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扶小瑶

1、第 1 章

　　顾恒那天是被陈华那个败家子硬拉去酒吧的。
　　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夜里的情景。
　　深陷地下的酒吧，震耳欲聋的爵士乐，深蓝色的不断旋转扫射着的昏暗霓虹灯，舞池里疯了一般狂舞着的人群，还有那些围着小圆桌兴奋地掷着骰子猜大小同时大声谈笑的人。
　　身边陈华和他所谓的有趣的朋友在一起兴致高昂，顾恒不想搭话，他的目光落在什么都看不清的走道上。
　　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酒杯，顺着杯壁流下来的水珠在他的指尖打着旋儿，偶尔被蓝光扫到，就好像是刻意做出的效果般美得惊心动魄。
　　顾恒有一双很好看的手，白净、纤长、骨节分明，却又隐隐透着坚韧的力量。
　　那是一双可以让任何女人见了都怦然心动的手，曾经当它们在黑白的钢琴琴键上翻飞时甚至连男人都会无法自拔地被吸引。
　　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思着的顾恒直到视野被一条洗白的牛仔裤挡住，才猛然回过神来。
　　喧嚣的音乐一刹那又灌进了耳朵，他略有些不满地皱了皱英俊的双眉，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抬起头看向了就停在他眼前的人。
　　「嘿，陈华你来了。」
　　眼前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顾恒的冥想，咧着嘴跟陈华打招呼，他上身穿着酒吧里服务生的制服，卷着袖子，露出了一段在蓝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手臂。
　　顾恒的目光在那两条手臂上停留了半秒。
　　继续往上移，接着出现在视野里的是那人的脑袋，却因为灯光过于昏暗而看不清五官，只是在一片黑糊糊的光线中看到那人露出一小排雪白的牙齿，活像是在拍什么牙膏广告。
　　「晓枫，你终于露面了。」陈华挺兴奋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些许特别的激情让顾恒扬起了眉。
　　这小子敢情其实是来见这个服务生的？其他人根本只是幌子？
　　便忍不住又朝那人看了过去，那人笑容比刚才更灿烂，抓了抓脑袋笑着答道：「不好意思，今天太忙了，我一会还得去招呼客人，你们今天到几点？」
　　「当然等你下班一起走啦。」
　　「那好啊，我今天可以早点走，到时候过来叫你们。」
　　计晓枫说完，低头对上了从刚才起就一直以极不友好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顾恒，暗光下他也看不清顾恒的样子，但是仍然可以从目光中隐约感觉到对方的不快。
　　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服务生的身份已经让他习惯性地搬出了面对客人时的公式化问句：「抱歉，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对了，晓枫，这是我之前提过的顾恒。」陈华似乎刚刚意识到顾恒的存在，赶紧补了介绍。
　　顾恒面无表情地朝他看了一眼，心里的不满彻底达到了顶点，陈华你这个白痴到底带我来这里干什么的？你喜欢喝酒交朋友就自己来嘛，有必要拖着我在这浪费时间充当雕像么？
　　如果不是从小的教养让顾恒懂得克制自己，他真想直接把这些话对着陈华吐出去。
　　那边计晓枫轻笑了下，笑声柔和清脆，居然穿过了闹腾的背景音乐无比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原来你就是顾恒，我是计晓枫，陈华一定没事先和你说就把你拖来了吧，那我们等会好好聊聊，我先过去了。」
　　说完，计晓枫等了一秒钟，深蓝色的灯光这时候扫过来，他终于勉强看清了顾恒的样子，却也同时看清了顾恒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似乎没有打算做回应。
　　他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转身往吧台的方向走了。
　　陈华今晚第一次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皱紧了眉咬着牙瞪向顾恒，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强忍下揍人的冲动开了口：「我说顾恒，人家跟你打招呼你就不能好好应一声么？就算以后不想深交你也不至于这么不给面子吧，又没人得罪你。」
　　被他这一冲，顾恒愣住了，他没接话，只是直直看着陈华。
　　他想到，其实他一开始就是不想来的，他也没想要认识那些陈华说一定要介绍给他的朋友。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能够融入他们。
　　至于不可能融入的理由，顾恒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更因为他这个人的个性实在太过冷静。
　　一切热闹欢乐的活动他都没有兴趣，比起和一群人呆在一起他宁愿自己一个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边上的人忙凑过来劝陈华，有人索性拿起酒杯劝两人喝酒。
