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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一四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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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真是……”陈家洛端详了她半晌,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顺手从荷包中摸出件东西来递给她。玉如意接过看时,是只金镶玉贵妃镯子,通体温润晶莹,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碧色,细看下包金处却有一道微细的裂纹,也不明其义,便又交还回去。陈家洛不接,只道:“你不认得么?”见玉如意摇头,沉默一阵,才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是你的故事,还是我的故事?”
“你听了自然知道。——十二年前我还在家的时候,正值我母亲寿日,我送了这只镯子当作寿礼。母亲非常欢喜,整日戴着,别的什么珠宝首饰再不入眼。后来我离家不归,这是我送她的唯一一件东西,更是贴身珍藏。看看到了九年头上,我和家里没通过半点消息,我母亲又觉得身子不好,未必支持得下去,便将它赏了个贴身的丫头……”
“哈哈,这是替你连房里人都选好了么?”
“嗯……那丫头的父母都是我家中老人,她自小和我一起玩到大,虽在我房里挂个名,那时候才八九岁的样子,也没什么正经事叫她干。我走之后,她就回我母亲房中侍候。母亲素知她为人温柔和顺,又和我是青梅竹马的缘分,便说不能委屈了她,念在她代我尽孝的份上,也要明媒正娶。谁知我哥哥见她这些年出落得好了,早已垂涎,一日借故叫她到房中,便图不轨……那丫头拼死逃了出去,跑到江畔投水自尽……”
玉如意总没想到他平平淡淡的,讲了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不禁怔忡了半天,问道:“你对我讲这些,是要说什么?”
“那丫头自我母亲给了她这镯子,一直戴在手上,后来就去投了江。偏生就在当日,有条跑单帮从海外贩鸦片的私船,在江海交界之处的水上捞起个女孩子,见她气息未绝,一念之仁便救了过来,却把她身上衣裳首饰值钱之物全都换过,带到杭州卖进了青楼——”玉如意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他继续道,“我托四嫂骆冰去帮我查那贩鸦片的海船,时隔太久,多数物事早都被他们卖了,倒是这镯子还在。本来是通体翡翠的,因我母亲一时不小心,在园子里山石上磕了一下,留下这道裂纹,便镶了一圈包金。我母亲生日是八月十八,所以花样是海水波浪,不然十几年了,我怕也认不清楚。”
“我……你说我是你少年时房中的贴身丫头?”
“你记不得也无妨。”陈家洛再次摸了摸她鬓发,深深凝视着她道,“我陈家亏负你太多,只恨我不能稍作补偿,我又屡次那样待你……但我眼下有事未完,你先忍耐些日子,等我回来,任凭你如何处置,就是要我的性命,我也可以双手奉上。”
玉如意和他眼光对视一阵,叹道:“你虽然有情有义,可惜找错了人。我不是你那青梅竹马——她叫什么名字?”
“……雨诗。”
“是了,我并不是雨诗。你那位雨诗姑娘是个节烈女子,她既肯投江为你守贞,若是被卖到青楼这种地方,少不得也早早寻个自尽,哪会像我这样腼颜苟活。”
“你……”
“我没有跟你赌气的意思。你这人毛病尽有,总算为人还不坏,我不想骗你。何况你要是查出来我根本不是你青梅竹马,今日又怎么肯纡尊降贵,如此相待?”玉如意见陈家洛身子一震,垂目沉思,便转了话头道,“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吧……说有个女孩子,出生在二百多年之后——你且不要疑惑,信与不信,听完了再说——她家是个梨园世家。那个时候戏子也早不是下九流的行业,非但不受人轻贱,若成了名自有一份风光体面。所以她自幼就学戏,一边也读书,到十六岁出师登台,因天资有限,并没唱红,十九岁上一病就病死了。她只道再无牵挂,谁知过了不久睁开眼,却见自己不知躺在何处,周围又有人声,竟是活了过来。只是身子不能动,神智时昏时醒,无奈之下听任别人摆布,过了很久才知道,自己被卖到了青楼之中,那时却是清乾隆朝二十一年。她听人说自己是被当死尸从海里捞上来的,找了铜镜去照时,果然见形貌大变,生生是另外一个人,这才猜到大约是借尸还魂。她心里气苦,却晓得也没有别的生路,只好勉强捱着,人问她家世之时,便一概推说忘了。又因她看过蒲留仙的《聊斋志异》,随口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就叫做九娘……”说到这里,玉如意停了下来,静静吐出一口气,将手中那玉镯递了回去,“这是令堂遗物,你好好收着。你亏欠那雨诗姑娘的,你自己去琢磨该如何弥补。我和你之间毫无瓜葛,如今也好一拍两散了。”
陈家洛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镯子来,却突然道:“那……娘子往后有什么打算?”玉如意听他换回之前的称呼,情知他是信了自己说辞,但这一番交谈,多少也化解掉两人之间的嫌隙,便再次抬起头来,冲着天边一笑:“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多活了一年多了,还能看见古时的月亮,难道还不认个大便宜!”
“你终究也是个年轻女孩子家,独个儿在外头,少不了受人欺负。”
“哈,不在外头,挤兑我的人也多了,难道我就不活了吧?”
