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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二章、飞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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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多年以后,我们始终都还记得那匹神奇的马,它的名字叫做“飞云”。
小趸时常会说,如果不是“飞云”,他早就已经死过好几次了,尤其是在他快满十九岁的那年。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改变了他的一生。每当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如果我在洪州,他就会拉上我,跑到埋葬“飞云”的那片山岗上去喝酒,坐在那里眺望着北方。因为北方,是“飞云”的故乡,也是我们相遇的地方。一直等到日落星升,看到满天的星斗,他会指着天空中靠左下方的一片星点对我说:“看,飞马座,你告诉过我那是飞马座。李严,那就是‘飞云’吧。”
“飞云”是战死的。
“飞云”战死时,靳山城已经在南稷腹地立稳了脚跟,虽然周遭的小诸侯国之间经常会发生乱战,但靳山城附近却一直很太平,所以有许多流民为了躲避战乱都逃到了靳山城。只是那一年的冬季里流民数量过大,城中的粮草很快供不应求,而且时已入寒,必需品的匮乏直接威胁着这些流民的生命。再加上当年稷地战乱频繁,大部分地区连正常的耕作都无法保证,更不要说能有多少府库的存粮,所以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当时到靳山城来探访我的小趸自告奋勇带队前往洪州调粮,回程途中却遇到了饥民和流贼残兵的堵截和伏击。护粮队虽然最终还是把大部分粮草送到了靳山城,但断后掩护的队伍却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死伤殆尽。三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回来的,数不足百。如果不是“飞云”速度超群,小趸恐怕也会丧身在那场毫无意义的战斗之中。
“飞云”倒在了离靳山城不过数里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一匹马在腿上受了那么多伤而且腹洞肠流的情况下,怎么还能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跑出了那么远的路程。当靳山城的接应队伍找到他们的时候,所有人都被那一人一马血流满地的样子给惊呆了,那些铁打的汉子有不少都红了眼,几乎流下泪来。
那一年,由于粮食紧缺,靳山城里早已下了禁酒令,但我还是在落星台上祭了“飞云”一大壶酒。我知道,“飞云”是喜欢喝酒的,特别是香醇的烈酒。小趸后来把“飞云”的尸首带回了洪州,埋在了洪州城外的山岗上,直立而葬,马头朝向北方。那是我们从白沙回到南稷后第一次停下来休息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曾一起痛饮大醉过,“飞云”也在。
小趸常说,当年如果不是“飞云”找到了他,我就不会找到他。
而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救他,哪怕就是拔都拓也不会。因为毕竟他已经伤成了那个样子,即便是拔都拓见到他,也一定只会忍泪拔刀杀了他,所以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死定了。自那以后,对小趸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他真正能够相信的,就只有一个人,一匹马。
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只是握着酒杯,淡淡笑笑,无声地望着远方。
其实我很清楚,从我最初在山谷里遇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信过小趸。甚至,就在他拉着青木冲向浪三的时候,我心里的那种感觉也不是信任。我承认我有点伤心,或许还有点羞愧,一个在我心目中始终处于被保护者位置的人突然冲了出去变成了生死攸关的保护者,这无异于对我的骄傲和自矜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但我还是没有真正地相信过他,索斯岚说的那些关于苦肉计的话,我其实早就在心里想过,所以我才会动摇得很快,才会给自己借口猜疑和难过。
我不相信他,是因为他的弯弯细眼中经常会闪动阴冷的光芒。
我不相信他,是因为他娇嫩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刻毒狠辣的心。
可是当那弯弯的眼和细洁的脸蛋都没有了的时候,什么借口和理由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念头——我要救他!
