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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燕燕于飞 ...

  •   怀昭在营帐之中踱来踱去,一身深青绘莲直裾显得端和内敛,可此时她却心思纷乱。想到那一日草船中与诸葛亮仅隔咫尺,便觉得双颊似火烧,一句诗文却陡然浮上心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是大战在即,她又如何喜得了?即使此战能胜,她是吴侯之妹,诸葛亮是刘备军师,怀昭深知,诸葛孔明绝非良人!

      怀昭却陡然觉得自己好笑。在想什么呢?怎么好端端的想到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更谈何良人?不过是草船之中挨得太近,一时紧张而已。是了,一定是这样。不如好好考虑破曹之策才是正经。

      定了定心神,怀昭坐于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堪舆图,双方战船分布细细标在图上,凝眉深思,曹操号称百万大军,即使无此数,也起码是数十万,敌我实力悬殊实大,如何才能一举除尽?

      想曹操先前官渡之战亦是以少击多而获大胜,袁绍发起了官渡之战却败于曹操之手,此次对曹,曹亦是发起战争一方,不知官渡之战可有何借鉴之处?怀昭疲倦地阖上双眼,揉着太阳穴,反复思索着官渡胜利的每一个细节。

      怀昭以为官渡大胜的关键在于曹操烧了袁绍在乌巢的粮草。等等,烧?火攻!

      倏然间怀昭睁大了眼睛,眼中闪过辉光,“我知道了,火攻!”

      正打算将此计述于公瑾听,帐外便有兵士高声探问:“郡主可在帐内?大都督命属下送来信件。”

      怀昭略略整了整衣容,端坐于案后,方才朗声回应:“进来回话。”

      兵士挑帘而进,怀昭认得这是公瑾身边近卫,此人向怀昭行礼后便呈上一方素帛,“大都督命属下将此交予郡主。”

      怀昭伸手接过,展开素帛,只见帛上仅写了一字——火。

      一愣,怀昭复又颔首轻笑,她能想到火攻,以公瑾之才也定能想到,先于她也无甚奇怪,只是不知那人想到没有,若无,岂不是输了公瑾一局?

      怀昭低眉将素帛依原样折起,收于袖中,不动声色道:“公瑾是在何时交予你这方素帛?可还有旁人得见?”

      兵士答道:“昨夜大都督思得一计可破敌,今早便与诸葛先生一会,诸葛先生也称今早思得一计,二人便将计策写于手中,后互示掌心,二人皆大笑口称英雄所见略同,想必二人计策相仿,只是掌心所写何字并未让旁人得见,是以属下不知。诸葛先生走后,大都督便写了这方素帛让属下交予郡主。”

      怀昭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敲击着案面,莞尔浅笑:“既如此,你便回去禀告公瑾,就说与我想到了一处。计是好计,时机拿捏得当才更佳。公瑾之才我是确信无疑的,放手一搏不必有何顾忌。”

      兵士颔首,行一礼后退出帐中。

      怀昭反复思量着火攻之计,总觉得隐隐不安,却一时又不明白是哪里不对,不禁摇头叹息,果真是自己天资不够么?那人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他一定知道哪里不对。

      正思量间,如箫端着一碗姜汤挑帘入内,将碗置于怀昭案前,轻声道:“前些日子郡主醉酒,又连着两夜吹了江风,这几日更是劳心伤神,眼见天气寒凉,要是感染风寒可不好了,奴婢刚煮了碗姜汤,郡主快趁热喝下,也好御御寒。”

      怀昭正思忖火攻一事,便有口无心地应着:“是啊,凛冬将至。”

      “凛冬”这词却陡然一下劈在怀昭面上,怀昭心中一下雪亮,“腾”地一下站起,身形摇晃似是站立不住,耳畔翡翠玉环流苏耳珰簌簌急动,两眼出神,语声颤颤:“莫非天意助曹不助吴?”

      如箫赶紧迎上前来扶住怀昭,面露不解之意:“郡主这是怎么了?”

      怀昭稳住心神,破曹之策兹事体大,关乎此战输赢,怎能凭常识臆断?若贸然述于公瑾,乱了军心则更失策。赶紧亲身试之才好,若真如此再商量对策也不迟。

      一念及此,怀昭反手握住如箫,目光灼灼:“营帐附近可有百姓?”

