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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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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在秦国的地位,更知道是拜谁所赐,只是,他真的不想计较。他多次请求秦王允许他前去探望韩国两万战俘,却每每被秦王拒绝。秦王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寡人早已将他们安置妥当,韩先生无须操心。”
也是,秦王不是傻子,他怎么会白养着两万战俘?自然要充分利用两万人的劳动力了。可是他们到底被押送到哪里去了?
秦王不告诉他,李斯不告诉他,宁阳不知道,明溪是新来得势的,更加不能代他去问秦王,否则不但他无法得知消息,恐怕连明溪都要被猜忌了。
无边的忧思黑云压城般逼得他时时停下思考,略微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刚刚走到门口,却见韩兰坐在门口不知想些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方红色的盖头,连他走近都未察觉。
“阿兰,你又在想你的阿勇哥了?”韩非见她痴痴的模样,不禁笑着问道,只是笑容里像浸了满满的苦杏仁,清香,却苦涩不忍。
韩兰如大梦初醒,脸上红晕层生,似海棠半懒风中,赶忙站起来道:“是先生来了!”
“先生无能,让你到现在都见不到阿勇。”韩非眸色沉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树木静立,不动,却有一种无望的悲哀。
“先生快别这样,阿兰知道先生的难处。爹给我和阿勇哥定的婚期是六月六,爹说,嗯哼,”阿兰一手负在身后,有模有样地学着她爹的样子摇头晃脑捋须道,“等石榴红的时候,我家阿兰就要做新娘了!”
那娇俏的模样逗的韩非不禁笑了,许是气息不畅,韩非的咳嗽又犯了,面色潮红,连呼吸都听得出渐渐粗重起来。
韩兰急忙道:“阿兰这就去端药来,先生你等着。”说罢,转身跑了。
不一会,韩兰将一碗药递给韩非,看他缓缓饮下,又替他拭净嘴角的药汁,接过空碗轻声道:“这药虽是明溪公子配的,却是宁阳公主从南峰山采回来的呢!先生,公主对您的心大家都看得出来,可是您为什么……”
韩非沉默地看着碗底残留的药汁,那味道如他脸上的微笑一般苦涩,只是这药虽然入口时苦涩异常,最终却有一股草药特有的清香在唇齿间萦绕不散,这药是宁阳采回来的,她以公主之尊,竟为了他甘愿冒险!韩非,你有何德何能得她偏爱?
她是坦坦荡荡把真心奉,他是恍恍惚惚忧心重;她有威威赫赫大秦梦,他有深深沉沉故国痛,这其中的鸿沟,不是他勇敢些就能跃过的啊!
今天一直说不清隐隐绰绰吉与凶,总觉得坎坎坷坷在冥冥中,其实不只是今天,从宁阳自南峰山回来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是他真的忧思过度,精神恍惚了吧?
他望着韩兰道:“你想说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冷,对吗?有些事你不明白,我和公主是不能在一起的。”
“因为她是秦国的公主,是吗?”韩兰以前从未反驳过韩非的话,只是这次,她真的觉得韩非做得不对,明明郎有意妾有情,为什么总是要拒公主于千里之外?
韩兰的一双明眸因为激动闪闪发光,语气间完全不似往日和顺,或许她早该这么跟韩非说的,只是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想到此,也就不管不顾了:“先生,阿兰知道自己识字不多,您和公主、明溪公子他们说的话阿兰也听不懂。可是阿兰知道,两个人如果互相喜欢,就应该在一起!而且公主是秦王的妹妹,您和公主要是成亲了,对我们韩国也有好处啊!说不定秦王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放过我们的。”
“阿兰,这话是谁教你的?”韩非起先还静静地听着,待到最后,眸中寒光凛然一现,似这些天清晨花间的露珠,看着晶莹,触手却是寒冰。
他盯着韩兰问道:“是公主吗?”往日和韩兰说话的不是他就是宁阳,明溪现在很忙,甚少来这里。
“不,不是。”韩兰没有料到韩非会这么快就认定这不是她自己的想法,又一贯没有这样跟韩非说过话,不禁朝后退了一步,除了否认,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韩非撇下她径自朝里面走去,声音平静地传来:“进来说话。我知道这话不是你能说出来的,谁教你的?”
“我,这是我自己的想法,难道先生您不喜欢公主吗?”韩兰跟进来站在韩非面前,对面书案后面坐着的人脸色肃杀,一点寒光在眼中忽隐忽现。
良久,韩非右手中指微屈,轻轻扣击着书案,一下一下的,却益发让殿内沉寂。他轻笑一声,缓缓说道:“你说吧,我只是想知道是谁说的而已。”
韩兰见躲不过去了,只好坦白:“是,是李斯李大人。”
“他?”韩非一愣,旋即明白。自然只有他了,只是,他不是一直害怕自己在秦国有势力吗?怎么会帮自己?难道暗害自己不成终于幡然醒悟了吗?还是,又有什么阴谋了?
韩非的脸色忽阴忽晴,他沉静地看着韩兰:“他什么时候找过你?”
“就在昨天。”韩兰不敢隐瞒,先生在秦国已经过得够凄惨了,自己竟然还敢惹先生生气,阿兰啊阿兰,你现在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韩兰偷眼去看韩非,却见韩非一脸警惕地看着外面。她转过身看向门外,一个人影正在向驿馆方向快速奔来。
“阿兰,去开门!”韩非心中蓦然一动,急忙朝韩兰喝道,自己竟也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
还未等韩兰走出院子,那个人影一头冲进来便一叠声喊道:“阿兰!阿兰!”
“阿勇哥!”韩兰猛然一愣,待认出来人后旋即扑进韩勇的怀里哭道:“阿勇哥,你来了,你到底来了!”
