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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茕茕孑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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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甘露招亲是一场蹩脚的鸿门宴,起先就不够决断狠心,露了许多疏漏,事事落于下乘,反让刘备夺了先机。
那一日,孙权叮嘱怀昭隐于甘露寺帘帐后,他和吴国太在前与刘备一见,若小妹合意,则吹响玉箫,招刘备为婿,若不合意,则四下刀斧手齐出,当场拿下刘备,以此要挟荆州。
怀昭看着兄长的面容,笑着答应了下来,可是心里却再明白不过了,兄长护佑了她十多年,可最终还是将她当作一枚棋子似的布在了棋局之上。她所一心守护的江东却先一步舍弃了她,兄长也是如此。她的心愿原来如此脆弱可笑,她拼尽全力的守护根本没有人在乎。
她轻轻挑开甘露寺的帘帐,静默着端详刘备的面目,已年过四旬,清晰可见岁月风霜留在脸上的痕迹,他一如传言中的仁厚守礼,可怀昭却从不会错过他眼中的坚定神色,多么像那人的坚定啊。
她看着刘备的时候却是在想着,哦,原来这就是那人的主公么,她一直觉得刘玄德空有仁义,于狠绝权谋之处却有所欠缺,难以立于乱世,可是今日见了他才明白,刘玄德的仁义绝不是宋襄公一般虚浮而可笑的仁义,他的仁义如同巍峨的山峦,只是立在那里便有了让人心安的力量。
握着手中的玉箫,她如同报复似的想着兄长和公瑾如此轻易地舍弃了她,那么这一次便不能让他们如意了。并且,这是那人的主公啊,若被东吴擒下,要挟荆州,他的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于是,那一日,东吴郡主孙仁的箫声响彻甘露寺。
成婚之后,刘备待她极好,他们二人之间虽然并无什么柔情蜜意,但起码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刘备大她三十岁,面对娇妻,自然是事事疼宠。东吴欲以酒色消磨刘备心志,刘备装作沉迷其中,私下却对怀昭坦陈归去之意,怀昭亦投桃报李,毫不犹豫地助他一臂之力,与他同归荆州。
笑造化弄人,原来她命中注定是要与人同归荆州的,无奈却不是那人。
荆州州牧官邸前,一辆马车徐徐驶进,停于府前,刘备骑马在侧,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牵下了一红衣女子,身着海棠红银纹百蝶度花裙,外罩丁香纱罗衣,以一鸾首衔珠金步摇绾了个倾髻,着实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刘备牵着怀昭,抬头看向门上匾额:“夫人,这就是我们的家,比不上吴侯府,还请夫人见谅。”虽如此讲,语气却十分笃定,半分不落人下。
怀昭亦随之抬头看向匾额,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哪里话,吴侯府再好也比不上这儿,这儿是你我二人的栖身之所。”
刘备笑着牵着怀昭进了府,一进门,早有管事带着一帮家丁、婢女恭迎于门口,俯身下拜,口称万福。
刘备看着怀昭,朗声道:“从今日起,夫人便是这府中了主母了。”
“可是我根本不会管家啊。”怀昭努努嘴,嗔道。
刘备哈哈大笑,豪爽言道:“无妨,慢慢学着便是。来,我带夫人四处看看。”