      如箫一愣,不明所以,却还是立即点头:“有是有,不过需走上一段。”

      “如此甚好,你赶紧去向他们讨上一只纸鸢。我料想行兵打仗并非儿戏,营中是断然不会有的。”怀昭轻声吩咐。

      如箫点点头,也不问为何,立即退下,正走到帐帘前,便听到身后怀昭又道:“等等。”如箫回身,只见怀昭递上一串五铢钱:“即使是一只纸鸢也切勿强取,好生向百姓买来,这里的钱高于市价数倍,只消谦和以待,他们断不会不卖,切记莫辱了东吴军声。”

      如箫接过钱,颔首:“奴婢记下了,郡主且放宽心。”

      手里攥着一根细细的纸鸢线,另一头的纸鸢扶摇在碧空之上,怀昭仰面看着纸鸢在空中飘动的方向,面上似覆了一层薄霜。

      果然如此,这下真是一点错漏也无了,连最后的一丝希冀也湮灭了,果真是天意助曹不助吴。

      怀昭心头一片晦暗,眼睛失神地望向远处,手指僵立在半空中,浑身微微颤动,丝毫没有注意到空中出现了另一只纸鸢。

      “郡主,快看,两只纸鸢绞起来了。”如箫惊呼。

      怀昭一愣,赶紧仰面一瞧,只见空中另一只纸鸢飞得极近,两只纸鸢的线已经绞在了一块儿。

      此时已是隆冬,怎么还会有人在此放纸鸢?断不会仅仅为了玩乐,难道也存了如她一般的心思?怀昭心下生疑,赶紧擎着纸鸢线去寻。

      才刚走了几步,怀昭就看见一人也擎着线往她这儿走来,抬眼细看,两人四目相对间,兀自都愣住了,怀昭耳畔翡翠耳珰恰折了一截光线入了那人眼中。

      “在这儿也能见到先生,真是巧啊。”怀昭盈盈浅笑,掩住片刻即逝的窘迫。

      孔明手执羽扇躬身施礼:“郡主安好。”看了一眼怀昭手中的线,“没想到郡主竟也有此雅兴,亮不小心绞了郡主的纸鸢,来日定当赔上一只,还望郡主恕罪。”

      “哪里的话,先生太客气了。”怀昭答道。

      二人都觉得面上笑得僵硬,自草船一别后这是头次见面,心中都是一阵不安,不知为何,竟如此过分客气地粉饰太平。

      怀昭复又言道:“只可惜两只纸鸢绞到了一块儿,只能割去了。”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干脆利落地割去了纸鸢线,又递于孔明,他也如此断了纸鸢线。

      二人不由自主地一同仰面看去,只见两只断了线的纸鸢互相纠缠着在空中翻滚了几个筋斗便不知到哪里去了。

      怀昭只觉得似有所寓意,却不明所以,心中只觉得如堵了一块石头,眉头蹙起,手指摩挲着衣服上的纹饰,不知该怎么好。

      “郡主怎么会来此放纸鸢呢?”孔明轻声问道。

      怀昭闻言一愣,抬眼便对上一双清亮的笑眸,便也狡黠一笑,眼中波光转动:“先生又是为何而来呢?”

      孔明仰面大笑,语焉不详:“郡主为何而来,亮便是为何而来。”

      怀昭亦笑,只是愁绪复生,敛了笑意,问道:“既然如此,先生可有化解良策?”

      孔明微微一挑眉,还未回答,远处便有一兵士快步跑来,行礼后伏跪在怀昭面前,急声道:“郡主,不好了。方才都督巡营,见风吹动旗角,突然大喝一声,口吐献血晕倒于地。医官诊治过后查不出病症只开了暂时缓和的方子,饮了药后都督才醒转,可还是气息奄奄。”

      怀昭眉头深深蹙起,公瑾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侧首看向孔明,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俱已是了然于心了。

      “既然如此,怀昭定是要去看看的,不知先生可要同往?”

      “也好,但愿大都督无恙。”

      二人便随了那兵士一路穿过各营帐来到了主帐前,怀昭掀帘而进,孔明跟在后面。

      进入内室,床上躺着一人,着白色寝衣,乌发散在枕上,面上泛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眼眸半阖,嘴唇微抿,俊雅不逊孔明,却少了一分狡黠,多了一分英武。

      怀昭一见,心中着急,赶紧坐于床沿,轻声唤道:“公瑾?”

