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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蓝 ...

  •   二零零五年的夏天,我登上了飞往上海的班机。

      随着飞机缓缓离开地面越飞越高,深圳变得越来越小,渐渐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面对着这座生活了三年的城市,除了收入可观的工作,看得见灯火的公寓房子,温暖的冬季,每周至少光顾四次的二十四小时咖啡店之外,我并没有太多其他特别的记忆。
      深圳的生活是安逸并且平淡的。对于平淡这个字眼我早已熟悉,只是灵魂深处总觉得难以习惯,也并无留恋。
      许萌说我其实一直在寻找着一种东西,但自己却并不知晓。
      那种东西,被许萌叫做人的温柔。

      到上海时是午后,拖着两只拉杆箱从机场走出来的刹那,湿热的空气迅速地席卷而来。一头扎进出租车安安稳稳坐定,从皮夹里抽出地址递给司机。
      “好地方啊。”司机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江南口音。
      司机是中年男子,四十多岁的样子,略微有一些秃顶。突然想起某个早晨,许萌对着镜子握着梳子一边数着上面为数不少的头发一边问我他会不会在三十岁前沙漠化时认真而又哀怨的眼神,兀自轻笑。
      回想那些事,似乎都象是发生在上辈子里似的了。如今,许萌在哪里呢。

      小小的车子在明亮苍白的阳光下穿行,窗外的景物都已经不再,不变的似乎只有成排种植在道路两旁的翠色法国梧桐。
      想起童年时在这里停留的三十七个月的时光,这座城市亦可被称作是故乡。
      只是,物非,人非。

      房子是戈离介绍的,安福路上的花园洋房,红砖砌成,有烧壁炉用的烟囱。明显的租界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小,陈旧,可爱。
      房东是戈离的姨母,年长温和的妇人,旧时出生在资产阶级家庭的小姐,一生坚强,丈夫在□□时期自杀,英年早逝,到老了唯一的女儿远嫁异乡,因为害怕寂寞而把一间间相对独立的房间分租给不同的人。常常为我熬大锅清甜微苦的绿豆百合汤送上楼来,常常邀我一同吃晚饭,总是在傍晚时分支一张小桌,四菜一汤,坐在门廊下,捧着青花瓷小碗,絮絮叨叨,缓慢柔和地诉说她生命中的过往。
      按上海人的习惯,我唤她阿姨。她总是会抬手轻轻拍着我的臂膀,万分感慨地说,侬要是早来两年我一定把阿拉囡囡嫁给你,这样伊就不会跑到世界另一边去了。她的语气中总有落寞,因为,其实我们都清楚,这样的猜测不过是聊以□□。时光不会倒流,而我是无法爱女人的。知道我喜欢凉拌金瓜,所以这道菜每次必有。我喜欢她,同时亦有怜悯,因为她的知足和渴求关怀。
      这样的夏天,总是绵长而又舒适。不知道如果我的母亲还在的话,是否也会成为象她这样一般的一个安定地缓慢老去的女人。

