也没露过,虽然七年来爱茉尔每天都有求婚者到来,但他们没有一个像他一样强壮英勇,一身盔甲锃锃亮。他的肩膀那么宽,仿佛扛得起整个王国的天空。
于是大家都相信,这个骑士就是上帝派来拯救玛甘达公主的男子。如果连他也不能,那世界上就再没有人能做到了。
那天全都城的学校都放一天假,老师也忍不住想来看热闹,混在身背石板疯跑的孩子们中间,和磨坊学徒与卖吊袜带的女人们交头接耳,袖口还沾着粉笔灰。
“亲爱的艾达瓦夫人,我看今天这位骑士一定能解除诅咒、救出公主的,就像1+1=2一样准确无疑!”
“尊敬的布劳费索先生,当然您说的肯定是对的,我家老头子早就说了,您说的都是真理。感谢上帝,可怜的好公主可有救了。”
女人们擦着眼泪,酒馆老板却扬起油腻的袖子吼道:“你们没看见他盔甲上的水仙花徽章吗,这是一位真正的王子啊!你们看看他腰上的矛、手里的剑——上帝啊,谁要说连这位英雄都破不了冰魔法,我宁愿输给他十桶麦酒!有本事的就到酒馆来拿吧!”
然而没有人跟他打赌。大家只顾尾随着银骑士,眼也不眨。在王宫门口,卫士们拦住了这一大群人。铜号吹响了,国王慌忙披上皇袍来到大殿,坐在铺着九张海獭皮的宝座上,还是忍不住发抖。人家告诉他,有一位新的求婚者到来了,马上就要踏进这冰雕森林的魔宫殿。
“亲爱的,他们说银骑士来了,他们说如果世上还有能救玛甘达的人,这是最后一个了。”国王裹紧厚大氅,对王后的塑像说,“亲爱的,你看见了吗,你看见这个英勇的年轻人了吗……你帮帮他吧,可怜的玛甘达在黑塔里受罪啊,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想她啊,亲爱的。”
然后国王的眼睛再也合不上了。他看见王后那张七年如一日的、美丽而坚硬的冰脸在他面前融化……融化……水珠滔滔滚过她的容颜,仿佛一场滂沱的泪雨。
地面留下一滩水。王后从冰座基上走了下来,提起裙子,行了一个屈膝礼。
王后说:“七年来我始终和您一样深信,我们的公主一定会得救。现在那个结束一切邪恶的人来了。我亲爱的陛下。”
那时银骑士正牵着白马走进王宫大殿,他的长靴敲击着满地霜花,卫士们的长矛在他面前交织成密密麻麻树林,又纷纷分开。
马蹄得得,靴声响亮,银骑士牵马穿过刀枪剑戟,就像漫步在月桂树飘香的花园,如此自信自若。银盔之顶那枚徽章像明珠分开大海,在他的步伐前,世上一切悲伤和罪恶都退去。
银骑士摘下面罩。一头金发宛如太阳光线,年轻的脸庞英俊得无法形容,他眉挺如剑,蓝眼睛微微陷进眼眶里去,那么深邃多情,嘴唇却比玫瑰花还鲜艳。在他额头正中有一个星星形状的金色烙印,神圣的六芒角,深深铭刻入洁白肌肤。他一步一步踏上宫殿,所走过的地方冰雕像一个个复活。侍女掉下七年前的一颗眼泪,厨子举着肉桂粉瓶子的手落下把烹调到一半的烤鹅烧好,卫兵们长刀落地口称死罪,因为他们竟然没有保护好公主殿下。
法师翻着魔法书继续吟诵咒语,御医们互相洒着嗅盐指责对方用的药方错误。白兔跳跃,驯鹿奔跑,一只青色翅膀的小鸟抖抖湿漉漉的羽毛,冲向天空开始歌唱好公主玛甘达是怎样在顽童们手里救了它。忽然间沉寂了七年的爱茉尔王宫充满了喧嚣,在那个陌生人额上金星印照耀之下,死去的人和动物都活了。烤鹅的香气弥漫在宫殿里。
一个老保姆的手停在胸口,把被冻结的十字画完:“上帝保佑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魔鬼,滚远些吧!”