怀昭便随着刘备一路看去,府中的确不比吴侯府富丽堂皇,也不如幽篁馆清幽雅致,反而处处透着简朴,帘幕桌椅大多有了旧色,多处闲置着,早蒙上了灰尘,怀昭心中暗暗生了敬佩,也明白刘备志向不止于此。
末了,刘备带怀昭进了一处主室,婢女早恭候于内,见他二人进内,立即相迎。刘备看着怀昭道:“这便是夫人之处了,夫人看着如何?我原不知你的心意,便按着主母样式置办的东西,你若有什么不合意的就差人换了。”
怀昭环顾四周,想来刘备也费了不少心思,此处不似府中其余各处那般简朴,皆是新物,窗边还有一瓶兰花,墙上有格子嵌入墙中,格间摆了数样玉器,梳妆镜硕大而雅致,妆镜台前布着一套样式齐全的玳瑁梳,被单帘帐都是全新的大红面料所制,她若再挑三拣四则显得不知分寸,况且怀昭从来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物。
怀昭抬眸看向刘备:“夫君费心了。我很喜欢这儿的布置。”
刘备微微颔首:“如此甚好。”又指着在旁侍立的一个婢女,“夫人此番走得匆忙,未带一个婢女,想必多有不便,便让她跟着夫人好了。”
“也好,我还真缺侍婢随侍左右呢。多谢夫君。”怀昭敛衽,浅笑盈盈绽于如玉的脸庞之上,如同水波荡漾开去。
刘备无奈地一笑:“夫人怎还如此客气。”带着几分戏谑又道,“想来我往东吴已去了半年之久,今晚荆州文武为我接风洗尘。听闻夫人假充男儿养大,自是不避嫌疑,可要与我同去?也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夫人风姿。”
怀昭详作嗔怒地捏起拳头捶了他几下:“休要取笑我。你去便是,我乏了。”
她心里清楚,刘备只是玩笑话,她到底还是吴侯之妹,去了大家都不便。况且,既言荆州文武,想必那人也同在列,她不知自己能否粉饰太平而不露破绽。
刘备哈哈大笑:“如此夫人就先歇着。我先去府衙处理公事了。”说完便离去了。
待刘备走后,怀昭在房中踱了几步,细看了看,又走到那婢子跟前,那婢子虽不是容貌倾城,却也是清秀可人。怀昭想起如箫、如瑟,觉得心中唏嘘,二人家人皆在江东,不忍她们受此离别之苦,就将她们都留在了江东
怀昭端详着那婢子,身形与她倒是相仿,心下顿时生了几分好感,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奴婢叫阿英。”那婢子微微低首。
“哪里人士?怎会入府为婢呢?”怀昭又问。
“奴婢是荆州南阳人士。家中父母双亡,又无兄长照拂,亏得主公心善,将我收留。”阿英一一答道。
南阳?怀昭心念一动,踱至窗前,抚弄着那瓶兰花,不动声色地看着阿英,漫不经心道:“军师诸葛亮早年亦躬耕于南阳,不知你可熟识?”
阿英颊上泛起一丝红晕,语音细细:“军师躬耕于南阳时,阿英遥遥见上过几次。后来入府服侍主公,亦在府中见过军师几次,其余便无了。”
怀昭将阿英面上的红晕一分不少地看入眼中,默默垂下目光,心中已是了然。
入夜,怀昭还挑灯在案翻看着府中账册,阿英随侍在一旁。虽然刘备早先就已命人带话给她,让她不必等他,早些休息,他与荆州兄弟要一醉方休,可怀昭虑若不等他,待他回府定是要睡在书房,入府第一夜便如此,怕是不合适,况且既然她从此要当个主母,便索性边看账册边等。
正看着,便听到房前有了响动,怀昭正准备让阿英去看看,房门就被推开了,原来是刘备喝醉了酒被孙乾扶了回来,孙乾是孙刘联姻中刘备这边的媒人,与怀昭早在东吴就认识了,故而一下就认出了。
怀昭一边上前扶住刘备,一边吩咐阿英道:“赶紧去打盆热水来,给主公擦擦脸。”阿英点头称诺,出了房。
怀昭扶着刘备,和孙乾二人一起将他扶到榻上,替他脱下外袍,见刘备已是喝得两颊酡红,神志不清,嘴里嘟嘟囔囔讲着胡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笑道:“夫君一向酒量不错,怎今日会醉成这般模样?”
