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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春上枝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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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三月天未暖,寒意隐隐,呵气仍有白雾,雪化冰消的日子尤为寒冷,陆瑾将双手没入水中,刺骨的冰凉从指尖一直向上漫延,整个人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陆瑾最是怕冷,这样的天气里清洗衣物自然非她所愿,只是这几日下来发现照顾八妹实在是个闲职,一个人若是闲下来就会有借口胡思乱想,何苦让自己困扰?何况作为一个丫鬟总该做些事吧,不然连她自己都不齿自己这样死皮赖脸地留在杨家。
把最后一件衣服晾晒好,陆瑾收拾好东西,再次顶着透心的凉意洗净了手,便径直走向厨房。
“杨婶,要帮忙吗?”陆瑾凑到杨婶旁边,礼貌地问道。
“帮我把院外洗好的碗碟拿进来就行了。”今天厨房里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杨婶一边忙着手头上的活,一边吩咐道,“今晚老爷和另外四个少爷都要回来,我没空教你了。”
陆瑾无声地点了点头,想到今晚所有人都到齐了,莫名地有些紧张。碗碟并没有多重,只是在屋外放得久了有些冰,加上她刚洗完衣服,手还未恢复知觉,拿上这些碗碟手便有些抖,快进到屋里时,最上面一层的盘子方才没有放稳,一下滑落在地,碎成了几片。
清脆的声响直逼耳膜,陆瑾皱了下眉头,赶忙放下手里的碗碟,蹲下身去捡,伸出手时却碰到了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陆瑾下意识地迅速收回了手,抬头看是六郎,便又低头收拾碎片,“是我不小心,怎能劳烦六少爷?”
六郎没有理会陆瑾的阴阳怪气,只是拿起边上其余的盘子,站起了身,丢下一句,“我拿进去,你在这等我。”
听了六郎的话,陆瑾手上动作一顿,心知他定是心怀愧疚,便安然接受这份待遇了。
六郎出来时陆瑾已经收拾完站在那等他了,六郎迈开步子走向她却并没有停,陆瑾这点暗示还是看得懂的,便识趣地跟了上去,走了好久也未听到六郎说话,陆瑾只得闷头跟着。
“八妹让我来劝你。”六郎话少,每回开口都显得突兀。陆瑾先是一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便故作懵懂地说:“我不明白六少爷的意思。”
六郎语气仍是平淡,没有一丝波动,“救人救到底,我留下你也不是因为府上少什么伺候的人。”
初次见到六郎,陆瑾觉得他谦逊有礼,温文尔雅,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可怎么如今的杨六郎却让人越来越难以应付,陆瑾定了定神,冷淡地应道:“六少爷是认为我做得不好,可如今战火纷飞,杨家给我这样一个安身之所,我自当有所回报。”
六郎仍缓步向前,一字一句隔着流动的空气传来,虽然说的是无奈的猜疑却仍旧娓娓动听,“我并非不信你,你也不必处处回避着我,上次误会你是我的错,可我不得不处处小心。”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负手背对着她。
“六少爷过谦了。”此话听上去甚是有礼,实则陆瑾语气寒冷如冰,似刀子般直戳六郎的心脏。一报还一报,这般冷嘲热讽,陆瑾倒是觉得恰到好处。六郎虽觉此话刺耳,但这几年来连他都习惯了这样精通阴谋诡计的自己,如今只恨自己当初不懂人心险恶,世道艰难,逐渐飘远的思绪被他强行拉回,把所有的感觉都藏在不动声色的俊秀的脸皮之下,“你想知道什么?”