      房间向南,有一个仅容得下我趴在上面看书的小正方形阳台和一间不怎么宽敞的浴室,厨房公用。一张新置的布艺沙发。铁艺双人床,是旧物。床下有棉布拖鞋。深色木地板,年代久远,散发着陈酒一般的光亮温润色泽。空的胡桃木书架。迷你音响。有网线接口。长并且宽大的工作台。有空调。一盏落地灯,亦是旧物。有冰箱,打开,依云和罐装咖啡各占一半,抽屉里有黑巧克力和樱桃硬糖。双层窗帘,浅豆绿色纭纱和黑色棉布。
      在我到达前戈离就已经来过。他知我至深。
      工作找得还算顺利,凭着学历和留学的基础在一家合资公司谋份差事做一些文件和说明书的翻译,勿需每□□九晚五,薪水不薄。同时又挂在一家旅行社,闲时做些伴游之类的赚些零花钱。
      上海的消费水平比深圳要低很多,加之戈离的姨母说什么也不愿意收我的房租,我的生活相当的富裕。可能是身边有人照应的关系,在这座城市里,我有了久违的回到家中的感觉。
      唯一让我偶感不快的只有房间里空荡荡了几个月的书架。打了许多电话,投递公司都说因为重量的关系所以还在运输过程中,估计几天后就能够到。于是在无数个几天后,我的家当走得奇慢无比,七月初托运的东西真正到我身边已经快国庆假期了。
      拿了取货通知从运输公司取完包裹回来,在楼梯下的玄关处耽搁着,东西实在是很多,要想一劳永逸根本没有可能,只能多劳碌几次。
      双手捧着一大摞书上楼,走到门前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来开门。书很重,一时之间也不怎么容易放到地上去。正在两难的时候,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需要帮忙吗?”
      是日语。我的手软了一下,一只有力的手随即托了上来。
      依稀之间突然忆起戈离的姨母的确是曾经有告诉过我住在我对面房间的是个日本男孩,但是都没有看见过他几次也没有说过话,所以根本不知道他的容貌。
      “嗯?”身后的人似是有一些疑惑。
      “谢谢,请您从我右侧的裤子口袋中拿出钥匙为我开门。”我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说过日语了。
      进门后我把书全部扔到了沙发上,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依云递给还站在门口的人。此时我才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脸,相当干净的长相。
      “谢谢。”这一次,是中文。
      “进来坐一下吗?”我侧身让出门口。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邀请并非发自真心,他接过水,说了声下次有机会吧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和关上的门,我的胸口竟然是狠狠一痛。日本,阔别了十年的地方,不知那里的一切是否都已经改变。