王后坐上国王身旁的宝座,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勇敢的孩子,是你拯救了爱茉尔王国。说吧,无论你想要得到什么奖赏,仁慈的陛下都会满足你。”
宫廷乐师们拉着小提琴,还在演奏葬礼音乐。忽然发现不对劲,马上聪明地改换了婚礼进行曲。小丑凝固在半空的身体终于能够落地,红黄蓝绿白,五色彩球寂寞得太久,此刻他使出浑身力气翻着跟斗,把它们抛得眼花缭乱。
青鸟停在银盔银甲的骑士肩膀上。他穿过那些彩球与香料粉,走到宝座之前,单膝跪地,吻了王后的手。
“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我不要金银财宝,不要领地封土。”骑士抬起一双蔚蓝色的光明的大眼睛,手按剑柄,说道,“我是波利扬特王国的维尔特王子,我从大陆南方温暖的国度而来。我出生的时候有一位长着天鹅翅膀的仙女降临王宫,在我额头上烙下金星印。仙女说她以神的名义赐予我祝福,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位姑娘,有着和我相同的烙印。当我找到她,她就是我的妻子,从此我们将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找了很多很多年,一直没有结婚。终于听一个吟游诗人说,在大陆的最北方,荆棘山上居住着一位冰公主,她额上有六芒金星印,她的眼睛像黑宝石,她日日夜夜盼望我来救她。所以我来了。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我在此谨以一个骑士的名誉起誓,维尔特愿娶玛甘达公主为妻,请你们把玛甘达嫁给我。我要娶她做波利扬特王国的王后。”
“我长大了也要当骑士!”彼得简直无法表达自己的羡慕。他想像银盔银甲的骑士牵着白马走进王宫,战靴嗒嗒响,所到之处击溃一切邪恶魔法……那么强壮,那么神气!
“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我在此谨以一个骑士的名誉起誓……”这话太酷了!
啊,真希望马上长到六英尺高,穿上锃锃亮的全套铠甲呀!(尊敬的珍妮姐姐,我在此谨以一个骑士的名誉起誓,我将誓死捍卫这根棒棒糖,你不能把它抢走!)
但是妈妈却摇着头说:“亲爱的彼得,你和所有男人都一样……将来等你真的长成一个大男人,你会知道纵使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有些事情依然是无能为力。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比故事里的骑士厉害得多的男人,可是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Ⅸ戒指
于是维尔特王子走出王宫,骑上白马,动身前往荆棘山,国王、王后和大臣们乘着马车紧随其后,自然也少不了看热闹的全城居民。大家宁可跟在马车后面徒步走到城郊,也一定要亲眼看到银骑士是怎样拯救可怜的好公主。
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来到了魔山。他们被迫停在离山脚十里之外,因为前面就是荆棘封锁的领地。密密麻麻的冰锥朝天竖着,谁敢再前进一步,必定会被扎透脚底。
七年以来,很多人这是第一次走近荆棘山。这儿真冷啊——冷得不能用语言形容,冰锥长在地上,然而空气中似乎还有另一些无形的冰锥,刺破厚厚寒衣朝每个人骨头里直钻。孩子们冻得嘴唇乌紫,有几个已经晕了过去,以致于教师不得不放弃见证这壮举的机会,押着他们回家去。
“我的玛甘达啊,我的小玫瑰花,你就是在这样的地狱里受苦吗?”王后一走下马车就哭了,御医赶快把银壶捧到她嘴边。侍从们带来了一皮袋一皮袋的苹果酒,分发给大家。爱茉尔的国王是位好君主,就像他的女儿一样善良。
酒馆老板喃喃地说:“苹果酒太淡了……在这个鬼地方,除了烈酒,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血液不结冰!万一银骑士也失败了,明年我一定要多酿几桶苦艾酒啊。”
但是当人们把酒袋递到维尔特手里时,他却拒绝了。
“骑士在战斗之前,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维尔特说。虽然他的眉毛早已结了白霜,翻身下马的动作还是那么灵活。
维尔特笔直地往前走去,一望无际的荆棘丛矗立在他面前,闪耀着凛凛寒光。
“年轻人!你不知道这些荆棘有多锋利,你会被扎死的!”老宰相情急喊道。可是骑士头也不回,穿着银色战靴的脚就要踏上第一丛冰锥。
女人们捂住了眼睛不敢看流血场面。维尔特的脚落了下来。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迈进了荆棘丛。
他步伐所到之处,盘根错节的冰荆棘自动融化,如同被太阳神的金箭射中,那些伸着长长指爪的白骨手萎靡倒伏,变成一泡凉水渗入地下。维尔特昂首向前,看也不看它们,战靴踏出一条道路,漫山冰雪之中这条路显露出大地的本色。
大家跟着一拥而上。赞叹声、祈祷声与欢歌笑语沿着褐色道路盘旋上升,沸腾了荆棘山。
在漫长的七年死寂之后,魔山上有了生命。
终于他们抵达山顶。骑士仰头望着高耸的黑塔,塔尖那个小小的窗口之中没有人影。
“玛甘达公主,我是波利扬特王国的王子维尔特,我来救你了。请接受我的求婚。我要带你离开寒冷与黑暗——玛甘达,请下塔来,嫁给我!”
