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日月 夜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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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不记之夜歌
刚走到山脚下，谈无欲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修道之人，栖身山野。静观春去秋来，细数云涨云舒，心无俗事旁骛，便对天然世界那些细微的变化尤为敏感。
比如，风的流向，比如，花的开落，比如，月的圆缺，再比如，某些气息的改变。
谈无欲停下脚步，微微凝眉。
……从很久以前起，他便总是一个人孤身而行，环绕周身的，永远是那熟悉到不曾察觉的万年果香。
然而，此时此地，鼻间似隐似现萦绕的，分明……是一股幽幽莲香。
这记忆中的清香，许久不闻，陡然再现，虽不曾疏离，却恍似隔世——一时间只让人觉得悠然而遥远。
起初的怔忡过去，谈无欲闭目良久，再睁眼时，心情已沉静得犹如深潭。
曾经，是那样一个生性骄傲的黄衣狡童。
同他那温润狡黠的师兄相反，他似是生来的易怒脾性——尤其是面对着素还真，争胜之心显得近乎别扭偏执。
争锋对局，机关算尽，尽付痴嗔。那个时候的谈无欲，锐利得好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双刃寒刀，动辄铿锵相向，伤人伤己，及至铸下大错，月染晦暗，不复清明。
时隔多年，他自六丑的皮囊中破身而出，可以与人坦然而言，净由秽生，明从暗出。却终不能忘那悠悠百年，在最黯然的深渊里，是他一个人的恒河之途——
几多孤寂，几多惶惑，几多不甘，几多彻悟，几多悔憾。
只是何其有幸，仍有一丝清灵犹存，尚有一片纯粹不死。
……还有那终不愿改的，一身嶙峋傲气。
谈无欲轻提衣角，沿路拾级而上。
日色渐昏，山路崎岖，他一身玄衣，布袍青带，皓发不束，拂尘不持，长剑不负，稳稳踏步，缓缓而行。
山谷间云雾缭绕，山腰松林掩映处的一处草棚，正是当年名动武林的月才子、谈无欲的归隐之所。
松风送爽，空气微凉，门扉上依稀残留着某个人不请自来的痕迹。
谈无欲举手伸向门扣时，指尖竟抑制不住的一丝颤动。
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自嘲：纵然是清修百年，永远无法控制的，依然是心中的情感，不管是凡人，还是先天。
他垂手站在门前，沉默了半晌，等待思绪终于回归到这远山斜阳时，再轻轻推开木门。
一身白衣的素还真正坐在他的蒲团上，神色清朗若常，好似不曾有别离：师弟。
屋内光线尚明，炉上一壶香茶，袅袅着散着轻烟。
此一刻，江湖风波皆已远。
谈无欲默然不语。
他心里有万千的思绪，却不想一一言明，亦懒得追究在如今这动乱的武林，素还真何来的闲心到他这里煮水烹茶。
“谈兄，请。”
诸如“谈兄”、“同梯”这类的玩笑称呼，天长日久，谈无欲早已学会不去理会。他接过素还真递来的菊花茶，只见茶香清逸，茶色通透，杯底是一朵摇曳生姿的釉彩莲花。
低头浅饮一口，入喉甘甜清冽，齿颊留香，余韵不尽——
到底是素还真的手艺。
谈无欲捧着那只素色的青瓷盏，脸上却板得紧紧：“素还真，你又随便动我的茶具。”
素还真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哦，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在这个问题上与素还真纠缠下去，必然无果。谈无欲皱起眉，轻哼一声：“茶心即道心，素还真，这个时候你还能波澜不惊。”
“这个时候？”素还真轻轻拨开杯中的残瓣，神态安然，语气平静：“我以为师弟久居山中，早不问世事。”
谈无欲微微一怔，自与六祸苍龙一役来，他重伤归隐，虽远离红尘，却又何尝不知屋外寒风凄楚，冷雨飘摇。
只是……
“师弟，这个时候，素某远道而来，不招待一顿饭吗？”
沉默中，素还真轻笑着开口，如同往日里一般的温暖寒暄。
夜已深，月影斜。
杯盘已空，素还真白衣散发，兴之所至，击节而歌：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谈无欲坐在几步之遥的床沿上，此时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个模样的素还真，世间能见着几稀。
他曾听过素还真抚琴，一曲高山流水，悠扬似水，灵动飘渺，却不曾听过素还真兴起而歌。此时的素还真，眉间带着几分自负，几分豪情，充盈着当日里生机勃勃的少年意气。
何等难得。
一曲歌罢，素还真将竹筷信手一抛——
“师弟，该你了。”
不自主地接过竹筷，一瞬间的尴尬过后，谈无欲释然长叹。
当此时，风低吟，月盈空，高歌狂啸又何妨，且当做半斗坪上，师兄弟间的煮茶论艺斗心机，兴高采烈时提起的一场游戏。
谈无欲垂下双眸，他声线颇高，如若琳琅之音，此刻执筷轻敲着桌面，轻声慢吟道：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光阴轻捷在身畔掠过，此情此景，犹是当年争锋相对、却也乐在其中的一双少年。
………………
长夜即逝，灯油将尽，谈无欲别过头，声音毫无起伏：“素还真，你该回去了。”
素还真并不介意，微微一笑：“师弟，珍重。”
抬眼时，他的眉宇间皆是坦然，明亮的眸子里落满温暖的笑意。
谈无欲静静立在窗前，渐渐浅淡的月光自木格窗照进来，流泻在他雪白发丝上，随着夜风恣意而舞。
远远的，他看见素还真拂尘轻挥，一袭白衣绡素，于月下飘然而去。
三分洒脱，三分淡然，如去如归。
前路是风云诡谲的武林，瞬息万变的江湖。
前路多艰，前路何难。
他突然明白，素还真此来的真正用意——
是相见，亦是道别。
一瞬间，谈无欲心中有如寒潭月光，一片清亮，一片寂静，一片空茫。
当日里，他心魔作祟，无非只为一句，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
如今，他已明白，有些事，谈无欲能，素还真却不能。
……
这条漫漫江湖路，素还真已渐行渐远，渐行渐沉重，而他，选择了停留在原地。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日月 夜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