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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屹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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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这年,王卫东改名成了王屹东。
他那半路杀出的哥哥终究是退了一步,保留了他的姓,却执意要改掉他的名字。
他对哥哥的固执嗤之以鼻。
只不过是个代号罢了,何必斤斤计较,叫“卫东”还是“屹东”有什么区别吗?
可当他在户口本上看见“王卫东”三个字被印在“曾用名”那一栏时,突然又有点懂得了。
“王卫东”像从他身体里被硬生生撕扯了出去,连带着他前十九年的人生,都割裂成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悄然蔓延,仿佛双脚悬空,无所依凭。也许只有等到某一天,有人在身后喊“王屹东”,他能毫不犹豫地回头时,这份不安才会真正消散。
王屹东明白,面对他的亲生哥哥寻亲而来这件事,养父养母的喜悦远多于忧虑。
半年前,养母因为肾衰竭命悬一线,急需换肾。屹东自告奋勇地提出要把自己的一个肾赠予母亲,却在配型时意外地得知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真相。
那一夜他未曾合眼。
第二天,他就去染了一头扎眼的黄发,以此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决心——他不想读书了,他想出去闯荡社会,想要赚钱为妈妈治病。
打了耳洞的耳垂化了脓,连着头皮上的经络突突地疼,却远不及父亲那一记耳光来得疼。
在母亲的哭泣声中,向来宽容的父亲第一次严厉地警告自己,趁早断了辍学打工的念想。
屹东只能顶着一头黄毛继续上学,好在他成绩优异,年级主任倒是没有在风纪方面过多地刁难他。
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可高昂的医药费与母亲的性命,仍如一柄悬于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地悬挂在风雨飘摇的小家之上。
然后,神通广大的陆逍就这样出现了。
这个世界总会为有钱有势的人大开绿灯,那些曾压得屹东喘不过气的难题,顷刻间迎刃而解,仿佛它们其实从未存在过。
即使没有血缘这一层联系,养父母也始终无私地为他着想。正因为饱经风霜,所以他们比谁都清楚,陆家有钱、有的是钱,即使从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出来,也足够他们平凡人拼搏一生。
父母劝屹东别再犟了,姓陆的可是他的亲哥哥,好好相处总没有坏处,说不定就能为他铺一条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康庄大道。
于是,在这个寒假,父亲把屹东送去了云州市、去陆家过年。
屹东反抗过,但父亲的理由看似无懈可击:他的妈妈住院为移植手术做准备,父亲也要住进病房里陪护,年节的时候家里本来就没人,还不如去陪陪刚认回的哥哥。
屹东还想挣扎,提出自己也可以去医院里照顾妈妈,却被父亲一口回绝:
“你一个孩子,去了也是添乱。马上要高考了,别为杂事分心。”
屹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委屈——父母就像是急着要把他往外推似的。
他们难道不怕吗?
不怕他真的和那个哥哥越来越亲?
在这个冬天,屹东突然流离失所。
陆家好像成了他唯一的栖身之处。
屹东原本对要与陆逍相处这件事满怀抵触。
出发之前,父亲千叮万嘱,要他嘴甜些、会看眼色,好好地哄着陆逍,千万别得罪了贵人。
可他自觉和这个所谓的哥哥天生不对付,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若真再吵起来,被那个□□扔出大门,他还真怕自己会沦落到大年夜无家可归。
可真到了陆家以后,屹东才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
陆家很大,空的令人心里发慌,想偶遇一个除了佣人以外的人都难。他闲晃了两天,竟连陆逍的影子都没见到。
直到年前两天,佣人们开始忙碌,这死气沉沉的宅子才总算有了点活气。
屹东漫无目的地踱步,忽然听见一声呼唤:
“东东!”
“干嘛!”屹东下意识地应了。
他一回头,与一位梳着盘发的妇人打了个照面。
对方的表情复杂难辨,有期待、又有愧疚,更多的却是惊讶与错愕:
“东东……我、我不是……”
“陆屹东。”另一道声音温和地介入。
来人顶着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他扶着妇人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随后将那双沉静的眼眸转向他。
“陆屹东。”他莞尔,又叫了一遍这个名字,“你把头发染回黑色了。”
“啊……对……”屹东挠了挠后脑勺,甚至忘记了反驳自己并不姓陆。
“真好看。”对方新奇地打量着他,“这样和你哥哥更像了。”
屹东不知道和那个陆逍长得像到底算不算好事。
“这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姆妈。”对方又向自己介绍那个妇人,“你和我一样、叫她胡妈就好。”
想起父亲“千万别得罪贵人”的叮嘱,屹东规规矩矩地点头打招呼:“胡妈好。”
“哎…哎…好孩子……”胡妈连声应着,眼眶竟也渐渐湿润了。
那少年来回抚摸胡妈的后背,对屹东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啊,胡妈刚刚那声‘东东’,其实是在叫我。她喊了这么多年,你得要给她一些时间才能改口。”
屹东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懵懂地点点头。
对方又朝自己笑了笑,正要带着胡妈离开,屹东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对方:“我见过你。”
当那双眼睛重新看过来时,他有些语无伦次:“那天在我家,我们见过的,你记得吗?”
“当然。”
屹东松了口气,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居然犹豫了。
很少有人被问起名字时会迟疑,屹东自己是一个,现在他是第二个。
“陆懂。”他最终还是回答了。
“哇塞,”屹东由衷赞叹,“你的名字很好听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夸赞并未真的让陆懂感到开心,即使对方还是出于礼貌地笑了:
“很好听吗?”
屹东用力地点头,生怕自己显得不够真诚:
“特别时髦,比屹东好听多了。”
屹东在陆宅的日子总算没那么难熬了。
因为陆懂。
陆懂带屹东参观自己的画室。
满室画作看得屹东眼花缭乱,他这摸摸、那碰碰,最后目光落在桌角的糖罐上。
“那是你哥怕我画得废寝忘食之后低血糖,执意要摆在这儿的。”陆懂被屹东好奇的模样逗笑了,“你想吃就拿吧。”
屹东没和他客气,随手挑了颗黄色糖纸包装的,剥开塞进嘴里——
下一秒,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表情变化莫测。
“呸呸呸!什么怪味!”他慌忙把糖吐回糖纸,连啐了好几声,“包装这么好看,怎么是这个味儿!”
“这是榴莲糖。”陆懂向屹东轻声解释,见他反应这么大,有些疑惑,“你不喜欢榴莲吗?”
“榴莲?”屹东没吃过,但光凭刚才那一口就令他连连摆手,“不喜欢,绝对不喜欢。”
“原来你不喜欢榴莲啊……”
陆懂的眼神忽然黯了下去,那神情,就像他们初见时,他问起那颗不存在的痣一样。
“那你会跳舞吗?”陆懂又问。
“不会,”屹东摇头,随即挺起胸脯,“但我会打篮球,打得可好了!”
“这样啊……”陆懂的声音更轻了,“连跳舞……也不喜欢吗。”
“听说你也是陆逍的弟弟?”觉察到气氛有些低沉,屹东忙岔开话题。
“算是吧。”
“那你岂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哥哥!”屹东勾住陆懂的肩膀,“快点,叫哥!”
“凭什么是我叫你哥?”屹东耍无赖的模样令陆懂失笑,“万一我比你大呢?”
“我的生日在一个月之后。”屹东主动坦诚,又问陆懂,“你呢?”
陆懂静静地凝视着屹东,良久,他摇了摇头:
“你的生日不在一个月之后,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的生日在夏天。”
陆懂的下一句话让屹东彻底愣在原地:
“陆屹东,我没有生日。”
“我只偷过你的生日。”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