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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正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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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逍有些出神地望着眼前这张布满木纹的方桌。
桌子很小,小得连张围棋盘都摆不开,每条边只容得下一个人。遇上陆逍和石头这样身量的,更是连手脚都伸展不开,只能憋屈地缩着受罪。
他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坐在对面那个局促的女人。
她身上那件碎花衬衣早已过时,空荡荡地挂着,身形消瘦得像一截枯枝,脸却怪异地浮肿,一团浓重的病气消散不去。
一个驼背的男人双手分别端着两只碗,用手腕架着电饭煲内胆,匆匆从门外走进来。
“陆总,您将就吃点儿。”他朝陆逍讨好地笑了笑,又转头对女人说:“东东妈,快去拿碗筷。”
“东东!开饭了!”驼背的男人冲里屋喊到。
房门应声而开,一个染着黄发、戴着耳钉的男孩走了出来。
他一声不吭,径直在陆逍对面坐下。
男孩的身高已直逼陆逍,这下,小桌四条边中的三条都被高个儿占满。陆逍现在连动都动不得,更觉憋屈得慌。
当一脸病容的女人拿着碗筷出来,看见自己的位置被儿子占了,不由得一愣。
驼背的男人帮陆逍盛好饭,赶紧招呼妻子:“东东妈,来,坐这儿。”
女人神色不安:“那你呢?”
面对妻子担忧的目光,驼背男人干脆拿了个大碗,把桌上每样菜都往碗里拨了些,把饭扣上去,温声安慰:“我一会儿坐矮凳吃,你看,不是一样的嘛?”
男孩却突然站起来,一把接过那只碗:“爸,我去矮凳上吃,你过来坐这儿。”
“去去去,”男人推拒着,不安地瞥了陆逍一眼,又拽拽儿子的袖子,“不懂事!你哥是专程为你来的,快坐下好好陪着你哥。”
陆逍冷眼旁观着这场与他无关的父慈子孝亲情戏码。
这家人的午餐是菜汤快溢出来的烂糊青菜、肥肉居多的酱肉,还有一小碟咸菜——或许是公共厨房赶时间的缘故,需要用大火急着将菜炒熟,这使得每道菜都看起来发灰,令人倒胃口。
陆逍没有动筷。
他转向那个黄发男孩:“陆屹东。”
男孩置若罔闻,径自端起那碗酱肉,将浓油赤酱的汤汁浇在饭上。
“你养母的医药费我可以负责,”陆逍耐着性子开口,“肾源我也有办法。但有两个条件——”
男孩依旧没理会陆逍。
他埋头将汤汁与饭搅拌均匀,接着开始大口往嘴里扒饭。
唱了半天独角戏的陆逍忍无可忍,终于提高了音量:
“陆屹东!”
坐在矮凳上的男人连忙探身,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东东,哥哥在跟你说话呢。”
“谁是陆屹东?”名叫东东的男孩嘴里塞满了饭,这使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
他转头、鼓着腮帮对男人说:“爸你告诉他,我不叫陆屹东,我叫王卫东。”
“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破名字改了。”
一听到“王卫东”三个字,陆逍气不打一处来:
“土里土气的,什么玩意儿!”
“呵,就你的名字时髦!那‘陆屹东’又能洋气到哪去?”东东一把摔下筷子,毫不示弱地顶回去。
在外是说一不二的龙头,在家又有个乖巧顺从的弟弟,陆逍何曾受过这种气?
他拍案而起,吼到脖颈青筋暴起:“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试试?”
“说就说!”东东指着陆逍鼻子,嘴里饭粒喷得到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地呛声,“不改!我用了十九年的名字,凭什么你说改就改?”
“东东啊……”一直沉默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插话、试图打圆场,“其实吧……你被拐走那年已经四岁了,‘王卫东’这名字,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年吧……”
“闭嘴!”拿亲弟弟无计可施的陆总只能冲石头撒气,“就你长嘴了?”
石头讪讪住口。
“陆总,这件事确实赖我。”驼背男人也试图在兄弟俩之间转圜,“当年捡到东东的时候,只瞧见孩子的衣领上绣了个‘东’字。我们两口子没什么文化,为了上户口,就请人随便写了个名。”
“既然东东的亲生父母给他起了名字,该改,是该改。但我们有个请求……”
男人别过脸,在肩膀上蹭了蹭眼角,嗫嚅着嘴唇乞求陆逍:
“改名可以,能别改姓吗?我们王家就这一个独苗苗啊。”
“爸!”看到父亲这般卑微地低声下气,东东彻底不干了,“你跟这家伙说这些干什么?我不乐意,难道他还能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改啊?”
“这主意不错。”陆逍歪嘴一笑,威胁似的眯起眼睛,“你猜我敢不敢?”
“陆逍!你这狗养的□□!”