孙乾亦是满身酒气,两颊升红,却比刘备好些,双手互握着略显得局促,讷讷地笑了笑:“诸将半年未见主公难免想念,都轮番上来敬酒,况且,”顿了一顿,似乎在拿捏妥不妥当,“况且翼德将军他们都是武人,和主公开玩笑道娶了个美娇娘,灌了主公好多杯。”拿眼觑了觑怀昭,又补上了一句:“他们都是替主公高兴,还望夫人不要生气。”
怀昭仰面哈哈一笑,“这都是夸我的话,怎么会生气呢。”又道:“时候已是不早了,公佑也喝了不少酒,赶紧回府休息去,主公这里我来照料就好了。”
孙乾俯身施了一礼,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开。
孙乾前脚刚走,阿英后脚就端了盆热水进来,怀昭走上前来,柔声道:“你今天陪了我一天想必也累了,热水就放这儿,你回去休息好了。”
“是。”阿英放下热水,微微福身,也离去了。
怀昭拧了个热帕子,侧坐于榻边,细细替刘备擦脸,刘备被热气一敷顿时清醒了几分,不过仍是醉醺醺的,他半眯着双眼,眼光迷离,扯开了盖在身上的衾被,“今日这帮臭小子真是胡闹,灌了我好多杯,还拿我取笑。”
怀昭无奈地笑了笑,替刘备掖好了被角,又将帕子放在热水中拧了拧,替刘备擦了擦脖颈。
刘备似是想到什么趣事,哈哈笑出了声:“他们不仅打趣我,今天连军师都打趣。”
一听提及那人,怀昭握着帕子的手一顿。
刘备阖上了眉目,醉醺醺地傻笑,自顾自讲着:“他们逼问孔明怎么到现在都不娶妻,连个妾侍都没有,孔明只是一边苦笑一边喝酒,被问得急了,才讲了一句——,诶,他讲了什么呀,”刘备皱了皱眉,露出苦思冥想的神色,转而又恍然大悟,“对了对了,孔明讲的那句话是——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刘备讲完就歪头昏睡了过去,在他的身侧,一条帕子悄然滑落到了地上。
衾被上慢慢氤氲开来了滴滴水渍。
孔明,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次日清晨,刘备宿醉方醒,揉了揉太阳穴四下看去,怀昭已经起身梳妆,由阿英为其绾发,刘备轻轻一笑,踱至怀昭身侧。
怀昭身着宝蓝织银云纹百褶裙坐于梳妆镜前,裙摆上绣着姿态各异的朵朵百合,随裙而动摇曳生姿,花间以颗颗圆润珍珠缀作花蕊,显得百合宛如刚刚从园中采摘而来,腰间系一鹅黄色云蝠寿纹锦缎腰带,纤腰束起如不盈一握,外罩蜜合色纱罗衣,阿英手执一镂花百合攒珠钗细细簪入已为怀昭绾好的随云髻中。
铜镜中映出刘备含笑而立的身影,怀昭也未回头,只冲着镜中道:“如何?”
“夫人本就美貌,自然如何妆扮都好,”刘备扶住怀昭双肩,仔细打量怀昭镜中容姿,“只是夫人耳上明明打了耳洞,为何成婚至今都未见夫人戴过耳珰呢?”
怀昭垂下眼眸,将台上数支玳瑁梳一一拢齐,才横睇了刘备一眼,似嗔还怨:“昨日才笑我假充男儿养大,今日却猜不出缘由了?”收眼看向镜中,轻轻抚上饱满圆润的耳垂,“我一向喜好弓马骑射,戴着耳珰多有不便,虽然由着母亲替我打了耳洞,却甚少戴耳珰。”
“原来是如此啊。”刘备微微点头,复又展眉一笑,“讲到耳珰,我倒是想起了孔明的一则趣事,有次我去他府中,见他书案上摆了一锦盒,盒中竟放了一对白岫明月耳珰,我笑问他是否留给日后妻子,他笑而不语,半晌才答‘这双耳珰需着青衣的女子戴了才好看’,你看这不是答非所问么。”
怀昭听了亦低头而笑:“孔明先生真是奇人。”
刘备点了点头,略一思索:“这一讲我才想到,竟也从未看过夫人着青衣。”
怀昭轻轻一笑,似是全不上心:“我本就不喜欢青色,自然不会着青衣。”抬眼恰看到了铜镜中的阿英,阿英侍立于后若有所思,怀昭起身看向刘备,侧首浅笑:“我有一事要与夫君相商。”说着就踮起脚尖附在刘备耳侧讲了些什么。
刘备听后眼神状似无意地从阿英身上一划而过,微微点头:“甚好,如此也算得上是一桩佳话。”
“二哥,大哥今日摆下酒席,好像那东吴来的嫂子也会列席呢,只是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如她哥哥一样长着一双碧眼。”一燕颔虎须、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嬉笑着对身旁之人言道,被他唤作“二哥”的人面若重枣,美髯飘飘。
关羽皱了皱眉,“三弟,莫做此笑语,待会儿见了嫂子可不能如此无礼。”
张飞无奈地撇了撇嘴,“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二哥又何必当真呢。二哥放心,待会儿见了嫂子我一定谨言慎行,不会给大哥没脸的。”
关张二人一路说着一路穿过几个回廊,恰看见前面一袭白衣飘飘,张飞一见,快步上前:“军师!”
