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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洛祈年篇) ...

  •   其实我很不喜欢那个人类。
      我们好不容易有了魔君,好不容易有了对未来的期盼,他竟然试图劝魔君放弃我们!他没看到我们每天都挣扎在吃得饱和吃不饱的边缘上吗!竟然不愿意魔君留下来带领我们走上美好生活!要不是看魔君和他交情不错,我就,我就,我就把他吊起来也让他尝尝饿得饥肠辘辘还一天只能啃两棵野菜的日子好不好过。
      哼!别说我歹毒,要不是人类总是这么可恶,逼得我们祖祖辈辈都只能躲在覆天顶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谁愿意做坏魔!看看那个人类自己穿的那身就知道了,他们自己吃好穿好活好就好,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他好意思劝魔君和他一起走!
      当然我们英明神武心怀仁善的魔君并没有被他劝动。
      ……不过我还是不太放心,威胁了那个人类一番后,想了想,万一他又锲而不舍地去劝魔君怎么办?不行,我得看着他点。因而我隐了身形,远远跟着他。
      他先是走到大殿外的空地上,和那个穿黄衣服的人类姑娘在一棵树下说了会话,然后他看了看天色,便叫那个人类的女孩回去睡了。
      这是要去睡了?很好,赶紧睡了明早起来滚蛋吧。
      我正想着,却见他一直目送那个黄衣服的姑娘消失在视野里也并不回房去,而是在那棵凋零的树干旁蹲了下来,他那长长的做工精良针脚细密还绣了暗纹的袍摆都覆在了砂砾上,也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道人类就是安逸惯了,总是这么暴殄天物!这一块布要是搁在我们覆天顶,那是连积蓄最多的新嫁娘都未必穿得起的好吗!他、他竟浑不在意地用它来扫砂砾!
      我一时气急,便使了技能,唤了风,呼呼地刮过去,将地上那些砂砾黄石一股脑儿全招呼到他身上去。当然,也包括他那被刘海挡住了的大半张脸。
      他似乎是愣了愣,被风沙刮得咳嗽了几声,才反应过来以宽袖遮面。
      我见他那样,一阵气已经过去,自然不再送风,可他那遮面的宽袖却又不拿下来了。过了片刻,我便见他整张脸埋在那广袖里,肩膀抽了几抽,又悄无声息地过了片刻,我才看到他放下袖子,一言不发地往他自己的房间方向走了。他掐着的那方袖子,好像有些晕湿。
      ……他哭了?
      ……哭过了?
      ……哭完了?!
      …………
      …………
      人类都是这样柔弱不堪的吗!我不过是让他啃了几口泥!几口泥!!他怎么就哭了!
      简直比我们魔族的女孩子都不如!我长这么大还没哭过呢!!!
      我很生气!
      所以我驭了风,呼呼拍到他背上,让他扎扎实实吃了一次狗啃泥。
      但是打那以后,我就不敢动弹了。因为我感觉到了魔君强大的魔气,正在往这边蔓延。为免被魔君发现是我使坏,我赶紧地,脚底一抹油,溜了。
      那天晚上我切实地睡了个好觉,如果人类的本质都是这样的软弱不堪,那我们以前为何要怕崖下的那些人类呢?反正如今魔君也回来了,我们尽可以到山下去大肆搜刮一番,把那些人类都赶得远远的,从此把这方圆百里内的地方据为己有!
      那可真是美好的魔生啊,各种对美好未来的规划预测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
      我就这么微笑着,睡着了。

