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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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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刚蒙蒙亮,三水胡同里的住户已经开始活动了,倒马桶的生炉子的,泼脏水的骂小孩的,随着各色各样的声响,院子门也一个个的打开。这里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家,男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准备一天的营生,女人们也开始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尽可能的补贴点家用。
胡同口一个小小的铺面也打开了门,老板娘伸了个懒腰,将挑帘竖到了门外,又随手掇了条凳子把门倚住,这时为她上工的张老伯也来了,老板娘嘱咐他看好铺子,便提着篮子出门买菜。
这老板娘便是柳如意,当初她将几根猪骨放在床上,用被子蒙住,扮作正在睡觉的假象,自己却早就收拾好了金银细软,换上偷来的厨房小厮的衣服,再放上几团火,趁火起时大家乱作一团的机会,从后门逃了出去。
她自小就生活在扬州,一时都不知道往哪里去。但她很知道美貌招祸这个道理,一路上只是蓬头垢面,扮作乞丐模样,倒也无事。她二十一年的生命,仿佛都是在为弟弟而活,忽然间没有了目标,又有足够生活的钱财,她只想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了此残生。以前总是听人说杭州风光如画,所以便走走停停的到了杭州。之后她便在三水胡同口买了个小小的铺子,改名柳三娘,自称守寡,卖些面条炒饭之类。由于她的饭食分量足口味也不错,一时间生意倒也红火,她还专门雇了个张老伯做帮手,每日赚点辛苦钱,也颇能维持开销。
集市上卖菜的早就摆了摊子出来,都是些认识的熟人,见她出来了,便有人热情的招呼:“柳家娘子,今天的茼蒿很新鲜啊,都是刚摘下的,要不要来点?”她也笑着应道:“好啊,给我称几斤。”
阳光穿过晨雾洒落到繁忙的街上,卖菜的卖早点的小贩们个个都张开了喉咙吆喝着,买菜的大嫂大娘们也都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围着商贩讨价还价。雾气蔼蔼中,这样和平的日子让柳三娘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仿佛她从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着,至于柳如意以及那段纸醉金迷的日子,是一个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模糊不堪的梦。
她紧了紧棉袄上的腰带,有些庆幸现在是冬天,可以把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再加上黑黄的面皮,扔在人堆里完全的不显眼。可饶是这样,精致的五官却是再多的黄粉也遮掩不住的,刚搬来这里时,周围的三姑六婆都来打听她的情况,听说她寡居后居然有不少为她说亲的。她只好散布出自己八字硬,克夫克子的传言,说亲的这才消失。
买了菜回去后,张老伯在厨房压面条,离开店还有一段时间,柳三娘便坐到店门口晒太阳,顺便拿起一件做了一半的小褂埋头继续做了起来。隔壁的刘大娘和王婶也都坐了过来,手上拿着给自家孩子做的鞋袜,三个人一起聊起天来。
“三娘啊,你看看,你的这里又做歪了,要这样做。”
“啊,我都没有注意到,谢谢王婶啊。您再帮我看看,这个襟口做的对不对。”
“三娘,不是我说你,你看你细皮嫩肉的,连个鞋底都不会纳。你原来嫁的是大户人家吧?”刘大娘好奇的问。
柳三娘心里笑了,这里的人的确淳朴,但却相当多事,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探听自己底细的机会。最近貌似在传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妾,私逃出来什么的。想到这里,她酝酿了一下感情,揉了揉眼角,低声道:“出嫁前爹娘都很疼我的,什么活都不用我干。嫁人后相公也很疼我,所以我连女红都不会做。可是,谁知道我的命那么苦呢,先是爹娘相续去世,接着又是我的相公……”说着,声音都带了哭腔。
刘大娘和王婶对看了一眼,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安慰。柳三娘抽抽搭搭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心里暗笑,估计这下更坐实她命硬的传闻了。她抬头望望天,这样的日子还真的是不错啊。
面馆最忙的时候就是中午了,周边许多拉车抗包卖苦力的汉子都会到这里来吃饭,往往桌子都不够用。这些人也都不介意,随便往哪里一蹲,手里捧着大碗就可以吃的很香。住在巷尾卖馒头的崔大照例到店里来吃一碗面,然后就傻乎乎的跟在她后面帮忙,这天还特意带了朵绢花。店里的熟客都知道崔大的心思,光棍了这么多年,他才不在乎什么命硬守寡的说法,第一眼看到柳三娘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漂亮的不行,如果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那就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所以崔大每天只要一有空就会出没在面馆,但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去讨好女人,只有憨憨的跟在柳三娘后面转来转去。后来听人说要讨女人喜欢,就要送些礼物,他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贵重的东西根本就买不起,只有下功夫做出格外好的馒头,每天送过来。这天他捡了朵绢花,觉得漂亮,就急匆匆的拿来献宝,可惜店里忙的很,柳三娘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就忙她的去了,弄的崔大站在那里直挠头。
一些熟客纷纷起哄:“崔大,你小子也不照照镜子,想吃天鹅肉呢,你也不怕天鹅骨头咯的慌!”