　　回荡在整个酒吧里的爵士乐在这时候正好停下，舞池边的DJ随即又换了一首摇滚，激荡人心的吉他高音几乎要把空气也撕裂一般猛地响了起来。
　　「陈华，你在带我来之前就应该想到会有这种局面出现的，如果说我们相处了二十多年你还不了解我的个性，那我无话可说。」
　　以无比平静的口吻说出这句话，顾恒站起身，蓝色的霓虹灯扫到他脸上，把他英俊深刻的五官都笼罩在一片深蓝色中。
　　陈华在那片朦胧的蓝色中看到顾恒露出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那种带着明显落寞的失望神色让他的心像被人揪住了一般抽紧了。
　　「阿恒，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解释，却只是越来越语无伦次，陈华恨透了自己这张每到关键时刻就靠不住的嘴。
　　平时再伶牙俐齿有什么用，每次到了关键时候不是不会说就是说错，真是没救了。
　　「是啊，顾恒，陈华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他和晓枫也确实最谈得来，他应该是很想让你也和晓枫好好相处吧。」
　　有人拿着酒杯往顾恒手里塞，一边打着圆场，陈华只把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生怕顾恒这就一个转身走了。
　　他心里清楚得很，顾恒的个性比谁都倔强，虽然他应该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真的生自己的气，但是如果他心里有了疙瘩，自己一定会很内疚。
　　说来说去，自己确实应该知道他会做出这种反应，而且，明知道他会这样，自己还是硬拉他来了。
　　顾恒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人家递过来的酒杯，一口喝光了又坐下，表情已经恢复成了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时的样子。
　　陈华心虚地暗暗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帮他倒酒。
　　几个人又坐了一个多小时，舞池里的人在音乐又换了之后兴奋地退到了场边，紧接着几个只穿着内衣和超短裙的年轻女孩子撩人地穿过人群进场跳起了钢管舞。
　　她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身，把胸部和臀部最大范围地向着底下激动欢呼着的男人展示，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沉醉而魅惑的。
　　顾恒朝台上的女孩看了一眼，可惜这种香艳的场景却完全激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和感觉。
　　他只觉得无聊，不管是在台上狂舞以求生存的那些女孩，还是在台下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欲而看得眼睛发直的男人们。
　　站起身，他转身开始往外走。
　　身后陈华急了，追上来问怎么了。
　　「我出去透口气，这里闷得慌。」摆了摆手要他安心，顾恒掩饰起一脸厌恶和不耐的表情径直走出了酒吧。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马路上却还有不少人走过，大多是正要去酒吧或者刚从酒吧出来的人。
　　顾恒在那些人的脸上看到各种各样的表情，有向往和迷醉，也有落寞和伤怀，但是最大的相同点是，他没有从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到真正的快乐。
　　他从那些人脸上看到的，只有掩藏在虚伪笑容下的失落和不甘。
　　「嘿，你很讨厌这里是吗？」
　　仰起头感受夜风吹拂过脸颊边所带起的一瞬间的快感，顾恒听到有人在身后笑着说了一句。
　　声音被夜风带着很清晰地传进耳中，仍是如之前听到的轻笑般柔和清脆。
　　月光这时候从斜后方照过来，顾恒低下头，在地上看到一个拉得长长的纤瘦的影子。
　　「嗯。」他转过身，丝毫也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真实的想法。
　　计晓枫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月光披在他的头上，将他一头细碎的短发染上了隐约的银色。
　　他还是穿着酒吧的制服，卷着袖子，露出来的手臂却不似之前那么苍白，在月光下泛着正常的颜色。
　　顾恒终于就着路灯看清了他的样子，短发轻轻柔柔地垂在脸边，长度到下巴上面一点，剪得很碎的刘海下是白净清秀的脸，和酒吧里那些人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的眼睛很特别，直直看着你的时候可以在那里面看到很清澈的光，是那种纯粹得让人无法产生半丝怀疑的清澈。
　　「我出来扔垃圾的，已经可以下班了，你就在这等吧，我进去叫了他们就出来。」没有对之前顾恒的回答作什么评论，计晓枫只是笑笑，随即就转头进了酒吧。
　　他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小排牙齿，显得有些腼腆，他的皮肤很白，个子也挺高，约莫有一米七八，因为人瘦，显得肢体特别分明。
