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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鸿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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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雨,总下得不够痛快。不是北方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黏稠的、阴冷的,像永远拧不干的湿布,裹在皮肤上,渗进骨缝里。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着城市轮廓,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带着水腥与隐约的煤烟味,在极司菲尔路附近空旷的街巷间穿梭。
林慕青坐在黄包车的油布篷下,看着车夫弓起的背脊在雨中一起一伏。她此行是去取老刀为她准备的,用于沈公馆私人沙龙的一件小首饰——一个合乎林曼丽身份,又能巧妙藏匿一点东西的胸针。
黄包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碎石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她看着掠过的街景,心思却飘向了即将到来的周二午后。沈碧泉递出那封火漆信时深邃的眼神,书店里关于聂鲁达与心安的问答,还有那本她正在阅读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些碎片在她心里搅动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探究的渴望,有智力交锋的刺激,也有一丝她自己不愿深究、更不愿承认的悸动,那个男人,像一本装帧精美却标题晦涩的书,引得人忍不住想去翻阅,却又畏惧内页可能隐藏的毒药或刀刃。
黄包车继续向前,车夫的脚步却不再沉稳,路边的行人也是神色匆匆,街边的梧桐,都仿佛被抽走了生机,枯叶蜷缩,了无生气,越往前走,周遭的空气似乎越发凝滞,一种无形的压力,像湿冷的蛛网,缠上身来。
林慕青的心微微一提。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环顾四周,然后将目光投向左前方那栋森然的建筑,极司菲尔路76号。
那栋闻名上海滩、吞噬了无数志士仁人的建筑就在前方不远,高墙电网,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窥视人间的眼睛,墙体上隐约可见深色的、难以分辨的污渍。仅仅是望着,便能感受到一种吞噬生命的死寂,那栋建筑像磁石一样,吸扯着周遭的空气,让路过的人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不祥的喧嚣,夹杂着汽车引擎粗暴的轰鸣,一辆黑色囚车猛地冲出,一个急刹,蛮横地打横停在了路中央,恰好堵住了狭窄的街道,车身上沾着泥点,像刚从哪里爬回来的嗜血怪兽。人力车、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却又在看清那辆车的来历时,迅速低弱下去,化作一种恐惧的沉默,交通瞬间瘫痪。
就在这时,76号那扇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从里面被推开。
先出来的是四名持枪便衣,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围。随后,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林慕青的呼吸骤然停滞。
是沈碧泉。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件质料极佳的黑色呢绒大衣,领口整齐,金丝边眼镜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与这污秽、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一片泥泞之地。步伐从容,仿佛他不是刚从那魔窟里出来,而是从某个宁静的书斋步入雨中,偶然在此驻足。
雨水打湿了他大衣的肩头,留下深色的水渍,他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戴着一副柔软的麂皮手套,动作优雅,一如他执笔书写或翻阅书页。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愠怒,也无快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事务性的专注,对身旁一个穿着中山装、腰杆微躬的特务低声吩咐着什么,侧脸的线条甚至带着她所熟悉的、那种属于学者的清俊与平静。
这一刻,林慕青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更好地隐藏黄包车斗篷的阴影里。一种荒诞的、自欺欺人的念头浮起:他是否也是被迫的?是否也有难言的苦衷?这念头脆弱得像蛛丝。
“哐当——!”
囚车后门被猛地拉开,铁器撞击的声音刺破耳膜。
两名囚犯被粗暴地推搡下来。他们几乎不成人形,破烂的衣衫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黏在伤口上。其中一人似乎腿已折断,软软地耷拉着,全靠另一人搀扶。搀扶着他的,是一个年轻人,尽管满脸血污,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块燃烧的炭。
押解的特务骂骂咧咧,一枪托砸在那年轻人的背上。年轻人踉跄了一下,却硬撑着没有倒下,猛地挺直了脊梁,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这片压抑的天空,朝着周围死寂的人群,用尽生命嘶吼出声:
“打倒汉奸卖国贼!抗战必胜!”