      闻言,周瑜缓缓睁开双眼,虽在病中,却分毫不减眼中光华,端的是星眸睿意,看向怀昭,轻咳了几声:“怀昭来了。”抬眼望向怀昭身后,复笑:“孔明也来了。”

      孔明笑着轻摇羽扇:“都督身体如何了?”

      周瑜吃力地坐起,怀昭赶紧上前扶着,在他背后垫上软垫。周瑜苦笑,剑眉蹙起:“医官们都看不出是什么病症,只是觉得气虚血弱,心中如堵块垒。”

      孔明眼中似有精光闪过,嘴角漾起笑意:“亮也学过些医术,今日观都督气色心中便知道个所以然,待亮写个方子与都督,看能否药到病除。”

      周瑜剑眉一挑,眸含深意,面上却半分不露,只作诧异之色:“如此,便先谢过孔明了。”

      孔明含笑不语,踱至帅案前,执笔在一方布帛上写了几字,将此布帛交予周瑜。周瑜看着布帛,面上渐露喜色,转而又是惊叹,轻吁一声:“孔明知我。”

      怀昭心下疑惑,但见公瑾神色,暗自揣测孔明已知破解之策。周瑜又将布帛递于怀昭,展开一看,上书几个大字:“欲破曹公,需用火攻。万事皆备,只欠东风。”

      “这也正是怀昭忧心之处。大火由风,如今已是隆冬季节,长江上吹的只是西北风,可是战船广布江上,敌我两岸对峙,若用火攻,西北风之下烧到的只会是我东吴战船,而曹操则分毫未伤,想烧曹操须东南风,可是隆冬季节哪里来的东南风?”怀昭低眉轻声言道,双目泛起忧色,指节青白攥紧衾被。周瑜亦是垂眸不语。

      独孔明哈哈大笑:“看来都督与郡主所虑具为一事。不过东南风尔,要之又有何难?”

      周瑜倏然抬眸望向孔明眼中,近乎逼视,嘴角却噙了一抹笑意:“莫非孔明已有良策?”

      “亮虽不才,早年却得蒙一高人传授奇门遁甲之术,用之可呼风唤雨。”孔明亦望向周瑜眼中,语音朗朗,满满皆是笃定。

      “果真如此?”周瑜惊道,身子不禁前倾。

      “亮未敢诳瞒都督。”孔明敛容,执扇拱手一礼,“都督只需着人在南屏山上修一座七星坛,坛高九尺,方圆三丈,再着一百二十人手执祭幡围定祭坛,待我上坛作法,为都督借三天三夜东南大风。”

      周瑜一下拉住孔明手臂,颤声应道:“何须三天三夜,只须一夜东南风,便可助我破曹!”定了定神,又道:“只是不知何时风至?也好让我早作准备。”

      孔明莞尔,略一思量:“今日是十一月十五,若十一月二十日甲子起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止,如何?”

      周瑜抚掌大笑:“如此甚好,周瑜先谢过先生了。”

      孔明亦大笑,抬眸却对上怀昭一双无悲无喜清清冷冷的眼,察觉到孔明的眼光,怀昭面色倏然转霁,眼波流转,浅笑颔首:“怀昭亦谢过先生了。”

      月色凉凉,四野寂寂,一张网已于无声之时铺展开来,没有人知道前方是什么,只是低头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各个营帐看起来无甚差异,尖尖的顶,匆匆的兵。每个人都显得特别忙碌,却又是骇人的静,弥漫着大战在即的味道,紧张却又兴奋。

      怀昭抱膝坐于榻上,面色隐没在一片光阴的碎屑里,斜斜地半倚在墙上,几缕乌发垂过光洁的额头。诸葛亮的音容笑貌辗转于眼前,清清朗朗的声,狡黠玩味的笑,直扰得她心绪不宁,一切美好竟化作梦魇将她生生困住。

      诸葛孔明绝非她孙怀昭的良人啊,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可是她却是知道太迟了,已经逃不掉了,便像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入骨三分,无药可医。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可是她心中却只是深深的沉重,如同水墨丹青上大片大片渲染氤氲开来的设色,将她一点一点向下拉扯,直扯到一个暗不见底的深渊里,她却毫不挣扎,听任摆布。

      明日七星坛就建好了,之后孔明就会上坛作法借风。等东南风一至,最后的战役就打响了。之后呢?这场战争结束,孙刘联盟也面临着考验,而诸葛亮也会离去,可是她却总觉得哪里错漏了什么,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闭目沉思,怀昭回忆着每一次与孔明的相见,一下有如闪电划过长空,她明白了,轻轻笑出了声,慵懒地睁开双目,那人果然不负卧龙之名啊。

