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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杀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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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陆宅里人影绰绰,正是一年之中最为喧闹的时候。
屹东和陆懂并肩坐在二楼走廊的地板上。
透过雕花栏杆的缝隙,两个男孩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忙碌的佣人们进行扫除。
一个身影从大门款款而入。
黑色墨镜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小香风外套随意地搭在肩头。
“这谁啊?”屹东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陆懂。
“你的表姐。”陆懂看向屹东,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玩味地拖长音调,“或者说——你也可以喊她‘大嫂’。”
“表姐?大嫂?”
就在屹东的脑子被这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搅成一团浆糊的时候,楼下的佣人已殷勤地接过了女人手中的名牌提包,女人顺势摘下墨镜。
“我靠!”屹东几乎同时低呼出声:
“那不是杜可岚吗!”
陆懂略显诧异:“你认识她?”
“废话,云洲谁不认识她?”见陆懂一脸茫然,屹东想当然地说,“她是卫视台晚间新闻的女主播啊,还主持过元宵晚会的!你从来不看电视的吗?”
陆懂歉然地笑了笑:“抱歉,我确实不太看电视。”
屹东一时语塞。
他简直难以置信:“那你平时闲着都干嘛?”
“画画吧……”
“你画得确实蛮厉害的。”屹东回想了一下陆懂的那些画作,由衷赞叹,“你想做一个画家吗?”
“也不尽然。”陆懂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说不定我想仿冒名画、以假乱真呢?”
“你要卖假画?”屹东惊得脱口而出。
洪亮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楼下的佣人们纷纷仰头张望——
却只见二楼的走廊空空如也。
陆懂拉着屹东回到画室,身后的门轻轻合上。
“你刚才说的卖假画,真不是开玩笑?”屹东仍惦记着陆懂方才的惊天言论,眉头紧锁,“那可是犯法的!”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屹东一副“良民受惊”的模样令陆懂忍俊不禁,“难道你忘了你哥是干什么的吗?”
屹东当然知道陆逍是个□□。
但陆懂不该被牵扯进那些污浊里。
毕竟眼前的男孩看起来那么干净又无辜。
他盯了陆懂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要不然你将来去当明星吧。”
“我?”
“再合适不过了。来钱比卖假画更快,还光明正大。”屹东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妙极了,“你肯定能红。说起来,你和杜可岚长得还有点像呢!”
陆懂却没有顺着这个天马行空的话题继续,反而话锋一转,反问屹东:“那你呢?”
他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早已好奇:
“你将来想做什么?”
屹东想了想:“我以前一直想做警察。但我妈不让,她怕我哪天出了什么事,她就没儿子了。”
“所以你放弃了?”
“怎么可能?”屹东很拽地“嗤”了一声,随后又迅速落寞下来,“但后来……她生病了……”
“现在我想要做一个医生,治好她的病。”
陆懂轻轻“哦”了一声。
屹东皱眉:“就‘哦’啊?”
“不然呢?”
“你怎么不评价两句?”
“挺好的。”陆懂点点头,“比当警察合适。陆总这个身份,你再做警察确实不像话。”
“好啊,你笑话我!”屹东被他敷衍的态度惹恼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考上?”
他对陆懂放出豪言:“等着吧,等我考上云洲医学院,非得让你刮目相看!”
陆懂笑得前仰后合,就在屹东快要恼羞成怒的时,陆懂突然正色、喊了他的大名:
“陆屹东。”
“干嘛?”屹东现在已经懒得纠正这个姓氏了。
陆懂问:“大学是什么样的?”
屹东一愣。
他也没上过大学,所以答不上来。
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陆懂体贴地换了个问题:
“那学校呢?学校是什么样的?”
“你说高中吗?”屹东挠挠头,“就那样呗。满屋子人,老师啰嗦得要命,进去第一天就开始倒计时高考了。课上打瞌睡也不行、吃东西也不行,坐牢似的。”
“问这干嘛?”他还在为陆懂方才的态度耿耿于怀,所以没好气地说,“你没上过学啊?”
“是啊。”陆懂平静地说,“我没上过学。”
“那你…”
“哥哥请了老师,在家里教我。”
屹东懊恼极了。
从电视到学校,他这张嘴竟在短时间内接连戳中了陆懂两个痛处。
他不明白陆逍作为哥哥怎么会如此不称职,居然剥夺了陆懂一切平凡的幸福。
一股无名火哽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只能愤慨地骂一句: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私塾教育。”
他对陆懂伸出手:
“走!不是想知道学校什么样嘛?哥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大学!”