维尔特高声喊道,抽出宝剑,一剑砍断塔门上的铁锁链。
七重铁门,重重开启。门里冲出一股寒气,七年没有打开过的囚牢深不可测,黑洞洞像一头怪兽的巨口。灰尘与铁锈坠落在骑士的盔甲上。
等了很久很久,人们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缓缓出现在黑暗最深处。
仿佛黑海上浮起一朵白睡莲。隔着七重门的距离,此年,冰公主玛甘达走下了十三层楼梯,重回人世。
然而她终究走不出这座塔。
好多年以后,直到年老的波利扬特国王维尔特临终之前,躺在病榻上,他依然记得那年在遥远的北方,冰天雪地之中看到过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白色纱裙,波浪般的长头发披到腿弯,她的眼睛漆黑如夜,光明如星,里面却找不到一丝快乐。就好像她美丽的面容没有血色,连嘴唇也是惨白,像朵随时会碎为尘埃的薄纸花,像死人也像幽灵。
那个女孩她看上去那样悲伤。她来自世上最深的黑暗。可是她那么美、那么美、那么美。
年老的国王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玛甘达啊,或许我是你的另一座冰雕。你把我永远地冰冻在了那一年。太累了,我的公主……我走不动啦。”随后他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波利扬特的所有子民都不知道,国王的遗言是什么意思。
那一天银盔银甲的骑士在荆棘山上趟出一条路,手中剑劈开黑塔之门。两重考验已经通过。现在玛甘达站在塔中,与那男子面面相对,等着他把她接出来。
只需要一个吻。冰魔法就将破除。
只需要一个吻。故事就可以圆满地结束。
只需要……一个吻。
王子和公主,相隔不过三步。塔外人群的欢呼直冲天际,他们只是静静地互相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都觉得时间过得那样快又那样慢,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又好像只不过一眨眼。睫毛落下再扬起的瞬间,黑夜与光明哗啦一下都碎了,来不及做一个梦。虽然她足足等了他七年,而他是跨越万水千山来寻找她。
原来王子和公主相遇的时候,是没有话可以说的。即使她足足等了他七年,而他是跨越万水千山来寻找她。
当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年轻的王子伸出双手,向着那个幽灵般美丽的女孩。维尔特是大陆南方最英勇的骑士,这双手能控烈马、握长剑、力断铁锁,这双手如此坚定有力,在她面前却止不住地颤抖。黑塔里飞尘浮动,他额上的星印照耀着她的,双双发出六芒金光。
他向她踏上一步,张开双臂。骑士的眼睛蓝如晴空,燃烧着太阳光辉。玛甘达只要再走一步,就可以投入他的怀抱。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眼神宁静又哀伤,好像在醒来前一刻凝视一个完美的梦境,充满倾慕,却又知道一切都将成空。缀满珍珠的圆裙摆像蝴蝶翅膀拂动起来,黑暗中有道光闪过,那是公主的水晶鞋。
玛甘达终于向维尔特走去。她看见维尔特的手就在眼前,她的指尖离着他只有一线,她感觉到骑士的体温,仿佛一道闪电击中她冰冷麻木的手指。可是就在鞋跟落地的一刹,无数冰荆棘突然涌出,像不可逾越的栅栏横阻在她和他之间,足有一人多高。维尔特的手,被隔在荆棘之外。
冰荆棘,那么多那么密。她知道维尔特还在,他就站在她对面,可她看不见他的脸了。