      戈离的姨母告诉我那个男孩叫陈佑介,佑介是他的名,陈是他向朋友借来的中国人的姓氏。但是,他一向都要求别人直接叫他的名。佑介五年前来中国留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平时他是个寡言的人,经常会帮助别人。戈离的姨母曾经寻问过他留在上海的原因,但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按戈离的姨母的话说,虽然是个日本人,佑介还是个好人家的小囡。
      我和佑介,原本是没有过多的交集的。
      10月6日那天住在一楼的John请我去他工作的酒吧,说有个不错的派对。
      John是个快乐的美国人,两年前来上海,在市区繁华地段的一家酒吧做鼓手,有着美国人特有的热情和开放。刚搬来这里的几天,他出门上班,路过厨房时看见我正对着食谱做意大利面,恰好他刚起床还没有吃饭,我对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吃一点吧。他在领略了我的厨艺之后把我奉为天才,而且几次三番提议我去他工作的地方就职。结果当然是被我拒绝,但从此也就和他成为了朋友。难得的我们都空闲的时候就会凑在一起吃点东西,彼此吐露一些自己私下里的琐碎。
      我到的时候John已经和他的朋友们坐定了,一大群肤色国籍各不相同的人凑在一起竟然让我的脑海里产生了刹那的地点倒错感。这样的情形与过去的留学生活太过相似了,只是,我已不再是那个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满脑袋空白只知道看书的简单的学生。
      John工作的酒吧果然是不同凡响的,墙上大量的非主流的摄影作品,华丽灯光,精致水酒。当然,最不能忽视的,是优秀的音乐。John唯一感到可惜的是,他今天休息无法让我看到他在舞台上的风采。
      对于John我是心存感激的,因为他眉飞色舞的言谈给予了我那个在许多人看来单调的生活注入了大片大片张扬的色彩。
      光影交错中,我看见了一只与John交握的手,他的身边自始至终都坐着一个安静的人。
      “陈。”John靠过来,“向你介绍下,这是我的伴侣Gin。”
      那个男人对我微笑致意。
      “你好。”我点头回礼。不会看错的,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这座城市里几家相当有名的时尚杂志社的封面模特。
      原来,John是个很厉害的人,掳获了一颗如此出色的心。但他更厉害的地方在于早已看出我和他是同类。这次要我参加派对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介绍给他圈子里的单身朋友,只是,又被我拒绝了。
      当他大惑不解地说着why准备同我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Gin为我解了围,代价是,在John的朋友们身上我前所未有地充分体会到了东西方社会对于人性格塑造的差异。他们从十一点抛开了失望开始车轮战式地热烈地与我交谈,向我表达了极度的友谊和兴趣,而后我无可避免地开始被他们象灌水一样地灌酒。等我好不容易脚底飘然地从人堆里脱身的时候又在酒吧门口被一个根本不知道也或许是忘记了名字的法国男孩抱了个满怀,但几经努力之后,我还是摆脱了他。
      走在初秋的街头,这座城市已然睡去,道路干净,空气清朗,洗尽铅华的模样。抬手看表,7号凌晨1点39分。身后隐约有人声传来。忽然想到9号要交去公司的资料还有三分之一没有译完,我毫不犹豫地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了路灯下挂在Gin身上的John无奈的脸,下一刻,我在汽车后座里笑得前仰后合。
      在车上,由于长期不饮酒和突然的过量涉入,酒精开始给我颜色看。到家后,我记得自己给了司机一张百元大钞,然后进了门,但是没有在玄关处找到灯的开关,然后只能在黑暗中摸上了楼梯掏出钥匙开门,奇怪的是门怎么也打不开,然后门又开了,再然后……我的记忆中一片空白。
      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很疼,这是宿醉必经的过程,我认命地看了眼床头的钟,接着,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这不是我的房间。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从床上挺起身,又发现,身上的衣服被人换掉了。
      天。我的脑中一阵抽搐。转头,看见了坐在沙发里的佑介。
      “你醒了?”他平淡地看了我一眼,“今天凌晨你喝多了,回来后拿着自己的钥匙开我房间的门。我以为是小偷什么的,结果一开门你就倒了进来怎么叫也不醒。我拿了你的钥匙去你那里取了套干净衣服替你换好,然后意识到你的酒没那么快醒就让你在我这里睡了。你的衣服我已经拜托房东婆婆去洗了。醒了的话就回去吧,我还有事。房东婆婆已经煮了粥和姜汤放在你那里。”
      完全没有起伏的叙述。他背对阳光而坐头发泛着温暖的栗色光泽,看不清表情。
      “好,谢谢,实在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我下床穿好鞋向他深深一鞠躬,完全依照日式礼节。
      我忽略了一点,酒精还在我的体内,当我直起身体的时候眼前首先看到的是大块的五彩斑斓,而后,突然一片漆黑。但是,身体却清晰地感觉到被一双手稳稳扶住了。
      再次能够看清的时候,眼前是一双纯正的黑色瞳孔,清澈,深不见底,隐隐地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熟悉。
      “多谢了,佑介。”我无奈苦笑。
      他似乎并不惊讶于我对他名字的知晓。他没有说话,转身去开门。
      对于无声的逐客令我自是了解。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我感觉到身后有目光的牵扯。
      已经是下午了。打开电脑坐到工作台前一边喝着温热的粥一边继续手头未完成的东西。
      那天宿醉的后续把我狠狠折磨了一通,文件译到很晚,最后完成后我连回到床上去的力气也没有了,趴在工作台上就睡了。那一晚,我梦见了一个已经离我远去了的许久未见的人。他一如既往地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舒展着他俊朗的面孔对着我微笑,然后突然地倒在了血泊中消失不见了。
      橘。橘。我一如既往地叫他。
      醒来。发现,在这么多年后,自己终于又一次能够毫无阻碍地叫出他的名字了,发现,在这么多年后,自己还是会泪流满面。

      我想你了,所以,我感到痛了,直到现在,你依然能够在我的心上留下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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