“对啊,听说柳寡妇是个克夫命,你小子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崔大依旧是憨憨的挠头,傻乎乎的笑着。柳三娘暗自摇了摇头,她自然知道崔大对自己的心思,她见的男人多了,什么样子的都有,也许是私心吧,她觉得最出色的便是自己的宝贝弟弟了,可就连亲生的弟弟都会嫌弃自己,她还会对男人有任何的指望吗?她对崔大已经非常冷淡了,可他却我行我素,只有随他了。
杭州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很快便转过了年,开春了。柳三娘觉得,这么久的日子仿佛也只是过了一天而已,每一天就是上一天的翻版,平和安详。她去官府登记了户名,交纳了税款,成了一名真正的杭州人。现在她所担心的,就是天气渐渐的在转暖,她不能再穿这么多衣服了,一旦自己的身姿露出来,又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天夜里送走最后的客人,张伯也回家了,她把店门关上准备烧水洗个澡。正在一层层的脱衣服的时候,忽然听到厨房里咚的一声响,她心里便是一惊。她的值钱的物事,都是埋在自己房间的床下的,平时在枕头边就放了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她悄悄的回房,将菜刀提上,蹑手蹑脚的往厨房走去。
厨房的油灯还没有灭,透过缝隙,她看到一团东西在地上蠕动,仿佛使劲在往灶前挪——可能是贪恋那一点温暖吧?忽然柳三娘就有了些莫名的同感,她放下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把地上的人吓了一跳。
当柳三娘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时,她也吓得不轻。只见这个人脸上身上全是血,在摇曳的灯光下看显得格外的恐怖。他的右腿好像断了,拖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另一条腿上还汩汩的流着鲜血。
那人见进来的是个女人,好像放松了一点警惕。柳三娘也没有说话,只是往桌上的粗瓷大碗里倒了些水递了过去。那人一个迟疑,还是接过水喝了下去。
柳三娘心里飞快的转着念头:不管这个人为什么受伤,他一定有很厉害的仇人,跑到自己这里来绝对是场祸事。要是被人探知自己的真实身份,逃妓可是大罪。反正夜里也没有人看到,而这人也伤的厉害,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心里刚起了杀意,却又被自己硬生生的给压了下去,算了,就当是做善事吧,横竖自己也是命苦之人,没有必要再扯上一个垫背的。
那人喝完了水,将碗放到了一边,低声说道:“多谢。”接着就准备往外爬。“在这里等着。”柳三娘阻止了他,站起身来,到厨房门口仔细查看了一下,果然发现有血迹从后院的矮墙上迤逦而来。她立刻去舀了些水,将血迹细细的冲洗干净,然后又从垃圾里翻出一些鸡毛撒在墙外。接着又赶回房间拿了一些布条剪刀和金疮药,重新回到了厨房。
那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厨房等着,一脸的疑惑。柳三娘也不多加解释,拿起剪刀三下五除二的将他左腿的裤子剪掉,那人反射的往回抽腿,却被柳三娘死死按住。她命令道:“如果不想继续流血的话,给我不要动。”只见他左腿上从上到下有很长的一道伤口,伤的很深,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
柳三娘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打了些温水过来帮他洗净了伤口,将金疮药敷在伤口上,心里庆幸还好上回张伯切菜伤了手,买了一堆金疮药,结果还剩这么多,否则她可不知道如何是好。接着她又用布条将他伤口牢牢捆住,然后又上来脱他的衣服。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不停的躲避:“姑娘,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是个寡妇,不是姑娘。你伤重,给我闭嘴。”柳三娘忽然觉得火气上来了,那人被这么一吼,立刻又一动不敢动了。
柳三娘将他身上的伤口一一清洗上了药,又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强行给他套上。唯有那条断腿她没有办法,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找大夫。那人仿佛看出来了,轻声说道:“麻烦姑娘给我找几根木棍来,我自己能处理。”
柳三娘依言将木棍找来,就见他将断腿对好,又从旧衣服堆里翻出了一些药膏涂在伤处,然后用木棍紧紧的绑住,笑道:“这样就好了,多谢你。”
这时两人才发现,这一番折腾下来,都快五更天了。柳三娘连忙说道:“你还能不能走路,一会儿我的伙计就快来了,被他看见不好。”那人费力的撑着一根木棍站了起来,她将他扶到了自己的房间,指着床道:“你先上床休息吧,我去拿吃的给你。”说完扭头就要走。那人连忙叫道:“姑娘,还能不能麻烦姑娘给我找件男人的衣服,这个,实在是,有点……”说着,他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那衣服又短又小,套在一个男人身上无比滑稽,难怪他一副为难的样子。
柳三娘噗嗤一笑:“知道了。对了,我叫柳三娘,你呢?”
那人也笑了:“我叫做齐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