我很清楚,离我栖身的山洞这么近,把小趸带来这里的人只可能是索斯岚。
我也问过索斯岚,小趸是否还活着。他当时对我摇头,不过从他的沉默里我就知道,那孩子其实还活着。最初的时候,我以为索斯岚只是不愿意我再为那些欺骗而痛苦伤心,等看到小趸的样子我才明白过来,索斯岚像捡破烂一样的把他捡了回来,无医无药,甚至连创口都没有仔细清理过,不管死活地扔在一个树洞里,显然不是为了要救他,只怕是想要留着他去换什么东西。
还能是换什么哪,我自嘲地苦笑。
这样东西,索斯岚能够干脆利落地拿小趸去换,无视他的生死,我却做不到。
实际上,如果那时林中没有索斯岚的存在,我很可能根本就不会退。
倒也不是我有多么无私,总能甘愿舍己为人,而是我受不了心里这种负罪和欠疚的感觉,我的骄傲和我的道德底线都让我必须止步。只是为了索斯岚,我认了。但是换了我自己,我情愿伤情愿痛,也不愿意背负这样的沉重。何况是在利用了他人的牺牲之后,再就手把人转卖给敌方,这已经不单单是退缩和利用的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背叛信任,背叛道义,也背叛了自己的良心。
索斯岚跟小趸没有感情,但是我有。
索斯岚那时其实清醒着,随时可以走,他不会觉得小趸的牺牲有多大意义,但是我会。
所以,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趸去死,而我不能。
从那个孩子身上流出的每一滴血,都让我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滴血,痛得心里发空。
当我看到“飞云”伸着舌头的温柔样子,我忍不住会想——人,有的时候真还不如畜牲。
灼伤最忌的就是开放创面,不能落水,不能沾尘,不能过热也不能过冷。看了看小趸身上已经开始流脓的创口,再回头看看那条几乎要了我一条命的小溪,我放弃了打算把他搬到山洞里去的想法。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很难保证中途不会跌倒,我摔两下还不要紧,可小家伙要是再摔两下又沾到冷水淤泥的话,估计就算郑星海在眼前都救不了他了。
从树洞里抓出两把干草,我又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铺到草垫上,这才把小趸轻轻地放了下去,然后扶着树身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想要回到山洞里去拿些干净的布条来。刚走了两步,身后一沉,回头看去,发现又是“飞云”张嘴咬住了我的衣服。
“我不走,但是必须去拿点东西来,才能给你的主人处理伤势。”我拍了拍“飞云”又长又硬的鼻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匹马做这样的解释,可是对着“飞云”那双湿润乌黑的大眼睛,我又觉得它应该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
“飞云”打了一声响鼻,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但却还是没有放开我,低着头用力把我朝它的侧面带去。
“你是要我骑着你?”我随着它的动作趔趄一步,不得不伸手扶着温暖的马身才能勉强站稳,靠在“飞云”身上想了想,有些失笑地问。“飞云”实在很高大,是我所见过的马中最高大的。我半倚半靠地站着,头居然还搁在它的侧背上。
“飞云”又打了声响鼻,就像是在回答我。
我侧身靠在“飞云”的马肩旁,白色的鬃毛硬如短刷,靠得这么近了才发现“飞云”身上的毛色也并不是纯然的雪白,在表面的白色下头,还隐隐夹杂着一些浅浅的银和灰,也许正因为如此,当它跑动起来的时候,微微变幻的丰富色调,才让那具舒展的身姿看起来更像是一朵天空中的流云。耳中听着“飞云”胸骨下鲜活有力的脉搏,我轻轻摇头笑了笑:“你太高了,我现在连抬脚都困难,怎么可能骑得了你。”
“飞云”轻嘶一声,转头顶了我一下。我不明所以地随着它的动作向后退了退,不再靠在它身上,正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匹行为古怪的马,“飞云”已经前腿一曲地半跪了下来,随即后腿也曲了起来,稳稳地跪到了地上,侧过头来冲我摇晃着鼻梁。直到此时我才真的相信“飞云”确实能够听得懂我的话,而且还在以它的方式跟我交流。
不再磨蹭,我走过去,坐到了“飞云”的背上。我不知道下一次发作会在何时来临,我只希望自己至少能够撑到替小趸粗略地处理完创口,“飞云”那四条有力的长腿肯定要比我现在这两条走路就像踩在棉花里的软腿来得快。
“飞云”又快又稳地站了起来,驮着我向那个小山洞跑去,虽然是上坡的路,却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我让“飞云”在洞口前停了下来,从马背上滑下来,跨过尖利的树枝,走进洞去收拾了些干净的布条,还有索斯岚为了堵住我身上那几个见了血的伤口而采来的草药,然后把地上的那碗糖水也端了出来。
刚出来就看见“飞云”已经在洞口外摆好了跪姿。
上马,下马,回到树洞边,我开始为小趸清理创口。他身上大部分是爆炸后高温造成的灼伤,虽然拖延了些时日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但伤势本身并不致命,还有几处不算太重的骨裂,除了咽喉和呼吸道在高温烟尘下受到了比较严重损伤以外,内腑很幸运的只有一点轻微的内出血。简单地查看一遍,我微微松了口气,低下头一点点挑开水泡,擦去脓水,从草药中挑出含有消炎成份的刺姜,捣烂后敷到创面上,再用干净的布条细细包裹起来。