      然后我就做了一个长达五年的美梦。

      梦里情景虽与我最初设想多有不同,比如我们还是一直呆在覆天顶上,没有侵占人类的良田村庄,但也是时时刻刻充满欢声笑语,我切实地感受到我们在活着,非常开心地、充实地、有期盼地活着。主上说——恩就是魔君,后来我们都管他叫主上了——他说,要带领我们回到魔界去,好让我们从此过上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再不需遮遮掩掩的好日子。
      我有个好兄弟,叫许佑常的,我们俩一同在这覆天顶上长大,一同做许多事,十分亲密,按人类的说法——就是一起活了一百多年了,一起从小孩子长成大人的,怎么也该叫青梅竹马了。再加上他长得不赖,至少在主上来到覆天顶之前,我觉得没有哪个魔长得比他更好看了。而我也长得不难看。如果这样都没有办法让一个男魔和女魔互相喜欢,那真是没有天理了。
      因而我们亲密着,成为了情人,要成亲了,也是件十分遵循天理的事。
      他在梦里向我求亲,我哈哈笑着叫他再等等,等战事了了,我们都回了魔界,到时再开开心心地大办一场。他很少拒绝我的提议,也就同意了。反正按主上的谋划,我们很快就能回到魔界,晚它几个月,又有什么不可呢?