东东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对陆逍破口大骂,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幸而被石头眼疾手快地箍住挥舞乱动的手臂:
“东东啊!那是你亲哥!你这样骂他不就是在骂自己啊。”
“够了!”
陆逍被吵得额角直跳,只希望能赶紧结束这出闹剧:“改名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东东挣脱石头的束缚:“这还差不多。”
他重新坐回桌前,捧起饭碗继续狼吞虎咽。
陆逍觉得东东那一头黄毛实在扎眼。
他忍不住思念起他家的小懂——那张脸素净极了,黑是黑、白是白、红是红的,活像一张泼墨山水画,让人看了就舒心。
哪像眼前这个,活脱脱一副流氓样。
他压下心头烦躁,提出第二个要求:“你先把你这头发染回来,流里流气的,不像个样子。”
“你还好意思嫌我流里流气呢?我还没嫌你来路不正呢!”东东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稀罕凭空多出个哥哥?要不是那张亲子鉴定,我巴不得和你划清界限!”
驼背男人竭尽全力地为东东多说好话,想要给陆逍留下个好印象:“陆总,东东其实很用功的,老师都说他有望考上云洲的大学呢。”
他的语气充满骄傲与无奈的纵容:
“年轻人爱打扮,我们就随他去了,孩子开心最重要。”
“爸,你和他废什么话啊。让他滚!我可以辍学打工给妈治病,也省的跟他讨饭!”
“王卫东!”驼背男人厉声喝止,情急之下依然用了东东如今的名字,“你敢辍学试试看!”
敲门声响起,如同为争吵落下一道休止符。
“应该是查煤气的。”驼背男人向门的方向使眼色,对儿子示意,“去开门。”
东东狠狠瞪了陆逍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隔着一重纱门,眼前的不速之客令东东愣在原地。
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
一张白皙的皮绷在线条清晰利落的头骨上,是一种纯粹的、不染尘埃的干净,干净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竟让这狭窄杂乱的楼道都显得亮堂起来。
他隔着纱网站在那儿,雾里看花般朦胧,好似从不属于这个凡俗的世界,所以才能这么干净。
“陆屹东?”门外的人绽开一个毫无杂质的纯稚笑容,试探着发问。
东东呆滞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这个对他而言仍有些陌生的名字。
“为什么你的眼皮上没有痣?”那人凑近纱门,仔细端详他的脸,忽然展颜一笑。
“什么痣?”东东傻傻地反问,觉得自己此刻一定蠢透了。
“这里。”对方垂下眼帘,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右眼皮上——
那里缀着一颗小巧的痣,如同雪白宣纸上偶然滴落的墨点。
“应该要有一颗痣才对啊。”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确认某个重要的真相:
“得要有一颗痣才对啊。”
“小懂?”陆逍惊讶的声音响起。
陆懂抬起头,看见陆逍正站在那个“陆屹东”的身后。
两张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刹那间,他明白了——
原来真的就是真的,无需任何凭证。“痣”这样的细节,在铁一般的血缘面前,变得无足轻重。
陆懂对东东莞尔一笑:“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东东如梦初醒。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听眼前这个陌生人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拉开了那扇隔绝着两个世界的纱门。
王家格局逼仄,进门处支了张桌子权当饭厅,于是陆懂立刻对桌上的菜式一览无遗。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唇角带笑:“吃饭呢?”
王家夫妇不知道眼前这位气质矜贵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头,都拘谨得不敢接话。
陆懂没有在意,反而调侃起了陆逍:“陆总今天怎么这样小气?这样的好日子,也不找家好一点的饭馆摆两桌宴席?”
陆逍原本确有此意。他早在金八仙订好了包厢,是东东死活不愿去。
石头当时还劝,说在王家吃个便饭也好,正好看看二少从小生活的环境。
陆逍下意识地反驳:“什么二少?”
石头傻眼了:“东东啊。”
“陆家只有一个二少——”陆逍语气沉了下来,“那就是小懂。陆宅就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那东东呢?”石头不理解陆总的想法。
“东东就是东东。”陆逍沉默片刻,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怎么忍心让小懂受委屈。”
无论东东是否找回,小懂都是他陆逍的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陆逍不确定小懂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想法。
但自从在王家门外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唤过自己一声“哥哥”。
这个认知让陆逍心底蓦地涌上一阵陌生的恐慌。
“能添副碗筷吗?”小懂在陆逍方才的位置坐下,乖巧地望向王家夫妇:
“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呢。”
驼背男人刚要开口,陆逍率先不容置喙地发话:“这些太油腻了,你肠胃弱,受不了。”
他扭头吩咐石头:“去喊人买两个清淡的菜上来。”
石头如蒙大赦,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硝烟味儿的地方。
“切,”东东显然看不惯陆逍这副嫌东嫌西的挑剔做派,故意大声地嘟囔,“装模作样的。”
陆懂看着眼前的男孩对陆逍没大没小的样子,忽地笑了出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单手托着腮,饶有兴味地打量东东,“你叫陆屹东吗?”