空气里顿时飘浮起一股刺鼻的辛辣味道,我用手背压住眼睛闭了一会儿才忍下了那种泪管酸涩的感觉,一直在旁边守着的“飞云”则干脆跑到了小溪的另一边,甩着头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只有小趸好像全无知觉地躺在我的衣袍上,半睁着眼,空洞无神的目光不知落到了哪里,苍白的冬日阳光在那双失色的眸子里没有留下一点温度。
自从说了一个“死”字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饿了吧?”我把糖水端到他嘴边,“来喝点水吧。”
小趸不出声,也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就好像死了那样。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作,刚才替他处理创口的时候我一直都憋着口气,动作飞快,这时松懈下来,双手都难以自制地有些颤抖,连一碗小小的糖水都端不住,碗面上水纹荡漾着就快要泼洒出来了。不得已,只能无奈地放下。
“为什么想死哪?人只有活着,才可能有希望啊。”我叹了口气,搁着衣袍把小家伙抱起来放到胸前,背靠树干坐到了地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
天很蓝,像是用水洗过了一样,显得日光越发稀薄。过了好几天昏暗的穴居生活,再次看到青天白日,我的思绪也有些恍惚起来。慢慢地想到,我和小趸曾经并肩坐在山崖顶上看过绚烂的朝霞,那时候,也是这个小小的身体,几乎没有多少份量地靠在我的肩头,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我想,我其实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也许就是因为他骨子里的那点孤傲和狡猾。
虽然这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喜欢。
“小家伙,想听故事吗?”我轻声地咳嗽起来。
怀里的孩子没有动静,我也没有指望已经心怀死志的他会对这样淡而无味的问话有什么反应,只是压抑着肺叶里的燥动,慢慢地说了下去:“你熟悉郑天宇,一定早就猜到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吧。我虽然不清楚郑天宇究竟来自宇宙的哪片星域,不过对你来说,我们都是来自这天空以外的来客。”
我仰望着天空,轻声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家乡,是个很寒冷地方吗?那是一颗纯银色的星球,星球的意思你明白吗?我的故星,跟你们这里夜晚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不过可比月亮要大多了。那颗星也会发光,但不是像太阳那样的暖光,而是一种富含射线的冷光。在宇宙的黝黑天景上,那种光芒显得很耀目,也很漂亮,不过有经验的宇航者都不会被这种亮丽迷惑,因为大家都知道,会发出这种光芒的星球其实已经进入到行星表面温度不断降低的冻化期晚期了,也就是达到了一颗星球的晚年,很快就会衰败消亡,最终化为无机质的宇宙尘埃。”
我把小趸的头扶起来,让他也能够看到头顶上的蓝天白云,虽然此刻天空中没有月亮,但苍白色的冬阳孤独地悬挂在中天,依然能够让人感觉到大气圈外那片宇宙中广袤而寂寥的气氛。小家伙沉默的身体显得很僵硬,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话他能听懂多少,也许那颗关闭起来的心里此刻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可我还是继续着。
“在我的故星,有一种很普通的动物,我们管它们叫‘斓鼠’,长得像老鼠一样,很不起眼。对了,可能跟藿叶鼠也差不多,不过肯定没有那么美味。”想起也速少年们用来对付夜隼的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我轻轻笑了笑,“斓鼠的繁殖能力大得可怕,什么都吃,就像一堆天生的垃圾筒,又丑又滥,是一种最低贱、最不讨人喜欢的动物。可它们的生命力却极强,只要不是致命伤,斓鼠总能在最恶劣的条件下活下去,哪怕断了骨头,四肢齐折都会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我曾经见过一只斓鼠,肚子上破了个大洞,好像连肠子都流光了,可它还活着,甚至活过了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季。后来,当那颗星球开始进入衰败期时,其他比斓鼠要强大得多的动物都灭绝了,只有这种最渺小最卑微的东西存活了下来,成为那颗星球上最后的生命象征。我一直都觉得,家族纹章上千篇一律的都是龙啊狮子啊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无趣了,如果能够弄只老鼠在上面,其实也不错。我小时候,心底里倒真是很叛逆的,总是会有这些别人没有的古怪念头,是不是很好笑……”