      这真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美最好最开心的梦。
      可惜的是,第五年,我就醒了。
      就那么一下,轰隆一声,我就醒了。
      从此我连覆天顶这个打生下来就住着的家也没了,蜀山的那些牛鼻子老道霸占了覆天顶之后,没来得及跑的兄弟们,差不多都被杀干净了。即使像我这种像风一样跑得快的,也不过是留得一条命,从此只能过躲躲藏藏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我在这属于人类的世间辗转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我听到了主上复活的消息。那一刻,我站在人烟稀落的野道旁,怀里抱着三颗摘来的野果子,终于也像那个柔弱的人类一样哭了起来。但我与他又分明不同,他必然是因伤心而哭,我却是因高兴而哭的。
      我们魔族怎是人类比得上的?我们魔族的好姑娘,从不因伤心而哭泣,我们只会为高兴而落泪。
      我立刻像一阵风一样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许是我离得远,我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往昔的兄弟,早就到了。我同他们击掌,我同他们相拥,我同他们互相倾诉二十年离别之苦,最后我们击节而歌。
      唱着唱着,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接着好多魔,都跟着哭了起来。这些糙老爷们,本来就长得够难看了,哭起来更是惨不忍睹。我不欲让他们再伤我的眼睛,便自己抱了山下抢来的水酒坛子,满满三大坛,让风托着,随我到了后山。
      我往碗里倒了水酒,开始敬酒。
      第一杯,给许佑常,我总算没负了他的期望,又多活了二十年。现在,也该回来了。第二杯,给爷爷,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不算上胸口那一剑的话,他其实是安乐死,活了一千多年了。第三杯,给半山,这蠢货,只怕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在这覆天顶上晃荡呢?我得敬他一杯,好叫他知道他已经死了,该离开了。
      …………
      我敬了很多杯。
      这满山上我还记得的那些兄弟们,姐妹们,都问候了一遍。最后还剩下小半坛水酒,说了那么多话,我也渴了,就不客气地自己喝掉了。
      我在后山上坐了半宿,最后带着一肚子水往回走。
      中途路过大殿,竟然发现主上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主上也和我一样,思念故魔以致睡不着吗?
      其实我和主上并不算亲密,这样隐私的事,我本不该过问。但大概是肚子里那些水的缘故,我竟觉得甭管他是在思念夫人还是在思念故友,兴许我都能说上两句。退一万步讲,此时我若不上,他要是这样夜夜秉烛到天明,哪里还有多余的精神领导我们打上蜀山呢?于是我便去敲门了。
      主上开门挺快,但比我预料得还快点——我本以为,思魔必要睹物,像我这种没什么东西好睹的也喜欢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追思,更别提主上了。以主上的性子,怎么也该先藏起来再来给我开门的。
      但是主上,他就那么大喇喇地来开门了。仿佛他身上所有的一切,没有什么是需要隐瞒的。
      我一眼便看到桌上还在转着的一个灯。这灯可真奇怪,放在那里不管它,它居然会自己转起来。
      主上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幻月?一别二十余年,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收回盯着那个怪灯的目光,朝他笑了笑,“下午才到的,听闻主上不在山上,便先和兄弟们叙了叙旧,晚间去后山吹了吹风,回来看到主上还没睡……就想来跟您问声好。您……这么晚还不睡,也是在思念故友么?”
      主上的目光放软下来。侧开了身,往里走去,“进来坐吧。”
      外面那些无知的人类,总编排主上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这样坏,那样坏。
      我们却最知道,主上他是最亲和的。不管他是当日初来覆天顶的那个少年,还是如今儿子都已长了那么大的主上,我们也从不曾怕过他。我们对主上,向来只有敬,没有畏。
      我跟他进去,也不关房门,随他示意的动作,在桌边坐了下来。“是……夫人?”
      “……并不是。正好,你陪我看会儿。”
      我看了主上一眼,点点头。主上说了那么一句话,仿佛就沉寂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面前是一个丝绸糊的灯,正缓慢地转着,随着那灯转动,我看到一个长了三个头的男人,一个耳朵上长了鳍的女人,一只长了人面的巨鸟,还有一只头上长了个角的马。看起来似乎都是哪里的精怪,只是前三种我都没有见过,最后一种我倒认得,前几年在深山里吃过,味道挺好的,不像一般的马肉那样带股难以忍受的酸味。
      我看腻了灯,就抬头去望主上。他仿佛还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往上翘着,似乎带着微微的浅笑。我便垂下眼,又等了一会儿。主上终于看够了,吹了灯里面燃着的蜡烛,把那四张画了图的丝绸抽出来,又换上了他手边几幅丝绸。他往里放图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丝绸已经有些泛黄了,多半是已经有了些年头,只是方才被昏黄的烛火照耀,竟没看出来。当然黄得也不厉害,只是有那么一点点。
      虽然主上不说到底是谁,我还是忍不住想,既不是倩夫人,这到底是主上的哪个故友?拿丝绸来画画这么浪费糟蹋的事都干得出来,想必也是非富即贵——我这辈子活了百多岁也就那五年穿过两件丝绸做的衣裳哎!这到底是哪个家伙,我们覆天顶上可没有过这样铺张浪费的魔,莫非……主上想的故交,是个人类?
      啊……这样一想,我所知道的主上的故交里,倒是有那么一个人类。
      就是那个啃了沙子会哭鼻子的软弱人类了。
      现在细细想来,当年他和主上,倒是真的交情匪浅的样子。听主上说让他尽快离开覆天顶的时候,他就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莫非真是那个夏侯家的人?
      这怎么可能?
      他后来不是在山门那叫嚣着要找主上报仇吗?只是后来怕是连兄弟们都没打赢,没能冲上山来罢了。
      哦——那个柔弱的人类,一看就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在我勇武的兄弟们手下走招,只怕就是一刀的事。我实在也不该指望他能真的打上山来。
      等等有点想远了……我还是直接问主上吧。
      “莫非是那个夏侯家的人类?”
      主上看我一眼,笑了笑,“你还记得他……这灯叫走马灯,人类那边一般是春节上元时节才会放这样的灯玩,我年少时送给他玩的,却不想他那么喜欢,又自己画了好些画来玩。”
      “那个人类……是不是……”我虽不知那个人类到底怎样了,大概也能猜得到,他大约是已经不在了。不然堂堂四大世家的夏侯家,也不会沦落到现今几乎已经不再有人提起的窘迫境地。
      “恩,他已不在了。”主上淡淡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沉默地点亮了灯芯,看着那束昏黄的暖光透过薄薄绸面散发开来,看着这个灯又开始像个暮色中的老人一样缓慢地转动起来。我看着那丝绢上的图画从一只展翅的鹰,渐渐变作一条长了灯笼的鱼,又变作一只我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精怪。
      “他以前,最喜欢这些山精水怪。明明没有见过,却坚信它们都是真的。我却不是很信,但是遇到和精怪有关的东西,也会捎给他。有一年在去明州的路上,救了一个行脚商,行脚商送了我一支笔,说是用鹿蜀的鬓毛做的,佩戴可一生顺遂多福,子孙如云。到了明州,我便转赠给了夏侯兄……如今想来,那鹿蜀毛,必然不是真的。说不定只是哪只野马的毛罢了。”
      我有些想笑,看着主上的神色,却又笑不出来了。
      主上看了看我,竟自己笑了笑,“我在血玉里二十年,恍如一瞬,现在想起云凡还有些别扭,更遑论夏侯兄的死期了……原不过是去看了倩儿,顺道路过明州想看看他,谁料……”
      主上顿了顿,我耐心地等着。他的目光又在那个转着的灯上逡巡了片刻,才把一句话说完。
      “他也已经不在了。”
      就是我并不喜欢那个人类,此时也不知该怎样接话。是叫他别伤心了,还是给予一些宽慰,似乎都不是很合适。其实我也一向不会这种安慰人的工作。
      过了小片刻,主上自己又转了话题:“你不该回来。净天教大肆重组的消息,不是我们放出去的。”
      “……”我摇摇头,“多少已猜到一点,但是主上既然不惧,我又有何惧?我是再不想过那种每日都只能在山野间奔走,躲着那些蜀山弟子的日子了……”
      我倒是也想找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自己搭个茅屋,种点菜种点粮,养点鸡鸭,过我自己的日子。但是哪那么容易,十年前我好容易找到那么个隐秘僻静点的地方,还没住上半年,就让几个蜀山弟子一窝端了。幸亏我跑得快,才又活了下来。
      “你明白就好。我被困血玉二十年,魔力已不如前,本待悄悄收拢旧部,好好休养生息一阵子,再谋锁妖塔一事,谁料江湖上传闻一波比一波离谱,我们便被动了起来。”
      “是,我一路行来,也觉得江湖上的传闻有些不太对劲。就像……有人不允我们休养生息,巴不得我们马上和蜀山干起来似的。”
      “……现在却是骑虎难下了。这些天,每天都有魔成群结队地来问我,何时能够攻上蜀山。”
      “兄弟们也是报仇心切。换作我……我也未必不愿就此一搏。”
      “正是这样。风头虽有些不太对劲,我们却也不惧,待我们整装完毕,便可挑个好日子,攻上蜀山了。无论这是蜀山的挑衅,还是四大世家的阴谋……我们都已不能退却,不能等着蜀山召集齐人手,再打上覆天顶。这其中的关窍,你要和他们讲清楚。”
      我点点头。
      我自然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会做美梦的小姑娘,一个梦,醒了就不太可能再做下去。我所要做的,已然不是延续那个梦境。
      我知道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但是那又怎样?笨成半山那样的魔毕竟也没有那么多,我知道这次回来的这些兄弟们,多数都已存了和净天教共存亡的心思。我们回来了,便是做好了洒净热血的准备,不论成败如何,都让这一生不再有憾罢了。
      主上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我们,他既舍得拼上性命一搏,我们跟着就是了。