两个男孩趁着佣人们最忙的时候悄悄从后门溜出去,竟也没有人察觉、加以阻拦。
屹东手把手地教陆懂如何坐公车、如何投币。
当陆懂因为晕车将头靠在他肩上时,屹东感到那颗不中用的心快要跳出胸膛。
到了云洲医学院,两个男孩却被门卫拦下。
老头从晚报后抬起眼:“都放寒假了还过来干嘛?有学生证吗?”
陆懂乖巧地摇头:“没有。”
“没有学生证不给进啊。”老头又埋首回报纸里。
夜幕降临,校门外的小黑街聚集起摊贩。
翻腾的油烟和水雾为这个寒冷的冬夜带来稀薄的温暖。
从未独自出过门的陆懂基本与现钞绝缘,而屹东更是囊中羞涩——他看不惯陆逍这个哥哥,于是陆逍也始终把他当空气,自然连半分零花钱都没给过。
屹东翻遍所有口袋,只找到了最后一个钢镚。
刚好够买一个烤红薯。
接到滚烫的红薯时,他“嘶哈”地倒抽着气,左右手来回倒腾,最后忍着烫掰下焦黑的尾尖,把大半个热乎乎的红薯塞进陆懂怀里。
“你不吃吗?”隔着氤氲的白雾,那双格外黑亮的眼睛懵懂地看向屹东。
屹东嘬掉了红薯尾尖和手指上沾着的一点薯泥,故意皱起眉头:“你吃吧,这比我老家的红薯差远了,一点都不香甜,我才不稀罕呢。”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传出一声响亮的“咕噜”。
陆懂看破他的逞强,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破,只是抿唇笑了。
屹东的脸腾地红到耳根,结结巴巴地催促:“快、快走!再不回去他们就要发现我们俩不见了!”
“真的不吃点吗?”陆懂体贴地递出台阶,“我吃不完这么多,怕一会儿吃不下晚饭了。”
“少啰嗦!”屹东的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兜里,赌气地自顾自往前走,“那剩下的你就揣着暖手!”
陆懂快步跟上,对着屹东的背影问:“这就回去了吗?”
屹东扭头看他:“那你还想干嘛?”
“陆屹东。”陆懂总喜欢连名带姓地喊他,“你老家有海吗?”
屹东不知道陆懂为什么问这个,茫然地摇头:“没有。”
“云洲市有海。”陆懂的轮廓在路灯光下显得单薄,“我们去看海吧。”
屹东不明白陆懂的思维怎么会如此跳脱,简直想一出是一出。
见屹东不答,陆懂明知故问:“我们还有钱坐返程的公车吗?”
屹东这才惊觉,他们最后的一个钢镚已经被换成了陆懂用来暖手的红薯。
“既然回不去,”陆懂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不如去看海吧。我知道方向,走着就能到。”
“走嘛,反正又不远。”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若有似无的撒娇。
这语气让屹东彻底投降。
屹东对海其实根本不感兴趣,却依然愿意陪陆懂进行这场目的地不明的远行。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并肩流浪、相依为命。
这错觉时而令他惶惑不安,疲惫与迷茫交织着几乎要催出泪来;时而又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暖,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远比那片未知的海更让他沉溺。
于是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坠入这场盛大的错觉,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陆懂。
不知走了多久,屹东虽没戴表,却明显感觉早已超过陆懂说的“二十分钟”。
更重要的是,眼前的视野非但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变得开阔,反而被密集林立着的筒子楼包围得越来越窄。
这导致他今晚第一次提出质疑:
“你确定你指的路是对的吗?”
“应该是对的吧……”陆懂的语气飘忽不定。
忽然之间,他好像对看海又没那么执着了,反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没关系吧,就算找不到,你的哥哥陆逍也会来找我们的。”
他的声音很响,响到违和、响到四周筒子楼居民纷纷开窗张望。
“不是吧……”屹东无奈地叹气,“就知道你不靠谱……”
他环顾四周,锁定了一个蹲在单元门口抽烟的男人:“大哥,你知道去海的方向怎么走吗?”
“陆屹东!”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屹东猛地回头,几乎心脏骤停——
有个刀疤脸正将陆懂的双手反剪在身后。这一幕让屹东目眦欲裂:
“操你妈!放开他!”
他刚想冲上去解救陆懂,后脑却传来一阵剧痛。眩晕感泛上来,就在他站立不稳的时候,方才那个抽烟的老烟枪已经用胳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哪个是陆逍的弟弟?”刀疤脸粗声问。
“管他呢,都绑了去,说不定老板会给双倍的赏钱呢!”老烟枪嚷嚷道。
屹东瞬间明了,定是陆逍又做了什么有损阴德的事情,仇家找上门了。
“是我!”