这时的小趸很安静,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我觉得我这个人有的时候也就像是一只斓鼠,怎么也死不掉。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不要用对待破衣服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生命。”我自嘲地叹息了几声,扶着树身站了起来,“小家伙,别为了这么点伤就寻死觅活的,你这点伤跟我曾经受过的伤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如果我也像你这样,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腐烂了。”
漫步到一边去啃草皮的“飞云”看到我的动作,马上凑了过来。我把小趸放到“飞云”背上,用剩下的布条把他的身体绑在了马脖子上,然后拍了拍“飞云”的前额,对它说:“对不起了,伙计,我能为你主人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想要救他,就赶快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飞云”张嘴又要来咬我的衣服,我向后退了半步,让开了。
“走吧,他这伤势经不起耽搁。”我朝飞云挥了挥手,绕过树身,向另一边走开去。
“飞云”在我背后嘶鸣了一声,像是在道谢,然后马蹄声就慢慢地远去了。
我渐渐颤抖地倒了下来,身体蜷缩在树根下,慢慢地拧成了一团。
“小家伙,一定要活下去啊。”我一边咳着,一边笑了起来,血丝溢出嘴角,强行压抑了太久的咳嗽声里满是破裂的喘息。
事实上,当一颗星球真正衰亡的时候,死亡总会来临的,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自然过程,相差只是迟早而已。讲故事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小趸斓鼠的真正结局,因为那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应人的需要而生的故事。在故事真正的结尾中,当故星的冻化达到极点的时候,地表的水都结成了冰,海洋消失了,成了冰封的陆地。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冰原上,成千上万只斓鼠,浩浩荡荡地结伴来到原来的海边,一边注视着栖息地变成了荒寂的死域,一边集体相拥着从不再有水波的海岸边向下跳去,它们的血甚至汇不成水洼就已经直接冻成了冰渣。无声无息的,但也没有犹豫,更没有等待……
那颗星球上最后的生命象征其实应该是人吧,利用最先进的恒温装甲技术保护着自身的人类,无惧严寒地从飞船上降落下来,给养清单里带着饮用水合成装置。
真的很想念那个寒冷的地方啊,想念那片松林,和林中如荆棘般丛生着的墓碑。
小时候总会想,如果这些墓碑上的名字不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到毫无意义的牺牲中去,那个帝国,那个宇宙,将会多出多少忠诚果决的人来为一个更进步更健全的社会做出翻天覆地的贡献啊。所以我拒绝这样的牺牲,哪怕要背上贪生怕死的恶名。留取有用之身以待可为,曾经是我的目标和坚持,可是这个目标现在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身体逐渐冰冷,意识开始飘忽,我无力地闭上眼睛,在心中叹了口气。
对不起,索斯岚,我也许等不到你回来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沉入永恒的黑暗之时,嘴唇上忽然感觉有点湿润。一些辛味极重的液体不知怎么流进了我的嘴里。火辣辣的感觉一下子就沿着这些液体向体内流动的走向而燃烧起来,从嘴里沿着咽喉和食道,一直烧到了肝胃。我痛得闷哼一声,但是意识也因而变得清醒起来。
掀开眼帘,首先看到的是两个湿润的鼻孔和一张宽大的嘴,略带灰点的厚厚嘴唇翻起着,不断左右移动,很明显是在咀嚼着什么。“飞云”的嘴里淌落一些绿色的汁水,凑过来,舌头一卷又喂进了我的嘴里。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烫,我撇了撇嘴角,差点跳起来一口全都吐掉。白云般的马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掀了掀鼻孔,“噗”的一声喷了口气在我脸上,侧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竟然看起来像是在很得意的大笑。
我推开了那个因为距离太近而显得很有压迫感的大脑袋,仰天躺着。
马背上的那个孩子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重重包裹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两道浑浊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他的嘴牵动了一下,从胸腔里挤出一点嘶哑如锈刃般的声音。
这一次,他说了两个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