玛甘达轻轻地把手心贴在那片中了魔的冰雪森林上。真像一面惨白的幕布,就这样落下。原来王子遇到公主,依然没有未来。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隔着永远无法实现的、一个吻的距离。
那一天最后一重诅咒终究是不能破除。维尔特拼命砍着那些冰荆棘,直到宝剑砍出缺口。爱茉尔的皇家卫队把所有武器都贡献出来,但是荆棘砍了又长,甚至没给可怜的骑士留下一点喘息的时间。
维尔特用尽了一切办法,精疲力竭。玛甘达还是走不出这扇门,只要她的脚动一动,荆棘就随步丛生。水晶鞋被团团围困,银盔甲束手无策。
维尔特呼唤着公主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骑士的声音充满热情与痛苦,徒劳地撞击在冰墙上。墙的另一边,玛甘达默默地伫立,不哭,不笑,不说话。
他吻不到她。他们不能结婚。
最后只好隔着荆棘墙为他们举行了订婚仪式。因为维尔特毕竟拯救了那些被变成冰雕的人们,其中还包括王后陛下。而且,他就是那个和公主拥有相同的神之烙印的男子,现在爱茉尔全国的人都坚信不疑。
国王立刻召集城里最好的金银匠——其实用不着召集,金银匠早就跟着上山来了。他拉起小风箱煽起炉火,叮当叮当,很快就打出了一对漂亮的金戒指。维尔特的那枚上雕着爱茉尔王国的象征——玫瑰,而属于公主的戒指则以波利扬特王国的水仙花徽章作装饰。
这样,交换了彼此家族的信物后,他们俩就算是订婚了。人们把玛甘达的戒指隔着荆棘墙抛过去。它落在地上,发出叮一声轻响。
她拾起那环金属,套在左手中指上。摘下来,看了看,又戴上了。
纤细的、冷冷的金戒指,戒面上水仙花徽章镶着钻石,光华璀璨。指环里面有细小的凹凸摩擦着她娇嫩肌肤,微微刺痛。
V•B,是那个男子的姓氏。她把它套在了手上。
“戒指是什么?”彼得看着妈妈的手。她的手又长又白,但是因为常年做家务,皮肤显得粗糙。妈妈的指甲剪得很短,手指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
妈妈的手,没有水仙徽章与钻石,没有故事里那神奇的璀璨的光彩。她是一个乏味的银行职员。
妈妈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没有戒指的左手,指点给彼得看:“戒指是约定,我亲爱的,它是一个神圣的誓言。当男人遇到女人,他爱上她,就把戒指戴在这里。”她点着自己的中指,“然后,当他觉得自己愿意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再也不会反悔,就把戒指戴在她的这个指头上。”她点着自己的无名指。
“然后他们就结婚,生下小宝宝吗?”彼得问。
“是的,宝贝儿。”
“那你的戒指呢?——爸爸,他没有给你戒指吗?那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彼得生疏地重复着这个在他五年的小小生命中第一次想到的名词,拉住妈妈的无名指,“珍妮姐姐说,每个人都有爸爸的。妈妈,我的爸爸在哪里?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来看我们?妈妈,我的爸爸是骑士吗?”
“不要管那些戒指!彼得,那都是假的,假的!是故事里的东西,是假的!没有戒指我一样可以把你养大,你是我的孩子!”妈妈突然叫喊起来,彼得吓呆了。
“记住你是我的,彼得,你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彼得被紧紧地按在妈妈胸前,她抓得他那么死那么凶猛,几乎使他无法呼吸。彼得觉得很不舒服,但他不敢动。
妈妈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