陆瑾只当做自己没有听到,默默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足尖。
六郎倒也不恼,将事情原委徐徐地说了出来,“那夜排风恰巧听到那人与你的谈话,第二日便告知了我,你可曾留意到你身上的异香,我在好些书册中也闻到了这股异香,不过更加浓烈,显然是有意而为之,可行事又如此拙劣,真正的目的绝对不是嫁祸于你,而是引我先出手。”说至此处,六郎转过身来,细看着陆瑾的表情,陆瑾仍旧当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如何擒住她的时候,便容易顾此失彼,调虎离山之计也易得逞。所以我才哄着八妹去和娘一起睡,让排风扮成八妹在房里,房外设下埋伏,一举成擒。可惜来人都是死士,眼见事败都毅然自尽,如今仍不知他们是何来历。”
陆瑾凝神听着,一层一层地拨开,一环紧扣一环,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暗处,她的选择至关重要,原来不管她如何选择都不会改变什么,两方都毫不留情地把她抛了出去。难怪那妇人那日会冒险露面,出现在明钟寺,既能时刻监视着杨家人的一举一动,又能趁机把异香施在她身上。
“你可满意?”六郎见她听得仔细,等了半晌才开口问道。
陆瑾也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心里到底有多少秘密,城府心计、权谋机变都不应该属于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所有美好品性最为纯粹的便是少年时代,他本该与父母手足共享天伦,有信任无间的挚友,心存男儿大志,趁着年少轻狂,尽享自由。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眼凝望着六郎,他面上无波无澜,似无风的湖面,两双明眸又似一泓深潭,她怕自己掩藏不住同情,便迅速将目光移开。
六郎没有得到陆瑾的回答,便接着说道:“你年纪小却很聪明,但不合时宜的聪明就会反受其困。”
陆瑾方才还为六郎牵起了一丝怜悯之意,被六郎这一句给撇得干净,废话,我整整大了你十岁好不好,你才真的是早熟呢,陆瑾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也不甘示弱道:“我若没记错,我应与六少爷同岁。六少爷平日沉默寡言,今日倒是和我说了不少的话。”
六郎斜看了陆瑾一眼,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何时不爱说话?我只是不说多余的话。”
陆瑾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似是并不能认同六郎的解释,不过一来一回也就够了,讨什么嘴上便宜。
两人静默良久,六郎才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刚洗完衣物,自然有些凉。”六郎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陆瑾也就随口敷衍过去,“听说今晚老爷和少爷们都会回来。”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出很远,六郎说话都是没有什么语气的,但就是不会让人有冷冰冰的感觉,如今声音入耳甚是清朗,“你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世道必有巨变,至少还不需要你担惊受怕,不要为难自己。”
陆瑾听完一楞,想了半晌,原来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他让她不要害怕,她心下不知为何安定了许多,嘴角一弯,莞尔笑道:“我的命是六少爷的,相信六少爷没事,我就没事,自然不必担惊受怕。”
六郎唇边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心知陆瑾在与他玩笑,目光竟还带着难得的狡黠,“那你是要以身相许,我若死了,也要与我殉情?”
陆瑾先是瞪了六郎一眼,转而抿嘴一笑,“六少爷自有佳人相配,哪里轮得到我来殉情?”本是极随意的打趣,却在“殉情”二字上语音渐弱,殉情一回可成佳话,几次三番难保不落轮回,时隔几日,悲哀又再一次涌上心头,只得扑闪了几下长睫,侧头看向一边的漏窗
六郎当陆瑾是因为自己的玩笑而羞涩,也未留意,其实他也未料到自己竟能说出这样轻浮的话,暗自有些懊恼,双眸开始四下流转以掩尴尬,突然眼神似捕捉到了什么,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伸手在廊边树上摘下一朵花,托在手心递到陆瑾面前,温柔笑道:“西府海棠,虽未盛放,却最是娇贵,姑娘笑纳。”
陆瑾呆立良久,六郎冲她勾起嘴角,轻浅一笑,含笑的双眼带着鼓励,怂恿着她步步靠近了,陆瑾这才犹豫地伸手去接,其实还只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并未显出该有的艳丽色泽,却是开在枝头的唯一一朵。海棠花期应是四月,三月时节的花蕾,雪融方现,经风吹雨打,终是等来春上枝头。
“恭敬不如从命。”陆瑾也学着六郎的模样,微微欠身行礼,“我听杨婶说老爷和其他几位少爷今晚都会回来。”
“是啊,机会难得,你也可以见见他们。”
陆瑾踟蹰着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支吾了半天仍吐不出一个字。六郎气定神闲地笑看着她,倒也不催促,这让陆瑾更为尴尬,方开口问道:“老爷和其他少爷是怎样的?”
六郎听罢朗声一笑,双眼微眯,“这有什么好说不出口的,大哥你上回见过,三哥为人最是随和,二哥也只是眼神有些慎人,习惯也就好了。我四哥性情虽古怪但也不会与你一个小丫头过不去。至于我爹……”六郎微微停顿了一下,及时接上,“我爹他虽威严,倒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你不必如此紧张。”
陆瑾暗暗地记下了六郎的话,稍稍放心了些,又假装随口一问,“六少爷以为自己如何?”
六郎似被这突如其来的疑问难住,目光躲闪了一下,直接忽略转开了话题:“八妹难得能见到爹和其他几个哥哥,快去找她吧,现在一定乐坏了。”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再抬头时只见那道修长的身影逐渐远去,风吹衣摆,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