见韩勇一身破烂衣衫,上面尽是血迹,灰头土脸,更有无数伤口有血渗出,不由得大惊:“阿勇哥,这是怎么回事?”
“阿勇?”韩非如一只离群的孤雁静静地立在韩兰身后,遗世独立的忧伤与孤独,正好与韩勇面对面对视,他心中疑团纠结如麻,终于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开口问道:“阿勇,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这里是秦宫外面紧挨着的一处偏宫,因秦王特许,暂作了韩非等人的驿馆,除了几个重臣,无人知道韩非住在哪里。
谁知韩勇的眼中满是仇恨和鄙夷,他一把将韩兰拉到自己身后,狠狠地看着韩非,咬牙道:“阿兰,跟我走!”
“慢!”韩非心中越加迷惑就会越冷静,他伸手拦住韩勇,逼近他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我从死人堆里来,我要回我的家乡韩国去!”韩勇满脸都是泪水,因为有伤,脸上的尘土与血迹被冲刷得沟沟壑壑,加上眼中恶毒的诅咒,竟宛如一个从地府里窜出来的恶鬼。
他再次拉过韩兰,喊道:“阿兰,我们走!”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快讲啊!快讲!”韩非急忙冲到前面拦住他,因为自小练剑,韩非的体格又比韩勇的高大些,硬生生挡住了韩勇的去路。
韩勇痛心地看着韩非,哭诉道:“先生难道不知道吗?前些日子秦国借口运送石料,将我们两万韩国战俘押进深山,突然间乱箭齐发,刀剑横飞,山顶又有巨石雷滚而下,我们两万兄弟,被活活坑杀在南峰山啊!先生,两万人啊!就逃出了一个韩勇!一个啊!”
“你——你说什么?”韩非如遭雷轰,一下子呆在原地,他步履踉跄地退后几步,颤声道:“你是说两万韩国子弟,都被活活坑杀在南峰山?”
“是!”韩勇拖过呆若木鸡的韩兰,手指韩非声泪俱下地斥道:“韩先生!南峰山一场屠杀天地昏暗,两万战俘化冤魂!我是一路逃亡至此,兄弟们临死前一声声怒骂你卖国酿祸根!若不是你这么久都不能和谈成功,我们何至于此?你可知国若卑贱民难尊?你可知国既不存民何存?无国的子民任杀戮,亡国的百姓向谁把冤申?”
韩兰见韩勇越说越激愤,怕他继续口出不逊之言,拉住他道:“阿勇哥,先生他……”
“阿兰你一边等着,我要向他把话说明白!”韩勇粗暴地推开韩兰,一把揪住韩非的衣领质问道:“韩非!你不为韩国争气节,却甘愿忝做秦国阶下臣;你不为韩国秉傲骨,致使暴君嬴政肆意行暴虐之事!你可知南峰山两万尸骨堆成山?成山的尸骨都是韩国的子民啊!”愤怒的火焰早已燃烧了韩勇的理智,他疯狂地怒吼道:“你,你这是助纣为虐哪!你就是韩国的第一罪人!”
韩非绝望地闭上双眼,任凭韩勇的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脑中因为不能呼吸似要炸开来,乱哄哄如炸了窝的马蜂窝,两万战俘被活活坑杀?韩非是韩国第一罪人?这一切到底怎么了?南峰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峰山?脑中灵光一闪而逝,却被韩非牢牢地抓住,他忍住艰难呼吸的痛苦,吃力地问道:“你是说,是在南峰山?”
“那你觉得应该在哪里?应该在你面前吗?”韩勇猛然松开攥着韩非衣领的手,迫使韩非连连倒退数步,韩非躬身剧烈地咳嗽着,肺部因为震动撕裂般的疼痛着。
韩兰急忙奔过去扶住他,替他抚着胸膛,埋怨道:“阿勇哥,先生的肺疾还未好,你竟敢这样对他!”
“阿兰你过来!不许扶他!”韩勇拉过韩兰疾步朝外面走去,没走几步又回身道:“我要带阿兰回韩国去!韩国虽败也是我的家乡,韩勇宁与韩国共存亡,羞与你谄媚暴君忍辱侍奉秦国,苟且偷生!”
还未等韩非说话,一阵杂乱的人声脚步声远远传来,踏碎了这里的冷寂,转眼已至门外。
韩勇出人意料地放开拉着韩兰的手冷笑道:“这是秦军追踪过来了。阿兰,阿勇哥不能陪你了,你,你就……”
他憎恨而又无奈地看向韩非,痛声道:“你就跟着他吧!你是女儿家,要好好活着,要永远记着韩国的仇!我与他们拼了!”
“等等!”韩非一手压住撕扯着疼痛的肺部,迅速审视了一下周围,扬手一指,沉声道:“阿兰,你带着阿勇从侧门走!快走!快走!这里我来应付。”
韩兰抓住韩非的胳膊哭道:“不,先生,阿勇哥他……他,阿兰知道您受委屈了,阿兰不走!”
“你们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韩非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们两个朝外面推去,合上大门后才背倚着开始剧烈地咳嗽,脖子上方才韩勇卡住的地方此刻正火辣辣地疼痛着,他连说话都觉得几乎不能。
撕心裂肺,果然如此之疼么?
“放箭!”只听得门外一声大喊,韩非还未平息呼吸,便惊诧地看到韩勇和韩兰已经重新折回,只是,他们的身上,羽箭密布,血流如注。
韩勇一头栽在侧门的旁边再也没有起来,韩兰倒下时那双惊恐的眼睛定格在韩非的脑海中,一声痛彻心扉的“阿勇哥”如烈火般冲进韩非蜂窝一样乱的脑袋中,在一瞬间毁灭了他所有的理智与思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果然是这样么?两万战俘哪,你们竟然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