      自晨起,怀昭便未踏出营帐半步。帐中无人,她独自跪坐在案前翻看着兵书,案上布着一壶、一杯,温润静好的脸庞在冬日暖阳下显得如同白玉一般的纯澈。

      怀昭荒诞不经地觉得孔明一定会来。

      “不知郡主可在帐内?可否与亮一见?”帐外传来那熟悉的声音,温润清朗。

      “先生请进。”怀昭只是淡淡地笑了,讶异地看到自己并未如想象中的激动难抑,如同初春看到第一束绽放的花朵,只是恬然自安的喜悦,这种喜悦像是萦绕不散的山岚,转瞬间就能被清风拂开。她觉得今日十分奇怪,自己的感觉似乎变得迟钝,一霎一瞬都被无休止地拉长撕扯,仿佛要延伸成永恒。

      孔明轻摇羽扇,手执一物掀帘而进,裹挟着一束满含着尘埃的阳光。含笑抬眸,只见怀昭端坐于案后,着青碧织银鸾纹曲裾,衣缘上密镶素色云纹,领口嵌着一串浑圆玲珑的珍珠,像是素白的铃兰随风摇曳,耳上一对珍珠连串新月耳珰直与领口相互映衬,一双飞仙髻上簪着碧玉雕花钗。

      “先生即刻便要上坛祈风,却不知为何事而来?”怀昭侧首而笑。

      孔明缓步走上前来,将手中所执之物递于怀昭,“前日亮欠郡主一物,今日特来相还。”

      怀昭微微挑眉,不明所以,接过后打开包着的布帛,一下愣住了,里面包着的是一只纸鸢。拿在手中一瞧,竟还是一只美人鸢,鸢上所画女子一身青衣广袖莞尔浅笑,衣带当风萧萧飒飒,耳上一对白岫明月珰,腰间系一双珩比目芙蓉佩,手执碧玉箫,将吟未吟,眉目依依宛然便是她孙怀昭的模样。细长手指轻轻抚过鸢面,停在了边角上的一行小字上: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刹那间,怀昭眼中似有泪珠将落,却堪堪驻于眼角,眸子一动,再无踪迹。

      半晌,怀昭方才抬头,眉间唇角俱是无可挑剔的笑容:“不过是一只纸鸢,亏先生还记得,只是不知何人如此丹青妙手?”

      孔明垂眸,让人看不清楚眼中的神色,嘴角上扬兀自浅笑:“是亮亲手所画,郡主谬赞了。”慢慢抬起眼眸,凝于怀昭眉心,笑意更浓,好似在怀想悠远的光景:“郡主似乎极好青色,初识至今,每次相见皆衣青。不知怎么,郡主着青衣仿佛是极合适的,无端的就让人想起江南的烟雨水色,万竿修竹。”

      “怀昭确是好青色,只觉得青色兴许比白色还更干净些。”怀昭摩挲着鸢上美人,想象着在触摸孔明的笔尖,却又轻轻将纸鸢置于案上,抬眸看向孔明,眼眸湛湛不掩了然之色:“先生今日来怕不仅仅是为了还来一只纸鸢,可对?”

      孔明不置口否:“那郡主以为亮还有何事?”

      怀昭笑意更深,可唇角却紧紧抿起:“先生是来道别的。”

      “郡主何以如此认为?愿闻其详。”孔明看向手中羽扇,掩去一瞬的失神。

      怀昭神色慵懒,深深地望向孔明,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刻入心底,却更像是透过他看着遥远岑寂的地方,复又垂首而笑:“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借东风一事,怀昭是不信的,可却相信先生一诺千金,所以起先本想不明白,但后来想起观星、草船二事,一下却又都明白了。”慢慢抬眼,“以怀昭之见,先生是不信命的,即使识破天命,也要为所守之道逆天改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观星卜命不像先生所为,原先只是奇怪,后来才明白先生观星观的不是天命,而是气象。因而那日观星后才会知次日四更天大雾弥江,才会有草船借箭。借东风之事亦然。先生放纸鸢想必同怀昭一般是为观风向,怀昭却不如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却敢断言先生一定看到预示东南风将现的迹象,因而,”怀昭略略停住,直直看入孔明眼中,笑颜不改:“即使怀昭此刻令人拆了七星坛,阻了先生祈风,二十日甲子东南风定会如约而至。”