没想到,他第一次主动承认这个身份,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对陆懂安危的担忧压倒了一切,他再次嘶吼:
“我才是陆逍的弟弟,你们放了他!”
两个混混交换了个眼神。
“看着像……”老烟枪哑着嗓子,收紧手臂逼屹东抬起头,“我见过姓陆的,跟这小子长得真像。”
“既然知道了……你们还啰嗦……现在可以放他走了吧……”屹东憋红了脸,费力地说。
“放他回去报信?你当我傻?”老烟枪嗤笑。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跛子带着两个打手渐渐走近。刀疤脸和老烟枪立即恭敬地向来人喊了声“老大”。
老烟枪把挣扎的屹东推到跛子面前,邀功似的说:“老大,这是陆逍的弟弟。”
“他不是。”跛子端详了屹东片刻,摇了摇头,“陆逍当年从我这儿带走的不是他。”
他的视线忽然转向被刀疤脸制住的陆懂,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二少,又见面了。”
老烟枪惊愕地看了眼陆懂,又瞪向屹东,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他狠狠踢向屹东的膝弯,在他失去平衡倒地后、又对着腹部补了一脚:
“狗崽子,居然敢耍我。”
屹东蜷缩在地,痛苦呻吟。
陆懂冷眼旁观,神色漠然。
跛子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
“二少,跟我走一趟吧。”
陆懂转过头,与何跛子对视。
往日公馆的一幕幕涌现在眼前。
“老板,那这小子怎么处理?”老烟枪用鞋尖拨动了两下地上意识模糊的屹东。
何跛子轻蔑地瞥了一眼:
“没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打死吧。”
闻言,老烟枪得逞地狞笑,以某种玩弄猎物的姿态拎起屹东的领子。
他胯坐在屹东身上,雨点一样密集的拳头落在屹东脸上。
屹东本能地举起胳膊格挡,却无济于事。
“别打了……求求你……救命……”屹东断断续续地求饶,只要一开口,血腥味就止不住地往上涌。
老烟枪随手抓起身边的铁棍,高高举起,瞄准了屹东的头——
“咻、咻。”
两声轻响。
屹东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身上的重量却骤然消失。他艰难地抬头,只见那老烟枪倒在一边鬼哭狼嚎,肩膀和大腿上,鲜血逐渐洇开,染红一大片。
他茫然四顾,
只看见了陆懂。
陆懂姿势优美地端着一把袖珍手枪,面孔冷的淡的像月亮,让人即使亲眼所见,也不禁自我怀疑,刚刚开枪的真的是他吗?
而原先挟持住他的刀疤脸已不知何时被他反制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陆懂单膝跪压在那人背上,膝盖精准地顶住颈椎,只要对方有任何试图挣扎的动静,他的膝盖就会毫不犹豫地碾下去,逼出对方发出凄厉的嚎叫。
没人料到陆懂会有枪,更没人料到他真的会开枪。
他矜贵娇弱得像一株昙花,理应与这样的危险物品绝缘,因为血与汗会燎到他剔透的花瓣。
直到此刻,跛子身后的打手才如梦初醒,举枪对准了陆懂。
“二少真是好身手啊。”何跛子慢条斯理地鼓起掌来。
从陆懂扭身反钳住刀疤脸,再到他举枪射击,整个过程不过两秒,除了枪法有失准头——两枪都没有击中要害,其他的动作都行云流水,宛如一柄利刃出鞘。
何跛子原本打算拿着陆懂的性命与陆逍谈谈条件,现在看来,还是直接将他杀了泄愤比较干脆,以免他被逼急了反扑、得不偿失。
似乎是察觉到了何跛子的杀意,陆懂利落地击晕膝下的刀疤脸,持枪退至屹东身前,面无惧色地与何跛子对峙。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刺目的远光灯破空而来,劈开陆懂与何跛子当中的空间,将狭窄的弄堂照得恍如白昼。
何跛子眯着眼睛望向光源——
一辆黑色轿车堵在弄堂口,有个高大的身影推门而下。逆光中,他周身的轮廓被镀上一圈光弧,正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陆逍在陆懂面前站定,垂眸扫过陆懂手中那柄手枪,神色凛然。
他缓缓褪下右手的皮手套,随手抛给身后的石头。
随后,他扬起右手。
狠狠掌掴了陆懂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