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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三 ...


  •   及晾城乃东平腹地鱼米之乡,繁华,竟胜了梁都好几分。
      正平君果然没有食言,进了及晾辖地起,开始吃鱼。在及晾城主府中下榻时,已经尝过好几了。
      并非精细绝伦,却新鲜,烹饪得当,厨工老到。难为他出使带的那个酒糟鼻,双下巴的厨子,一个人两只手,竟然能作出风味截然不同的五六种菜色。
      腊月初七。
      晨。
      我起身不晚,正平君却已经等在厅里了。三个一起用完膳,他差了个随从去办事,只说是稍稍耽搁一会再启程。
      坐着无事,四下张望,目光很快有了着落处。
      窗外斜斜伸过来一枝红梅,两三根小桠,四五朵盛放,六七蕾半绽,□□粒含苞,十分应景。淡香似有似无,花影如剪如画,正是开得刚好。
      “公子,可愿随正平去见个故人?”正平君轻轻拿几乎不离手的竹简敲敲桌子,唤我回神,“近在府中后院。”
      他这一路来,唤我公子,或者时临,却绝口不曾用广湖二字。彼此心知肚明,我非广湖,广湖非我。
      这故人,想必也不简单了。
      我点了点头。

      这院子,似乎并无人居住,有人做了最基本的修剪养护,却没有扫灰。
      拱门雕花精致,却爬了些苔衣。院中所种皆是长绿植物,从松柏梅到我不怎么认得的藤蔓矮灌木。六分之一院子大的一个池子,不深,池中几支残荷,池旁一个凉亭,其上七八步长的小桥,曲折了一下,东西横跨。
      房子坐南朝北,一厅,左右两室,再简单不过的格局。青纱糊的窗,竹篾遮搭。黑瓦灰墙,檐角尚挂了个空鸟笼。
      正旁君前面领路,迈进了院子。
      我朝穆炎示意,叫他在门口等,而后跟在正旁君后面进去。
      绕过亭子,踏了五六米长的小径,两株白梅下,安安静静一尊墨玉碑。
      “及晾城三年之约,并非无中生有。八年前,我游历梁国,结识周治侯,于他府中逢一少年,五月后定下此盟。”正旁君蹲身,替那坟掸了枯叶,拨开几条不细蔓。倒也不扯断,把它们缠到另一个方向去。“他姓程,名珲。”
      知道我要做的只是听,我静立不语。
      “于谋士而言,梁王逊平王甚,故有当年一别。两年后,我提前赴约,他被逼无奈,已成了梁王宫中人。
      “再一年半,我出使梁国,借故要人。临走之时,寺御君奉王命,一箭射了他下马,我归期在即,他却重伤难行。而后,梁王只说他已死了,我虽不信,但音信全无,无从着手。
      “到两年半前,寺御君战我大平军,阵前遣使,借机暗中送了他过来。”
      正旁君起身,背影挺拔,却也萧索寂寥。
      “他已灯枯油尽,只得了一年。尚有一弟,孪生,流落失散,据他所忆,自小憨淳。我自当好生替他相顾。平王待我甚重,散了画像于征外军中,治内民间,倒不难。只是,并无所获。
      “本以为,既然性子……”
      “既然性子憨傻,难免夭于乱世。”我接口,“原来,我刚刚出生之时,姓的是程。”
      “你不知么?”
      “四五岁之前,并未记事。此后十五年,正旁君已了然了罢?”
      正旁君微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哥哥么?”我蹲下身去,对着那尊墨玉碑看,一时觉得陌生。
      却撇到,我身前,站着的人,玉色锦袍袖中,长指发颤不止。
      “你得了那一年幸福,想必走得安然罢。若说有什么放不下……正旁君安好,寺御君安好,时临也安好,所以,尽可以放心了。”
      却终究,不能说是弟弟了。
      “寺御君他为何……罢了,食人禄忠人事。何况后来……”正旁君恨恨,怅惘长叹,话锋忽然一转,“但,尚有梁王泰然在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平王既有天下之志,正旁君有生之年何愁不能。只是,时机成熟了,莫错过就是了。日日担在心里,且不论与安康无半分好处,也不论他会不会不安心,尚有娇妻幼儿,家人一干,正旁君将他们至于何地?”
      报仇真那么重要么?那我,是不是先得生剐了邓家,再废了梁长书,而后才能考虑别的?
      “时临,言之易,为之难,虽心有歉疚,却……”
      “却拗不过心。”
      地上的人影点点头。
      “心其实只有这么大,正旁君在里头放了一个主君,一座玉坟,一个仇人,一家人等,若是地方不够,定要舍去一个,正旁君选什么?”我起身,等他想了一会。
      他一时沉默不语。
      也不是定要他回道,不过宽慰之语罢了,“时临会将仇人扔出来。实在扔不出来,也得往角落里挪挪,腾出占去的好地方来。”
      两人一时俱静立。
      一阵风过,早开的梅落了几片雪瓣,盘旋从枝头飘下。
      正旁君伸手接了一片,开口,“时临心里放了多少东西?”
      石玲……
      嘻哈童年,青春灿烂时,一座衣冠冢,数年阳光,而后,一大片平静。
      时临……
      张家坡是回不去了……
      “一个人,一个院子,一个名字,几个相识,几分欠的情。”
      “他?”
      “嗯。”
      正旁君颇为诧异地转身,看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道,“不像。”
      “男子与男子间并非只有情爱。”我实在好笑,摇摇头撇开眼,还是忍俊不禁,“以他妻为嫂为娌,以他子为儿为女。他和我虽无血缘,却可为兄弟。”
      “院子在何处?”
      “尚未觅得。”
      “……”正旁君一顿一想,眼里露出一份恍然,点点头,“名字?”
      “程珲。”
      “相识,人情?”
      “正旁寺御,还有故日借宿的人家几户。”
      “正旁在祧都尚有郊院几座,聊可养生。”
      “多谢正旁君好意。”我一揖,诚恳谢过,郑重道,“但,不如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他的手,托了那瓣梅,说了这么多话,已不怎么抖了。
      “昨日,程珲舍梁王,许正旁。今朝,时临去雅院,归山林。”
      正旁君眼里流抹微微复杂的神色,而后,并没有犹豫太久,他轻扬手,送了那瓣花归地。
      “也好。”
      白瓣落入墨玉坟旁,藤蔓矮灌间,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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