饶是东东对眼前陌生人挺有好感,但他今天也确实被这个问题搞烦了:“我不叫陆屹东。”
“谁爱叫‘陆屹东’谁叫去,“他没好气地说,“我最后再说一遍,我叫王卫东!”
陆懂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他连大笑都是都是秀气的,却透着一股平静之下的癫狂,好似无声的烟花——只安静地灿烂一瞬,便会自我毁灭式地消亡。
这样反常的笑让陆逍不知所措。
“是吗……原来你根本不在乎‘陆屹东’这个名字啊。”陆懂拭去眼角沁出的生理性泪水。
他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东东脸上:“可你知不知道,即使是你弃若敝履的东西,你的好哥哥都处心积虑地为你保留着,生怕被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冒牌货占了去。”
“尽管那个冒牌货,曾经为这个名字拼命挣扎过,他想要这个名字,想得发疯。”
陆逍猛地抓住小懂的手臂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跟我来。”他拽着小懂往里屋走,“我们单独谈谈。”
小懂任由陆逍拉着,乖顺地几乎没有任何反抗。
反倒是东东朝陆逍不满地抗议:
“喂,那是我的房间!”
陆逍没理会他,“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把追过来的东东隔绝在了房门之外。
陆懂环顾着这个陌生空间里的陈设。
他从未进过其他同龄男孩的卧室,但想来就该是这样——被子乱糟糟地堆成一团,地上散落着随身听和数不清的CD,墙壁上挂着巴西球星的海报。
可唯独东东的房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居然看起来完全对艺术不感兴趣,但依然得到了王家夫妇所能给予的最好馈赠——
这个家里唯一朝南的房间。
“冯媛媛人呢?”陆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怒气,“她怎么没看住你?”
“原来媛媛姐真是你派来看管我的。”陆懂回头望向陆逍,怆然地笑了一下,“我是犯人吗?”
“我就是不愿你多想。”陆逍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急切地向小懂解释,“东东的出现不会改变任何事,你当他不存在就好,哥哥向你保证,你依然可以是家里唯一的二少。”
“好好笑啊。”陆懂说着竟真的低笑起来,“陆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他自问自答道:“你像个出了轨、在外面有了新家,还拼命遮掩、妄想狡辩的丈夫。”
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可一旦背叛了,怎么可能当不存在呢?”
陆逍认为小懂的比喻很不恰当,不恰当到令他心头一颤。
他色厉内荏地斥责弟弟:“谁教你这样跟哥哥说话的?看来我确实是把你宠坏了,让你越来越放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吗?”
“哥哥。”陆懂轻声唤,又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只有陆屹东才能对陆逍没大没小,而他陆懂不行。
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深深地望进陆逍眼中:
“哥哥,快十年了,你从未有哪怕一天放弃过寻找东东,对吗?”
陆逍的沉默已是答案。
陆懂蓦地冲上前揪住陆逍的衣领,鼻尖几乎要戳上对方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假的,对不对?”
他逼视着陆逍躲闪的目光:
“被一个赝品喊了这么多年哥哥是什么感觉,是不是特别有趣?所以你才一直没有戳穿?”
“陆懂。”陆逍反手攥住陆懂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将人提离地面、双脚悬空,“现在是你骗了我!”
“是啊,我骗了你。”陆懂仰头看着陆逍,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所以呢?需要我向你道歉吗?”
小懂的态度令陆逍深感无力。
他咬牙道:“是,我是一直在找东东,可我想找回亲弟弟有错吗?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了?你看看东东过得是什么日子,再看看你!这些年的吃穿用度,我何曾亏待过你?但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像现在这样跟我闹脾气?”
他满眼失望:“小懂,你太不懂事了。”
如同降下一道诅咒——
语毕,陆逍忽感手中一沉。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小懂身体里被瞬间抽走,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陆逍,”陆懂连名带姓地唤哥哥,“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他颤抖着下巴,想要扯开嘴角挤出一个笑,却终究失败了。
“明明有那么多字可选,可为什么你偏偏给我起名为‘懂’呢?”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陆逍没明白小懂为什么要这样问,“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东’的谐音字,就随口定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像给小猫小狗起名字。”陆懂终于成功地重新笑了出来,即使很难看,“是希望我听话、懂事吗?像只养来解闷的宠物。”
陆逍被陆懂脸上的绝望震住了。
他讷讷地呼唤弟弟:“小懂……”
“不要叫我小懂。”陆懂从陆逍手中扯回自己的领子。
他挣脱了那些一直束缚着他的东西:
“我暂时不想听到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