      孔明拊掌大笑,“郡主之慧远过周郎。”

      “不,我并不如公瑾,我只是比他更了解你。”怀昭垂眸,只是笑容里多了凄然神色。

      孔明敛了笑意,轻轻叹息,竟有几分无奈:“怀昭,你若笨一点该多好。”

      怀昭嘲弄一笑,隐隐含着傲气:“我若笨一点,便不是孙怀昭了。”

      孔明看着怀昭,一怔,复笑。是了,若笨一点,便不是他一心思慕着的孙怀昭了。

      “是以借东风只是你为避公瑾杀招而使的遁逃之策,东风一起,你便不作耽搁即刻归刘,所以今日来道别。”怀昭细指缓缓抚过案上茶杯杯沿,“可你猜,若我告诉公瑾,无你,东南风亦会起,他会不会即刻杀了你?”

      “你不会的。”毫不犹豫,孔明回答地平静而笃定。

      怀昭却感到自己的思慕之心一下被人看穿,滑稽又可笑,而那人对此竟如此云淡风轻,仿佛不屑一顾,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地被鄙薄,羞赧激起她的滔天怒意,一抽广袖,狠狠拂落案上茶杯,厉声喝问:“你便是如此吃定了我么?”

      抬头,怀昭却一下愣住,那人面上虽笑,可眼中的哀戚却一点也不比她少。

      孔明慢慢走上前来,俯下身子捡起那枚茶杯,轻轻置于案上。隔着一方案几,孔明抬眼看着怀昭的眼眸,“我并非是吃定了你,只是我知道,”他自失一笑,略去太多苍凉与无奈,“汝心同吾心。”

      一瞬之间,图穷见匕。

      心中风雨飘摇,二人却仍是凝望无言,良久,孔明方才退后几步,垂眸道:“其实今日亮还为一事而来。”从怀中掏出一只耳珰,恰是怀昭观星那夜所丢的一只明月珰,不想却在他处,孔明看着手中耳珰,轻笑:“那夜郡主醉酒,掉落一只耳珰,亮却至今未还。起先是忘了还,如今却是不想还了。本想留作念想,可这毕竟是郡主之物,若亮不告而取,终究不妥。若郡主觉得不便,亮便物归原主。”

      怀昭看了看孔明手中的耳珰,起身从梳妆镜前拿了另一只明月珰递于孔明:“既如此,这余下一只也一同送予先生了。”叹了口气,声音轻柔如喃喃自语:“这双明月珰本是一对,若从此分隔两地,各自伶仃,看着怪可怜的,我于心不忍,不如一齐送予先生,也好在先生处凑成一对。”

      孔明面上闪过一瞬的惊痛,微微一怔方才伸手接了,将一对耳珰一齐收于怀中。

      怀昭叹了口气,抿了抿唇,抬头看着孔明:“先生还记得那一日琴箫相和之事么?从今以往怕也无甚机会可以再与先生同奏一曲了,怀昭营帐中早备琴箫,不知先生可愿与怀昭奏上最后一曲?”

      孔明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二人同入内室,室中布了一张七弦琴,琴旁所置碧玉箫恰是怀昭片刻不离之物。孔明走上近前,坐于琴后,怀昭取了碧玉箫也跽坐于一旁的竹簟上。

      怀昭含笑看向孔明,轻轻颔首,孔明会意,十指加弦,琴声如碧泉从山壁中涌流而出,箫声随琴声同起,直追而上。孔明渐渐半阖了眼眸,按弦时舒时疾,怀昭执萧在手,眼光轻轻抚过满室光阴。
      碧玉箫慢慢从冰冷变得温润起来,气息在怀昭唇间吞吐着,细长手指按孔一开一合,萧音如泣如诉,圆润饱满地像是花朵上的一颗朝露,琴箫相和之曲丝丝缠绕,悠远空阔,在空中浮浮荡荡。乐曲渐近终了,陡然间,怀昭只觉喉间一紧,玉箫中溅出一声尖厉的杂音,孔明一惊,琴声也戛然而止,抬眸看去,怀昭早已伏在竹簟上咳得喘不上气来了。

      孔明赶紧上前扶住怀昭双肩,怀昭却还是止不住地咳,脸上泛起病态的桃红。孔明见状,倒了一杯水来,慢慢给怀昭喝下,怀昭这才止了咳,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脱力一般。

      怀昭一手撑在竹簟上勉强斜坐着,抬眸看着孔明,目光一漾,自嘲地笑了笑,“原来,竟是连这最后一曲,都不成了。”

      孔明愣怔了半晌,目光灼灼,慢慢揽过怀昭,“你可愿与我同归?”