那人施施然转身,手执羽扇,白玉冠拢起一头乌发,见是关张二人,笑道:“原来是云长、翼德,可是同来赴主公之宴?”
关羽也走上前来,轻拈美髯,“可不是么,今日大哥只要我们几人同聚,大家都是自己人,想必大哥是有什么话要讲。”
张飞大大咧咧地一叉腰,嘿嘿笑着:“二哥你想多了,我猜大哥今日只是要让我们见见东吴来的嫂子,嫂子不便在荆州文武面前抛头露面,可是自家弟兄哪有不见过嫂子的道理?”又看向孔明:“差点忘了,赤壁之战时军师去往江东与周瑜共击曹操,听闻我们这个嫂子在江东常参与政事,不知军师可见过?”
孔明只觉得胸中一窒,一瞬间笑容僵了僵,却快得让人分辨不出,他轻轻抚过手中的羽扇:“确实见过。”
“那嫂子样貌如何?可如她哥哥一般长着一双碧眼?”张飞愣是问了出来,丝毫不管关羽在一旁狠瞪他。
孔明倒是笑了,“郡主并非碧眼,至于样貌——”略一停顿,笑容中含着几分柔和,可饶是如此却仍遮不住随着笑容滴落的苦涩,“——皎皎若姑射山人。”
“虽然我不懂什么山人不山人的,但是听军师这么讲,可见嫂子是极美的,”张飞笑逐颜开,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倒也配得起大哥。”
关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快走啊,别让大哥等急了。”
张飞一边挠头一边傻笑,孔明亦以扇遮面轻轻笑了。
三人说笑着一路走到了厅前,甫一进厅,孔明望向主位上并列而坐的两人,一下愣住了。
主
座之上,怀昭和刘备似在说笑着什么,除开年岁,倒也算得上是一对举案齐眉的璧人。今日,怀昭着了一件杏黄织银如意云纹曳地裙,领口一路往下以绯色丝线绣着朵朵桃花,朵朵形态不同,恰恰以含苞到怒放依次而下,宛然次第开放在衣裙之上,腰间束以藕荷色宽幅镶珠流苏绦,缀下一凤血玉珏,五鬟望仙髻间簪了一芙蓉珠蕊金步摇,簌簌而动,
孔明垂下眼眸,今日怀昭确是极美的,端丽雍容,可是于他,这却是一种陌生而疏远的美,昔年那个青衣绰约若御风而行的姑射山人,再也寻不着了。
刘备见他们来了,便执了怀昭的手,道:“来,这就是夫人。”
关张二人走上前来,拱手施礼:“见过嫂嫂。”
孔明紧随他二人之后,手执羽扇,拱手道:“见过夫人。”
怀昭一一含笑还礼。
施了礼,三人依次落座。刘备看向孔明:“其实今日宴席并无别事,只是有件喜事要述于孔明听。”
孔明轻摇羽扇,微微一笑:“不知是何喜事呢?”
“想我奔波半生,糜夫人亡于战乱,甘夫人逝于荆州,本已年近五十非少壮之年,可若妻室虚悬终非长久之计,这才求娶于吴。可孔明你风华正茂,却因随我四处征战至今都未娶妻,连个妾侍也无,我实在是于心有愧,前日欷歔与夫人听,夫人提了一议,我看着挺好,”刘备侧身看向怀昭,“不如由夫人讲与你听?”