　　因为也算是比较出挑的外貌，所以顾恒脑子里清晰地留下了计晓枫的样子，他心里却有些不解，这个看上去正正经经的孩子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打工。
　　等了十分钟左右，陈华他们出来了。
　　计晓枫就走在陈华边上，换了便服，式样简单的长袖浅色外套，挎着个斜背的单肩包，看上去像个大学生。
　　「阿恒，这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大排挡，去试试好吗？」陈华径直走到顾恒身边，手臂一伸便热络地勾到了他的肩膀上。
　　顾恒偏过脑袋，目光微微向下地斜视他，随即悠然地开了口：「你比我矮，这么勾着我不累么？」
　　事实证明，并不是所有寡言淡漠的人都不会吐槽，至少顾恒会，而且总是会让人无法反驳。
　　陈华抽搐了下嘴角，这家伙有必要揭穿他么？让他勾一下会死啊？又不是娘们要顾虑是不是被吃豆腐。
　　「切，又没比你矮多少。」撇了撇嘴，他放下了确实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手臂，朝着正轻勾嘴角的顾恒送去一个大白眼。
　　老天爷就是这样不公平，全世界最好的事都让顾恒占去了，含着金汤勺出生已经是别人几世也修不来的福分，偏偏他还拥有其他让人羡慕的一切。
　　一米八以上的身高加上品味不凡的衣着包裹着长期锻炼出的完美身材让他走到哪里都很惹眼，最可气的是这家伙还长着一张帅气更甚明星的脸。
　　虽然那张脸从顾恒十六岁开始就鲜少有表情，却也足够迷倒数不尽的花痴少女，学校里只要有顾恒在，基本上别的男生就全部都是陪衬。
　　「走吧。」不知道陈华在想什么的顾恒简单地说了两个字，算是同意了陈华的提议，长这么大他还没吃过大排挡，难得有机会尝尝也是好的。
　　五个人便转了个方向往远远便可以看到招牌的大排挡走过去，那边的灯开得很亮，安静的夜色下从那里传来的喧嚣声可以证明人气颇高。
　　顾恒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目光笔直地落在前方，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他记起自己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晚上出来玩。
　　「嘿，你在想什么？」
　　带着揶揄笑意的嗓音传来，顾恒从分心中回过神来，转头，看着计晓枫在夜色下显得异常灿烂的笑容微微皱眉。
　　这家伙为什么总是能这么笑呢？毫不做作，毫无勉强，似乎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可以表示快乐的笑容。
　　顾恒突然很想知道计晓枫是不是真正快乐着所以才能一直有这样的笑容。
　　「你为什么总是在笑？」对视了几秒，他淡淡开口，笔直的目光中带着隐约的疑惑。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一直维持这样的笑容，虽然身边的人似乎都很会笑，但他总觉得他们的笑容中都是带着些什么的，不似计晓枫这般纯粹。
　　计晓枫显然没想到他会「答非所问」，微微瞪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微蹙起眉露出疑惑的表情，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要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笑。
　　「我笑得很奇怪吗？」好一会儿都没能想明白顾恒问这句话的理由，结果计晓枫也算是答非所问了。
　　摇了摇头，顾恒没接话，目光还是落在计晓枫脸上。
　　那双没带什么情绪的眼睛在月色下看起来轮廓异常分明，锐利的眼角和微微往上收起的眼尾让这双本来生得很漂亮的眼睛平白多了许多英气，便也就自然带上了不容忽视的气势。
　　它们直直看着人的时候，深色的瞳孔里会清晰地印着那个人的影子，便好像是将人囚禁在了那一片狭小的空间里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计晓枫失神了。
　　他直直看着顾恒的眼睛，月色下那双眼睛里自己的影子反射出隐约的银光，他甚至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月光撒在那两片睫毛上时带起的一点反光。
　　好半天后，他回过神来耸了耸肩，似乎是不好意思般地抓了抓头发，笑着答道：「没有为什么吧，只是习惯了，不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吗？再说大家都说我笑起来很好看啊。」
　　边说着这句听上去挺欠扁的话，他边让自己的目光离开顾恒的眼睛，落到了远处那片在夜幕中晕开昏黄色光晕的大排挡上。
　　他依旧笑着，顾恒却发现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了。
　　没有继续追问，顾恒也收回了视线往前看，心里却是知道了其实计晓枫的笑容也不是完全纯粹到没有杂质的。