      怀昭低低地笑出了声,仿佛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同归?怎么,刘皇叔的军师要拐走东吴郡主么?”

      “东吴只是走失了一个郡主,并不会知道是谁拐走了她,若是想瞒,自是有办法的。”孔明看向怀昭,鲜有地不笑。

      怀昭轻轻推开了他的怀抱,“即使瞒得住也太险了,”她看着孔明笑了,语声缓慢却坚定:“我不会冒这个险,因为,我绝不允许世人议论先生半分。”

      孔明愣愣地看了怀昭片刻,倏然间笑了,笑得如此开怀,仿佛眼中的苍凉决然只是旁人的错觉。

      凛冽的北风吹动帐帘,灌入呼呼的声响。

      “先生该上七星坛祈风了。”怀昭心中刺痛,垂眸不去看他,“愿先生从此所求皆能如意,早日得偿夙愿,匡扶汉室江山于将倾。”

      孔明手执羽扇躬身施礼,“谢郡主吉言。亮只愿郡主此生日日欢颜,福慧双全。”说完,深深看了怀昭一眼,后转身而去,再没有回头。

      怀昭看着孔明的背影一点一点远去,那样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每一个瞬间都被无休止的拉长撕扯,然而,随着帐帘的扬起落下,一切又回归到了原样。

      箫声从营帐中钻出,渐渐飘摇而上,如同漫天飞舞的柳絮一般,本是无根之物,随风送弄,又是如此轻易地消失不见。

      “郡主今日一直在吹这首曲子,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一曲终了,如箫递上一杯茶。

      怀昭将玉箫放下,接过茶微抿了一口润润唇,垂眸看向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今日便是东南风起之日,不知道是否真能借来东南风。”如箫侍立在一旁,喃喃自语。

      闻言,怀昭手一颤,杯中茶水差点荡出,依旧垂着眼眸,“不必担心,东南风一定会如约而至,”慢慢抬起眼眸,闪着坚定的神色,“天佑东吴,必能击溃曹操。”

      没过多久,帐外一兵士高声疾呼:“禀告郡主,大都督已在南屏山西峰顶布下将台,只待今夜东南风一起就发炮令攻击!”

      怀昭“嚯”地站起,朗声言道:“好!看我东吴儿郎今夜建功!”

      “愿能旗开得胜。”如箫在一旁默默祝祷。

      怀昭看向如箫,微微笑了:“如箫,拿上那只美人鸢,我们去放纸鸢。”

      如箫一下愣了,呆呆地看着怀昭:“现在么?可是大战已经打响了。”

      怀昭笑着点了点头:“便是现在又有何不可呢?莫非如箫要上阵杀敌?”如箫愣神间,怀昭默默袖了一柄匕首。

      美人鸢乘风而上,扶摇于青云之间,鸢上美人容颜已经瞧不真切了。怀昭松松弛弛地控着手中的纸鸢线,隐隐还能听到兵士调动的声音。

      今日与那日好像,只是再无另一只纸鸢相缠了。

      看着纸鸢已经飞到了九霄之上,手中的线也已经放尽了,怀昭默默从袖中掏出匕首,毅然决然地割断了线,那纸鸢一下失去了依傍,在云头跌落。

      如箫吃惊地走上前来,“郡主为何要割断线?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只美人鸢。”

      怀昭直注视着那只美人鸢在空中消失才回身望向如箫,侧首笑了:“注定抓不住的东西,早早放手了才好。”

      烟波江上,一条快船已行至江心。船上孔明身着玄色道袍,批发跣足坐于船头,赵云立于后撑桨划舟。

      忽见什么东西从天上坠入水中,随着浮荡的水流一路飘至舟旁,孔明伸手从水中捞起了那物,一下愣住了。

      鸢面上女子的眉目被水一浸已氤氲开来,飘缪难求。

      “军师,那是什么东西?”赵云问道。

      孔明背对赵云坐着,未答话,良久才微微一叹:“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斜阳映在汉江上,江上水波毫无阻拦地推向远方。

      赵云不知道,下一句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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