      我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蜀山的。
      但我实在没想到,最后会是那样。
      主上去了。我们却还活着。

      主上死后,便宜教主说让我们跟着他的兄弟龙幽去往魔界生活。血手不去。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魔界。那里的日子只怕没有看起来轻松,那些脑筋不好使的家伙,就这样贸贸然跟着去了,没个人带着,要是被那个夜叉国的人欺负了,可怎么办。我好歹也算八护法之一,跟去总也有些用处。
      再说,便宜教主明显是对蜀山那些牛鼻子老道唯命是从,竟还要留下帮他们守这神魔两界的封印,我深为不快,却也无可奈何。以我看他怕是更喜欢这些牛鼻子老道,我若和血手一样留在人间,做这便宜教主的部下,只怕要日日对着蜀山这些牛鼻子,说不定时不时的还要受他们差使,这样我是绝计不愿意的。
      我先回了趟覆天顶,用我风一样的速度,收拾了些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重要的东西我一直都贴身带着。我只是觉得就这样一走了之心内不安,便去主上的房间看了看,没有找到那盏走马灯。只找到些灰烬。
      大约是叫主上自己烧了。
      这样也好。
      我便不需再费劲将它带去魔界。说到底这毕竟是人界的东西。
      我虽不愿把这灯留给便宜教主看——依我观察,以他对人类的那股黏糊劲,尤其是对那个皇甫家的门主比对主上还亲,若叫他发现主上留的这灯,心里疑惑,不得拿给那个皇甫家的看才怪。——这虽本是人类的东西,我却也不愿再有人类的手污了主上的遗物。
      再且——
      再且,我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意识到,我为什么一直不太喜欢便宜教主。
      他的声音,实在太像多年前那个软弱的人类了。

      ——洛祈年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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