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篇（向儒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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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江湖上不太太平，听闻魔君姜世离已从蜀山封印中逃出，净天教时隔二十年又出现了。我拿着扫把扫着院前的落叶，一片又一片地，把它们都归拢到一处，又拿簸箕清了。然后我撑着扫把看这已变得一片金黄烂漫的院落，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再好看的景色，少主也是看不到了。
偏偏那个害死少主的魔君姜世离，却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这么多年了，我是真的还是不开心。若不是他……我们明州夏侯家也不会一个人也不剩了。现在这府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剩下的，基本都是像我这样，从小被门主收养，本就无根无萍，无处可去的人。我运气比较好，七岁上在大街上乞讨，遇上了少主，他就领我回了来，让我从此过上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武功学，有字识的日子。
少主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心地善良，没有架子，温柔又聪慧。
后来我努力练武，终于让老爷和二老爷看中，把我调到了少主身边随侍陪练顺便充当护卫。虽然少主不爱习武，绝大多数时候，其实是我和廖易一起练，他在一旁握本书看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的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太爱看书，却也知道他总能从那些爬满黑压压的字的书中，看到一个个鲜活又斑斓的世界。
其实年少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做少主一辈子的护卫。我和廖易两个人，一左一右，往院门口一站，也算是威风八面。
但很多以为，往往都不会成真。
就像我以为小花是对我有意思，而最后她嫁给了外面管铺子的柳掌柜的儿子一样。就像我以为廖易会和我似的活到四十岁上下，就算腿瘸了也还能走得虎虎生风，而实际情况是他在二十年前那场剿灭净天教的战争中就死了一样。很少有什么事，会和一个人的想象一样成真。有时候期盼得到的越多，越事与愿违。
我年轻时幻想过等少主当了门主，我就能做个大总管之类的，不高兴了板起脸随便训个人，人家还得诚恳认错，但真实情况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就做了这伏波小院的小管事，管扫地管园林管清洁管整理。夏侯府现在的大管事，是青州夏侯家的家主夏侯琳指派的。现在她也做了我们的门主了。伏波小院外的夏侯府已经变了很多了。我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属于少主的这个院子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已经只有我还把曾经的夏侯瑾轩当做少主，现在的很多人，眼里已经只认夏侯茗作夏侯家的少主了。
似乎这种总是事与愿违的期盼，放到姜世离身上，也是同样成立的。他被蜀山封印的这二十年里，我每每想起他，都希望早日听到他已彻底死亡的消息，可结果是，二十年后，他生命力顽强地活了，又聚拢了当年净天教的那些残部。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能这样想，我得希望他活得好好的，这样他才能死得快。
然后我意识到，大约我希望他活得好好的，少主才会真的开心。
我同样不想承认，但这似乎才是少主真正的希望。
其实早些年他和姜世离通过的书信，我还留着。
我留着那些信，并不是因为我不想烧了它们。只是我总盼着，有一天少主会回来，若我贸然烧了干净，怕他不高兴。
一并的，还有当年姜世离还是姜承的时候，送给他的那些小玩意。
我给少主打扫房间的时候，总免不了会看到那些。和皇甫少主——现在是皇甫门主了——送的那些价值连城寓意美好的玩意不同，姜承送的，都是些简朴却妙趣的东西——虽然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也不得不说，姜承这个人，他送礼物的眼光，还是可以的。
当然，远不及皇甫少主万一。
不过我们少主一向一视同仁，皇甫少主送的玉佩他会立刻换上，姜承送的小玩意，他也总是爱不释手。
想想少主的房间也有日子没打扫了，我又去拿了抹布，端了盆子推门进去。
少主房间的摆设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笔墨纸砚放在原来的位置，盆栽里的芙蓉花也还是朝着原来的方向长。年复一年，花盆都给它换了两个大号的了，少主还是没有回来。
我小心地擦拭桌面，拎起来一支毛笔一看，果然带了一层薄灰下来。我小心地擦了擦笔身，又把它放回案上。每次看到这支笔，心里都有种特别的、五味杂陈的感觉。
因为这支笔，其实是姜承送的。