　　几个人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大排挡，老板显然已经和他们很熟，转头一看到他们便笑着迎了上来。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很瘦，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围在腰上的围裙颜色有些发黑，显然是用了很久了。
　　几个人迅速点了单，然后开始闲聊。
　　「对了，晓枫，今天怎么没看到你男朋友过来玩啊？」
　　男朋友？听到这句话时顾恒愣了愣，一瞬间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听觉还是怀疑自己的理解。
　　但是显然其他人都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疑惑，李奇挑着眉朝计晓枫笑：「是哦，有阵子没见他来接你了嘛，不会吵架了吧？」
　　玩笑的口气，好像说的是今天天气真不错这样的话。
　　计晓枫似乎有些无奈，嘴角的笑容僵了半秒，深吸了口气才撇了撇嘴答道：「我们分手了。」
　　顾恒的眉头算是彻底皱了起来，心里隐隐明白了陈华硬要拉他来玩的理由。
　　「哎？分手了？怎么会？」陈华情绪激动地大声问。
　　问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好在周围嘈杂的人群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没有人被这边的音量吸引过来。
　　顾恒抬起眼看向计晓枫，看着他好像完全不当回事地笑起来，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笑得眯成了新月的形状，却依然有无比明晰清澈的光从里面溢出来。
　　「他前几天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再也受不了我了，我们分手吧。我看他很坚决的样子，也就同意了，嘿嘿，反正被甩也不是第一次了，无所谓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这样的回答让其他人都愣了愣，老板在这时候把他们刚才点的东西都送了上来，几瓶酒，一大盆香辣小龙虾，酸菜鱼，一堆烧烤，还有田螺。
　　满满地摆了一大桌，陈华他们兴奋地摩拳擦掌，一边说着好久没吃到这么丰盛的夜宵了一边已经开始动手，显然没有人想再继续刚才那个尴尬的话题。
　　「那陈华，我们往那边走了，下次再出来玩啊。」
　　「好啊，路上小心。」
　　吃完分手的时候哥几个都醉了，陈华跟他们挥手，只有计晓枫笑得很自然地回应他，然后再朝顾恒点了点头算是道别。
　　也没等他回应，计晓枫径自拉着神智不清的那几个走了。
　　夜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停在街口，他们谁都没有先迈开脚步。
　　带着凉意的夜风吹开了先前弥漫在周围的酒气，顾恒睁着无比清醒的眸子转向陈华，决定把话和他挑明了说清楚，「他是同性恋？」
　　点了点头，陈华没有接话。
　　顾恒冷冷地勾起了嘴角，月光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冰冷的讥讽笑意：「这就是你带我来的目的？你觉得我也是同性恋，所以想找个人以身说法告诉我怎么走出阴影？」
　　如果说顾恒会产生类似于愤怒的情绪，那么也许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微眯起的锐利双眸如剑一般刺向陈华，背脊防备性地微微前倾着，就如同做出了攻击准备的狮子。
　　「阿恒，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你对魏严的感情不是爱情，我想也许晓枫可以帮你分析一下，我只是……」
　　「够了！陈华，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涉入我和魏严的世界，你没有，计晓枫更没有。如果你再在我面前提起魏严我就和你绝交！」
　　睁大了眼睛，月色下的顾恒就好像是绝望的困兽般撕吼着，那压抑的吼声里带着太多的落寞和沉痛，他吼完深吸了口气，随后转身就走。
　　陈华知道自己又触到了顾恒的底限，他也知道现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选择闭嘴，然后等过了今天，他还能和顾恒做好兄弟。
　　但是他已经不想再继续看着顾恒折磨自己，九年了，25岁的顾恒不能再把自己关在16岁的那个充满了绝望和后悔的牢笼里。
　　「阿恒！魏严的死从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锁在那个过去里？」大声吼出这句话，余音在寂静的夜色下拉出一段飘渺的回声。
　　陈华带着哀伤和难过的声音里有着清晰的颤抖，无人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被昏暗的路灯拉得很长，所有的一切都透着悲凉的感觉，正如这九年来从来没有在顾恒身上散开的冷漠一样。
　　陈华终究没有再得到任何回应，顾恒径自走了，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昏暗的路灯在他的背影里照出一片凄凉落寞的色彩，在夜风的吹拂下直直传到陈华心底深处。
　　陈华觉得很难过，却终究不知道要如何挽留迈着如此决绝步伐的顾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