陈家洛望着她的侧脸,“嗯”了一声:“你说得对,自相遇至今,多是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看见这镯子的时候……扪心自问,若早知道你是雨诗,我还会不会因你一言相激,就生报复之心,屡次羞辱于你?会不会强你所难,同我一起犯险?会不会觉得你配不上九哥?……我想你必定恨我入骨,因知道你是雨诗,才千方百计想要挽回。倘若如你所说,查出来你和雨诗毫不相干,我今日也未必低得下这个头……我从出任这总舵主以来,众位当家言听计从,武林同道如陆前辈、周前辈等又宽厚有加,性子不免日渐轻狂,总以为翻掌之间能解除忧患,造福黎民。救助一个青楼女子,不过举手之劳,只消施点水之恩,便可望涌泉之报……呵呵,那天被你骂了那一句,真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相似!明知你所言乃是正理,其后我种种所为,却是心怀不忿,故意寻衅……如今想来,非但可笑,更是可耻……”
玉如意越听越是诧异,这些话自己原想找个机会指着鼻子数落他一顿的,倒被他自行说了出来,而且语意甚是恳切,竟像把自己当成知心朋友一样。她本来不是记仇的人,这时仅存的一点不悦也都烟消云散,忙道:“你也别这么说,大伙儿敬重你,自然因为你有常人不及之处,你们会里那些人——”说着忍不住抿嘴一乐,“——哪个是省油的灯?你不要什么事都揽到自家头上,太刻薄了自己身子,又到我跟前来现眼。你那伤可大好了没有?”
陈家洛听她提起日前之事,不禁也展颜一笑:“不碍事了。——本来要正经给你下个礼认个错的,反被你劝起我来。”说着深深一揖。玉如意连忙扶住道:“你这人忒的多礼,聒噪杀人!我不跟你闹了,回房睡觉去,明儿早上还要赶路。”
“唔……当真要走?”
“这有什么假的!”
“……罢了,你这个脾气,我看也是劝不得。”陈家洛笑道,“还是不愿受人恩惠?”
“俗话说‘知恩图报’,别人对我有恩,我还得一一记着,太过麻烦。要是朋友帮忙,我过后只装不理会,混过去完事。”
“那就好。”陈家洛从身边取下荷包来,在手里颠了颠,递给她道,“不拿红花会作人情,我就寒酸得紧了。所幸今天找心砚把钱要过来,我极少操心这些,也不知道多少,你收着就是了。”玉如意也不客套,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便要回去。又听陈家洛在身后道:“还没有请教娘子姓名?”玉如意回头嫣然一笑,道:“我姓苏,名叫苏卿。”
第二天一早,陈家洛便与徐天宏和骆冰同往巡抚衙门。因乾隆亲口答应释放文泰来,骆冰一夜无眠,勉强挨到天亮,想到要与丈夫相见,不禁欣喜若狂。徐天宏却是警觉的人,还怕对方有什么谋划,意图对红花会不利,谁知刚到衙门口,已见两个兵丁抬了副滑竿出来,椅上正坐的是文泰来。三人忙上前接过,正向随行车中安置,又见个容貌俊秀的少年跑出门来,上下相了相,便向陈家洛举手笑道:“可是海宁陈家洛陈公子?请随我去见皇上。”徐天宏等人都是一怔,正要上前说话,见陈家洛在身后摆了摆手,便跟着那少年走了进去。
二人穿过内院,那少年便在正厅门前停了下来。陈家洛见状,知道乾隆已公开了身份,果然那少年依着规矩在外报名觐见,跟着便打帘子,引他进厅。乾隆正坐在迎面椅上,看姿态倒像颇为闲适,顺手向那少年一挥,道:“和珅先下去吧,没你的事了。”陈家洛见乾隆戴着红绒结顶缨冠,香色团龙暗花缎袍罩石青外褂,腰间金圆版嵌珊瑚腰带系得一丝不苟,虽然笑容满面,举手之间已带了十足帝王威严,突然觉得心中怦怦跳个不停,前几次与乾隆对谈时的潇洒一瞬间无影无踪。他情知此刻是到了对方更为熟悉的局面之中,两人在海宁江边、六和塔下的那种亲密正慢慢消失,仿佛在这空旷的室内已分成了两个世界,当中则横亘着一条绝深的鸿沟。愣了片刻,才跪下行君臣之礼。乾隆却仍然带着亲切的笑容,只道:“起来坐着说话。”陈家洛定一定神,已看到纪昀坐在一旁矮凳上,却表情恭谨,不似前几次相见时那般轻松自如,心中微一敁敠,便俯身道:“皇上面前,没有我的座位。”乾隆也不勉强,随口问道:“见到你那义兄了?”
“是。谢皇上宽大之恩。”
乾隆“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看着纪昀道:“这怎么回事?晓岚,你记得他往日是这个样的么?”
纪昀是在西湖之会中见过陈家洛锋芒的,这时便也笑道:“咫尺之间面觐圣上天威,任是什么人也难免惴惴。臣记得中了进士,金殿传胪唱名的时候,那还是跟着队伍觐见,就唬得两腿发软,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
“哈哈哈!真的?朕又不是老虎!”乾隆朗声笑了一阵,已换上庄容,对陈家洛道,“君臣分际如此,这是古之圣人制‘礼’要义。你既然明白礼义法度,今后总要约束属下,不可再恣意妄为,扰乱国纲,朕便不能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