孔明看向怀昭,“亮愿闻其详。”
怀昭亦微微颔首,轻轻拍了拍手,这时从厅外走进了一绯衣婢子。
阿英此时已是满脸羞红,头垂着直盯着履尖。
怀昭看着阿英,笑意嫣然,又转脸望向孔明:“孔明先生,这是我婢女黄氏。她是荆州南阳人士,恰与先生隐居的卧龙岗是一处。我见她品貌上佳,又聪明伶俐,便想着将她指与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孔明笑容不改,只深深看着怀昭,仿佛想要看到她的心底,半晌才答道:“夫人真心舍得自己的婢女么?”
怀昭一下笑出声来,轻抿了一口茶,抬眼:“如何舍不得呢。”
闻言,孔明倏然站起身来,轻舒广袖站于阿英身侧,手执羽扇深施一礼,眸间眼角俱噙满笑意:“多谢夫人美意,如此,亮就却之不恭了。”
刘备大笑:“好,好,好,这也算是一桩佳话了!”
关张二人亦起身向孔明道贺。
此时,怀昭半睨了眉目,眸含深意地看向孔明:“只是还有一言送予先生。既已得黄氏颜如舜华,就不必再对已逝之孟姜念念不忘。”
“亮记下了。但不知夫人可听过一句话,”孔明仍笑,可眸中已然含了几分决然,“茕茕孑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次日,孔明与刘备议完事回府,刚走到廊下,就见长廊深处一青色身影徐徐走来,身形像极了那人,瞬间恍惚,直快走几步,待走到近前才看清原是阿英,赶紧掩住失望的神色。
阿英见是孔明,盈盈福身,“先生回来了。”
孔明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看她的衣裙,柔声问道:“怎么穿了青衣?”
阿英脸上已透出了一丝绯红,低了头,声如蚊讷:“以前听主公听到过,先生有一双耳珰,专门留给日后穿青衣的妻子,所以…….”语声渐渐小了下去,脸羞得更红了。
闻言,孔明哈哈大笑,“想必主公记错了,亮并无什么耳珰。”
阿英惊讶地抬头看他,难掩眼中失望的神色。
孔明面上是和煦如春风一般的笑容,轻轻拉过阿英的手,与她并肩走过长廊,语声中的温柔任谁也无法拒绝:“阿英并不适合青衣呢,以后记得莫穿了。”
阿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倚在孔明身上,甜甜地笑了。
数年后,刘备兴兵入川,留妻孙仁于荆州,适逢其间,东吴遣使入荆,假称国太病重,又持吴侯手书,密令妹孙仁挟刘备世子刘禅同归东吴,孙仁然其言。
怀昭站在江边,腰间挎着一柄剑,剑鞘上的明珠反射着江面的波光,一袭紫衣被风吹动,碎发覆住了额角,却仍旧静立在那里,侍女站在一侧牵着憨态可掬的阿斗,阿斗走上前来,拉了拉怀昭的衣裙:“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怀昭俯下身来,抚了抚阿斗的脑袋,温柔地笑了:“娘带你去江南,可好?”
“江南?”阿斗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我从来没去过江南,江南是什么样?”
“江南啊,”怀昭笑弯了眉眼,抬起头,随着江水一路看向天的尽头,“娘就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江南有烟雨水色,万竿修竹,你想去么?”
阿斗笑得见牙不见眼:“想去想去,阿斗想去。”
怀昭捏了捏他的脸蛋,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一艘楼船已经停泊在江边,缆绳系在岸上,船上站满了东吴的兵士,周善站在船头,满脸急色,向怀昭道:“郡主快带世子上船。”
怀昭一脸冷色,摸着阿斗的脑袋,一眼也不看周善,“急什么?”
周善跺了跺脚不知如何是好,这个郡主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昔年不惜忤逆吴侯也要让刘备全身而退,如今实在不知她打的什么注意,好歹是吴侯之妹,又是国太心尖尖上的姑娘,她要是不肯上船,还能绑她上不成?
周善无奈,恰巧看到了怀昭身侧的阿斗。他绑不了郡主,总绑得了一孩子。周善冲怀昭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会意,抱了阿斗进了船舱。
怀昭都看在眼里,只嗤笑一声,也不言语。
恰此时,一奔马由远及近,到了近前,来人勒住马,翻身下马,那人着一身白衣,外罩玄色长袍,衣袖上只以北斗七星作饰,步至怀昭面前,拱手施礼:“不知夫人何往?”