姜承送东西不如皇甫少主频繁，每年也要送上一两样，这支笔是他送的礼物里难得比较珍贵的了，据说是用传说中的鹿蜀鬓毛做出来的。少主一度只拿它写写画画。我并不信这世上真的有鹿蜀这种生物，也只有少主会信了。不然你看，鹿蜀毛佩之多子孙，少主天天用它的毛写写画画，不见他留个子孙下来不说，就连他自己，也早早就没了。
姜承绝对是哄他玩的。
那年姜承是亲自来的，折剑山庄和明州离得远，他和少主也不是年年见面的，他们两个平日里，还是书信往来为主。因而他来亲见少主，少主甭提有多高兴了。
现在想来，我若是早知他后来会做那个什么祸国殃民的魔君，就该和廖易商量着，当时就弄死他。可惜年少无知，识人不明，那时我和廖易两个都猪油蒙了心，被他表象所骗，都挺喜欢他。
我和廖易一口一个姜师兄，心里都挺尊重他的。实际上，他虽在折剑山庄排行第四，却比那喜欢狗眼看人低的大师兄更有大师兄风范多了。
认真说起来，自八岁上认识姜承，此后十来年我和廖易都挺敬他。但也就是那头十年了。中间那五年，我会想，少主若是泉下有知，发现他的姜兄变作了魔教的头子，还整天为祸武林，不知该有多伤心。我听闻坊间已然多了许多段子，就连无知妇孺，都喜欢用这样的段子吓唬小孩子睡觉了——“再不睡，再不睡，魔君就会把你抓去吃了！”。再往后的二十年，我时不时的想起少主，想起廖易，就要忍不住想一想，姜世离他什么时候才会真的死去。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文不成武不就，还瘸了腿，就算这身武艺练了快四十年，拿出去唬唬寻常人尚可，对上世家好手，便落了下乘，我甚至连少主的仙术都敌不过，更遑论冲上蜀山去把那好容易被封印了的魔君放出来杀个魂飞魄散。
我得先死在蜀山弟子的除魔剑下。
所以我也只能是想想，姜世离他怎么还不死，他怎么还活着。
然而这愿望总是不成，时隔二十年，他竟又逃了出来，重组了净天教。
而我的兄弟，坟头的草都已长了那么高。
而我的少主，甚至连尸身都找不到。
有人说，少主是在和魔教作战的过程中，跌落覆天顶的悬崖，摔碎了，找不到了。也有人说，恍惚有看到少主搭的那块石头飞离覆天顶过，也许还活着。我不知该信谁。我心知少主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不然，为何他二十年都不曾回夏侯家一趟呢？
就是不想接管夏侯家的门主之位，也不会是这么个躲法。
因而我知道，其实他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我又想这些做什么。
我摇摇头，等把少爷的房间又打扫得干干净净，落好锁，就离开了。
此后过了一两个月的样子，我每天定时定点做该做的事，隔他十天半月的就给少爷打扫一回房间。突然有一天，就听到了前阵子还风头很劲的魔君，突然死了的消息。
据说是为了救儿子死的。具体怎样，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这条腿，上次剿灭覆天顶的时候就落下了毛病，就算请缨，好强的门主也不会让我去其他三个世家面前丢那个人。所以具体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总之魔君姜世离，他终于是死了。
在我每天晨起和睡前都要坚持念五遍盼他活得好好的之后。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招果然有效!
多年夙愿终于达成，我心情特别好，又拎了抹布盆子，给少主打扫起房间来。
擦了书桌擦书架，擦了书架擦文房四宝，这些都擦完，我目光又落在了角落的那个木箱子上。想了想，我也一并擦干净了，绝不会因为这里面装的是早年姜承寄来的书信和小玩意，而给它特别的难堪。
蒙少主教诲，我一向是个公平公正的人。
原本还有一个箱子，锁的是皇甫少主寄来的书信和礼物，十几年前都交给他带回去睹物思人了。
姜承的我没提。
这个万恶的木箱子，我怎么能容许它在少主和皇甫少主纯洁的友谊中横插一脚。
姜承就爱搞这种投其所好的玩意，那时只觉他不愧是姜师兄，连送个礼物都送得那么英明，现在想来，此人实是惯会钻营，万恶已极，连送个小玩意，都费尽心思要讨我们少主欢心。就是皇甫少主，虽然每次送的东西都十分贵重，却远没有他那么多花花肠子。呸！我们都让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给骗了！
比如说那个走马灯……
少爷不过是在去信里提了句皮影戏演绎神怪惟妙惟肖甚为有趣，他就趁着代欧阳门主送年礼，捎带着送了个走马灯来，灯上画的，还是少爷最爱的那些山精水怪。有什么青丘的九尾狐啦，没了头的刑天啦，半人半蛇的精怪啦，乐得少爷没事就往里点了蜡烛坐那看着走马灯慢慢转着。后来看腻了，还自己动手画了不少山海经里出现的精怪、奇闻志里描绘的妖魔作新图样换上去……还老文绉绉的念什么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念什么，知我者姜兄也。
总之乐得快让他找不到北了。
……以前我是由衷地佩服姜师兄，现在我是由衷地鄙视姜世离。
想了想，走马灯也需要保养，我便从花盆底下拿了钥匙，开了那个箱子。虽然灯是姜世离送的，有些画毕竟是少主自己画的……少主的东西，自然是要妥善保管。
但是打开箱子，我就愣了。
箱子里只余了书信和其他的一些小玩意，最大的那个走马灯，不见了。
连着那些少主自己画的图样一起。
最后找来找去，也没找到那个记忆中被我放进箱子的走马灯。我正要放弃，忽然看到箱盖上落着根头发。
紫红色的。
——向儒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篇（向儒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