声音不高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一般,却又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尖锐地刺入林慕青的耳膜。
押解的特务脸色骤变,怒骂一声,毫不犹豫地举起枪托,狠狠砸向年轻人的嘴。
“噗”的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年轻人的呐喊戛然而止,鲜血瞬间从年轻人口中喷溅而出,他像一袋破布般软倒下去。
林慕青仿佛能听到牙齿碎裂的声音。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那押解的特务显然被激怒了,面目狰狞地再次举起枪托。
就在这一刻,那只刚刚戴好麂皮手套的、修长而干净的手。林慕青见过这只手优雅地握着酒杯,精准地引导她跳探戈,轻柔地摩挲书页,甚至在空中随着音乐打出节拍。
现在,这只手做了一个极细微、极精准的下压手势。
动作精准、克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枪顿在了半空。
林慕青紧紧盯着他的脸。
没有波动。没有厌恶。
甚至连一丝人类本能的反感或怜悯都找不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漠然。那眼神,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无意中瞥见了墙角被雨水打落的残花,无关痛痒,转瞬即忘。
他没有看那位慷慨激昂的年轻人,目光落在动手的特务身上,用那口林慕青熟悉的、平和而清晰的嗓音,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冰冷的雨声未能完全吞噬他的话语,几个字眼清晰地钻进林慕青的耳膜:“够了。李主任要的是口供,不是尸体。”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的准确性,随即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评论天气:
“不过……如果骨头太硬,敲碎几根也无妨,人别弄死就行。”
这句话,和他说话时那绝对的、非人的漠然,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瞬间烙穿了林慕青所有的认知和幻想。
雨后的冷风吹过,掀起他大衣的一角,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却如同一座没有生命的、散发着寒气的冰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嗜血,只有一种深入到骨髓里的漠然。仿佛他谈论的不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血肉与骨头,而是一份普通文件的处理顺序。
说完,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大衣的下摆上。那里,溅上了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泥点——或许是血,或许是地上的污泥。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旁若无人地、仔细而专注地,俯身擦拭掉那点污渍。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然后,他直起身,再无留恋,步履从容地走向旁边一辆早已等候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又关上,将他与车外这个血腥、肮脏、充满痛苦的世界彻底隔绝。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那囚车,没有再看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更没有看周围任何一张惊恐或麻木的面孔。
林慕青僵硬地坐在黄包车上,浑身冰冷。她看清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听清了他每一个清晰的音节。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看着特务们将两名囚犯带进76号,看着沈碧泉面无表情地走向停在另一边等候的黑色轿车,他冷漠的侧脸,他精准而残酷的手势,他轻描淡写间决定他人痛苦与尊严的语调。
书店里,那个与她谈论拜占庭孤岛、探讨尼采的学者,舞会上那个舞步精准、出手解围的绅士,递出沙龙请柬时那个目光深邃难辨的男人……所有那些复杂、神秘,甚至曾让她产生一丝探究欲和动摇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所有的迷雾瞬间散尽。
所有的犹豫顷刻斩断。
所有因他的学识、风度、那些机锋交锋而产生的、一丝不该有的动摇与探究,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生理性的憎恶与被欺骗的愤怒彻底取代。
那温文尔雅的外表,那深邃的思想,那偶尔流露的、引人探究的复杂气质……不过是这个魔鬼最高明、最残忍的伪装!是他披在身上,用以迷惑世人、甚至迷惑他自己的华丽戏服!在那副精致的皮囊之下,是一个早已冰冷、腐烂,彻底忠诚于背叛与暴行的汉奸,她之前所有的迷惑,甚至那一丝隐秘的悸动,在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和滔天的愤怒。
她被骗了。险些被那精心编织的“人”的一面所迷惑,险些忘记了他内核的冷酷与背叛。他那温和的表象,疏离的探究,哲学的思辨,甚至那半步舞姿的迟滞……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披在这残酷内核之上,一层华丽而精致的绒布。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视人命如草芥的黑暗。
囚车轰鸣着开走了,黄包车再次动了起来,林慕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可眼前反复闪回的,是沈碧泉擦拭血渍时那专注而冷漠的侧脸,是那位年轻人喷溅的鲜血与苏雯辫子上那一点永不褪色的刺目的红,疯狂地交织、重叠。
陈怀远的话不断在她脑海中回想“他最喜欢莫扎特的音乐……可是死在他手上的人,比十个普通刽子手还要多……你的任何一丝软弱、犹豫……万劫不复”。
林慕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国际饭店的。
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外面南京路上的霓虹初上,斑斓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变幻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又灌满铅块的沉重,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愤怒。那愤怒不仅针对沈碧泉,更针对那个曾经产生一丝探究欲和动摇的碎片的自己。
她踉跄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眼神却像两簇幽暗的火苗,燃烧着冰冷的决绝。她抬手,猛地扯下耳垂上那对陈怀远曾赞赏过的珍珠耳环,用力之大连细小的钩划破了皮肉,渗出血珠。她看也不看,将耳环扔进抽屉深处。
然后,她拉开衣柜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盒。里面没有珠宝,只有那枚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的“江”字铜印,以及苏雯留下的、那半截辫子上的红色绒线。
她将铜印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另一只手,则轻轻抚过那早已失去光泽、却依旧殷红如血的绒线。
“苏雯……”她低声唤着挚友的名字,声音沙哑破碎,“还有……今天那位不知名的同志……”
脑海中再次闪过76号门前那惨烈的一幕,沈碧泉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钻入耳膜:“……敲碎几根也无妨……”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强行压下。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木盒中无声的见证者,一字一句,立下誓言,声音不高,却带着碾碎骨血般的力度
“我看到了,也看清了。我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从今往后,我就是那把刺入黑暗心脏的匕首,别无他念,唯有决绝。”
私仇、国恨、被欺骗的愤怒,在此刻彻底熔铸为一体,淬炼成一颗只为毁灭而生的坚硬内核。
她不再是那个在情感与任务间挣扎的林慕青,也不再是试图在沈碧泉身上寻找复杂人性的观察者。她简化了一切——他是魔,她是刃;他是黑暗的具体化身,她是必须执行净化使命的光。
她拿起那本沈碧泉推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曾经觉得艰深却富有挑战的文字,此刻只让她感到无比的讽刺与肮脏。她几乎想将它撕碎,但最终,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其塞进了书架最角落,如同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被污染的记忆。
她是水鬼,抱定了与目标同沉于污浊深渊的决心,向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在沈公馆沙龙上的鸿门宴,无声地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