怀昭颔首还礼:“母亲病重,兄长唤我归吴一见,先生可是要阻拦?”
“亮不敢。伦常之理不可废弃,国太病重夫人理当归还相见,只是还请夫人留下世子。”孔明容色平常,仿佛在谈论一件简单不过的事。
怀昭自嘲地一笑,抚弄着腰间剑上的流苏:“阿斗是好孩子,我本来就不打算带他走。”
“我知道。”孔明看着怀昭,语声轻柔却笃定。
“哈哈哈哈,”怀昭仰面大笑,直笑得泪珠从眼中滴落,以手背拭了,半笑半痛地看着孔明,眼神嘲弄:“你知道,你又知道。昔年赤壁之时你知道我狠不下心杀你,今时今日你又知道我不会带走阿斗,”笑意更浓,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谁,“从幽篁馆中初见到今日,我们总是在猜来猜去,而我永远猜不过你,既然如此,索性别猜了,我都告诉你,从甘露寺起,我和二哥的情分就已经尽了,然母亲病重,我割舍不下,夫君待我极好,我又怎能带走他的孩子,我带阿斗来这儿不过是为了和你道一声别,如你昔年一般,也算全了礼数。”
孔明面沉如水,默然不语。
怀昭敛了笑意:“你且等着,我来还你阿斗。”说着便要转身上船。
“等等,”孔明涩声道,从马上解下一物递于怀昭手中,清清浅浅地笑了:“这一次,可别再弄丢了。”
怀昭疑惑着接过,展开布帛,一下子愣住了。手中之物恰是当年那只美人鸢,当年她割去了那只纸鸢,满以为纸鸢不知飘零到何处,却没想到竟被他见到了,真是孽缘。昔年纸鸢已满是被水泡过的痕迹,鸢上美人也已经面目模糊,怀昭将纸鸢反过来,却看到其后又糊了一面,是当年没有的,那一面上画着一张七弦琴,一柄碧玉箫,边角上亦有一列小字:“平生难遂之愿,唯托画中琴箫耳。”
怀昭低了眼眸,努力地压制住喉间的哽咽:“先生有心了。”
“为何再不穿青衣,再不佩耳珰了?”孔明看着怀昭,不知有没有笑。
怀昭抬眸,慢慢绽开了笑靥,映着眼中的泪光:“先生夸赞过的怀昭,我不想再让旁人见了。”
“何苦呢?”孔明的语声中也带上了一种粗粝的哽塞。
“你谓之苦,我却甘之如饴。”怀昭睨了眉眼,掩住倦色,“只因遭逢了先生,我这一生便也只能如此了局了。若有来世,只愿我能早早地躲开了你,生生世世地,再不相见了才好。”
“好,我便允你一诺,”孔明点了点头,笑意深深直看到怀昭眼底,伸出手掌,语气决然,“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一言为定!”怀昭亦伸出手掌与孔明三击掌,击完掌,两人俱是仰面大笑。
怀昭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昔年,她看着他离去,这一次,她要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刚进船舱,阿斗就上来拉住怀昭衣角,未待阿斗言语什么,怀昭立即抱起了他冲到了船边,周善赶紧追上,却已是迟了。怀昭一剑斩去了缆绳,船便离了岸,怀昭趁势将阿斗推上了岸,阿斗一下哭了:“娘,你要去哪里?”
怀昭冲着阿斗轻轻笑了,回身进了船舱,阿斗已被孔明抱在了怀中。
章武二年,吴都督陆逊败先主备于夷陵,备退至白帝城后数月薨逝。东吴郡主孙仁自归吴后缠绵病榻数载,同年,油尽灯枯,遗愿以一纸鸢同葬,吴侯大恸,然其言。
建兴十二年,季汉武乡侯丞相诸葛亮病笃于北伐途中,薨于五丈原,命终之际授姜维以兵法,拟王业后继之人告之杨仪,姜维诸将泣拜于榻前,问及身后事,亮言切忌靡费,手指身旁一锦盒,道唯以盒中物附葬。及薨,姜维发盒视之,盒中仅一明月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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