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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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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指尖的颤抖,到双手不听使唤,由这样的变化中感觉到死亡如影随形,姜辛想,清醒着死,果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她远远瞧见靳殊成走过来,就将双手收入袖中,勉力支起上半身。
“如何?”
他将手中的地图摊开,指给她看:“按你所说,暗卫找到的山峰,有这几座。”
她瞧了瞧,摇头。
“都不是。”
靳殊成笑了笑:“这么肯定?”
姜辛点头,闭上眼睛。
她从十二三岁开始,跟父亲远赴关外,南下过海,为此娘亲跟爹爹吵过多次,娘亲说,一个女儿家,不要学这些事情。
“为何?”
“因为她是个女儿家,她将来的夫家,不会喜见她有这样的见识胸襟,这样的气度。”
爹爹只是大笑:“那么他们就错过了这样一个女孩子。”
爹爹说,纵使将来路途辛酸坎坷,好过懵懂无知一辈子。
要能明白,才能明明白白。
学经商之道,学操纵消息,族中长老来瞧她,均说,可惜了。
可惜了这样一个孩子,是个女子。
又可惜,是恕国商氏所出。
她那一年又随着父亲出关外,这是一条她从来没曾走过的密道。爹爹十分小心谨慎,告诉她这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走的路。
“太过凶险。”
爹爹收殓了冻死在山中的靳氏夫妇,告诉她这以后,都不会再带她来这里了。
靳殊成看她这副样子,忽然皱眉。
她又陷入那些无边无际的记忆里头了,走不出来。
这就像一座迷宫,她只能在其中迂回曲折,却找不到出路。
她想了想终于似乎有点印象,在那些山头里,寻到最高的一座。
“这里,在这个地方,如果有一座坟的话……”
就在那座坟的底下,有一条暗河经过。她的记忆有些模糊,却终于想起那座山的样子。姜氏先人曾探寻各条密道,这一条,从北楼关外,直通向山外的北狄。多年之前,这里曾是一条不为人知的冰河。
只有这一条路,是活路了。
这条暗河藏在雪山之中,常年冰冻,山上常有雪崩,将河道又掩埋起来,河流湍急,暗礁无数,凶险无比,即使是姜家的能耐,也不曾全程探过。
那对夫妇义无反顾。
“姜兄,国破家亡,姜兄可明白这个道理。”
爹爹是不明白的。
姜家的人没有国。
他们只有家。
爹爹默叹:“那么你们去了回不来,靳家的产业,我一样都不会留下。”
承元四年夏,恕国大兵压境,郭寒在前方苦等粮草武器不得,靳方鲁倾家相助。钱鬼姜则虽为靳家至交,却趁机恶意压价,以极低价格买下了靳方鲁手中大半钱庄田地、银楼宝号。靳氏夫妇秘密前往北狄寻购粮草兵器,却终于死在路上。
靳氏夫妇一死,大瑶粮市、钱币均大乱。
姜则将粮草送到郭寒手中,商洁琼将两家定亲之物还给了还在珣都的郭夫人。
“阿辛,你知道,发死人财固然是错的,但是为了你娘亲,爹爹还是要做一做。”
姜则对着年幼的姜辛说,你上去看看殊成。
她看他跪在衣冠冢前,他查看着靳方鲁留下的地图。
她知道他一定能发现那副地图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他们举家迁走,去了恕国。国君将她爹爹列为皇商,那一年,是恕国今上登基的年头。
先国君同太子死于非命,恕国国君继位。郎家败了,商贤妃成了后宫最后的赢家。
“阿辛,从今往后,你要做个无心人。”
爹爹临死,握着她的手说的话,跟这一日虽然一字未变,却已经不是那样意思。
从今后,这世上,能够伤你的,只有你自己。
你若无心,他们就不能利用你,图谋于你,让你万劫不复。
她从此将心留在北楼关的冰天雪地中。
那年她再在北楼关见到他,已经是将死的样子。她瞧见他的模样了,额头上的伤,还留着浅浅的痕迹。
“啊,是你。”
她终于又见着他了,还是那样要死不活的脾气。他甚至不睁眼看她,大雪很快将他们扑上银白,姜辛透过沾着雪花的睫毛,见到他冻得发紫的嘴唇。
“既然是要来找你爹娘,为何毫无准备就上山?还是,同你的向导失散了?”
“你爹给的图,是条死路。”
他说,没人肯跟来,他只好自己来看。
自然是的,那条暗河每年冬夏会改道,冬日冰封,更易行走,夏日河水带有融冰,如是行舟其上,极易船破人亡。
她穿着厚重的狐皮袄子,将怀里的两个暖炉都塞进他怀里,放在心口处。
“别要死了,我还等你再来寻我家报仇的。”
就此,一别十四年。
大瑶帝统传承,讲究嫡庶之别。先皇皇后无子,皇贵妃郭氏难产而死,皇后将她的孩子抱养在宫中,这样元丰帝才成了嫡皇子。先皇贵妃后背追尊太后名位,也是当今太后主动提的。
这些事情,史官自然会有所注。姜辛读到这一段往事,常说当今的太后果然是聪明非常的女子。
“这么算起来,义母是陛下的舅母,又是养母。”
郭夫人点头:“因此,虽然你这样多的毛病,又有那么多不堪说的过去,当时殊成救你回来,我还是念着你父亲总算是将粮草交给了先夫,答应向太后说情。”
如此,才能留下她活着这样舒服。
“陛下想知道姜家手中掌握的密道,自然不会让我死了。”
她这个囚徒,做得相当舒服。
锦衣玉食,安全无虞,所结交的都是大瑶上流的人物,家仆忠诚可靠,夫君从无二心。
姜辛想,即便是当年还未同靳家撕破脸的时候,她也不曾有这样踏踏实实睡觉的日子。那时候她常因为不懂得控制听声之术,整夜不能入眠。
算起来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那年恕国大举进犯,靳家为助郭寒,变卖了几乎所有家产。北楼关前是虎视眈眈的北狄兵马,想要绕过他们,平安购回粮草,绝无可能。
“靳兄,你我虽然快成儿女亲家,我却断无理由带你走这一条路。”
姜辛甚至能想象得出父亲的语气神情,他会说,你要自寻死路,我怎能阻拦。
郭夫人凝视她双眼,那双眼睛比从前要明亮许多,再不会茫茫然地如若自失。
“你说了这许多密道给殊成,不怕你家的长辈们责怪?”
姜辛淡笑。
“都是死路。”
前朝留下的暗道,有诸多条经姜家历代探寻,均证实早已年久失修,或山体塌陷,或河流改道,他们所知的那些,早就已经不堪使用。她所说的那些,只有那一条是活的,却葬送了靳家数百条人命。
她记不得怎么进去的了,所以告诉他们,去找一找。
找到了,她就能安安心心地死,将当年应承的事情做到。
爹爹说,不管是为商还是做人,一字记之曰信。
爹爹拿命告诉她的道理,总归,她是要记住的。
清晨,忽然转醒。
这一日靳殊成还未上朝,她便醒了,确实是件稀奇的事情。
“或是回光返照。”
她如此肯定,帮他穿好朝服。
“若还找不着……我就同你去一趟吧。”
他凝神看她,这人在清晨的幽光里头,更加让人看不清楚。
“你一定要去北楼,为何?”
她不能说,她想去找回来自己的心。她从前一直不明白,为何爹爹最后说,你若有朝一日被郎家的小子害了,必不是因为两家的仇怨。
“那小子狠毒阴损不在你爹我之下,对你,也不在我对你娘之下。”
“只是……”
只是……最后爹爹没有说完,就合上了眼睛。
再后来,她误食红花,她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
这都是她没有心的缘故。
都是这个缘故。
“夫君,我……”
利刃破空之声冲入耳际,靳殊成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抬脚踢翻了洗脸的铜盆,堪堪将来人的剑挡开。一手拔出剑来,指向来者。
“靳将军何必如此,我是来领回我们文媛的。”
姜辛恍然,从靳殊成身后探出头:“一年之期已满了?”
这是个艳绝江湖的男子——她忽然想起文媛对自家老大的评价,仔细去看,果然是一双桃花眼。
“你们天听的人,可有一个是不从窗户走,不翻墙而入的?”靳殊成放下剑,却毫无放松之意。
他尴尬笑了笑,抱拳为礼:“邯离见过师姐。师父路上舟车劳顿,说明日再来看你。”
姜辛沉吟半响,忽然拍掌。
“是伯父?”
“正是。师姐被困将军府,师父甚为高兴,于是就多喝了几杯。”
他说得正气凛然,一点都让人想不到,这个人就是天听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