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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十一年前梦一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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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
天子之狱,逼仄阴冷,疾疫易生,疠气所传,死亡相继。
目光所及之处仅一角光影,再远处,便只剩漆黑一片。腐臭、血味交织在一起,是权力的象征和玩弄他人性命的快感。
子时,一队人秘密行走在诏狱的道路中,最前面开路的锦衣卫端着一个油灯,灯光浮动,将这诡异的夜照得愈发瘆人。
于深处一座监牢停住,端着灯的锦衣卫弓着身子撤步后退,露出了身后的来人。
那人身着黑袍,几乎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偏他此时抬起头,漏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
监牢里的人着中衣,面朝内端正坐着,一动不动,似是未曾发觉有人到来。
沉默了许久,两方人都未开口,监牢的门隔开了他们,也好像撕破了这朝堂下的鬼面。
那门外的黑袍男人打破了沉默:“世子不愿见我?”
门里坐着的宋磬缓缓睁开眼,终是开口回了他:“督公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王苍景双眸沉沉地看着他,突然道:“世子受苦了。”
宋磬顿了顿,只是说了一句:“我早已不是忠勇侯世子了,如今也不再是骠骑大将军。”
低低的笑从黑袍下传出,王苍景狭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眼尾炸开的细纹藏着岁月的痕迹。
“洒家真是年纪大了,不记事了。”他的声音本偏细,却是被当事人特意压低了说话,听起来倒像个正常男人了。
手附上栏杆,紧紧握住,像是要握住什么人一般,王苍景劝道:“将军把金羽卫所藏之地交出来,洒家有法子保宋家阖府上下无忧。”
宋磬的声音略显疲惫,却字字掷地有声:“我从未有二心,谋反之罪我不认。你们想从我这里要的东西,也不可能。”
“哈……不交,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宋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呢?你也不管?”
“我宋家几代忠勇,为国为民,苍天可鉴。欲加之罪,我愿以血向天下百姓证明。宋家人都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君要臣死,宋家忠君,死又何妨?”宋磬神色平淡,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局,是专为宋家设的。
此次回京,他心有预料,却没想到皇上连同司礼监和内阁一起给他按了个豢养私兵的谋反罪名,辩无可辩。
当今圣上弑父杀兄,宫变得位,杀进宫廷的第一天就想要接管先帝亲兵金羽卫。
前些年北疆有扶余来犯,先帝把金羽卫编入宋家军,共同抵御外敌。而在弘安帝登基后,金羽卫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几年间皇帝查到的线索全断在北疆。
他的手伸不进北疆,又忌惮宋家常年镇守,打得异族连连败退,兵权和天下人的景仰会威胁京都这得之不易的皇位,终是对宋家下了手。
那些指向金羽卫藏在北疆的线索全部成为了宋家豢养私兵的“证据”。
宋家不会苟且偷生,为了活下去向司礼监和皇帝交出先皇亲兵。同时,也不会认下莫须有的罪名,让天下不齿。
“宋磬愿做第一人,剖心沥血,不负大周。”
也为了保护先帝的心血。
王苍景狠狠地闭了闭眼,他早就料到了,这般忠义的人,不会为了生而苟且。
他来这一趟,不过是为了全自己心底那个再见他一面的愿望罢了。
“呵,宋将军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洒家就如了将军所愿,几日后亲手送将军上路。”王苍景转身离开,不再有一丝留恋。
听着一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宋磬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月缺有时圆,人无再少年。
王苍景不是曾经的那个汲汲营营在宫中谋求一席之地的小太监,他也不是曾经的那个纵马踏花的忠勇侯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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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安六月十五,骠骑大将军问斩。
半个月的诏狱蹉跎,并没有把那个骨血男人的腰折断。他仍旧是堂堂正正的站在刑场,威风凛凛,不卑不亢。
京城百姓听闻将军今日要被处刑,一早便聚到了刑场。
因着司礼监掌印王苍景监斩,刑场周围被锦衣卫包围,乌压压一片飞鱼服绣春刀,骇得人们不敢靠近,只得在边缘噤声观刑。
宋磬向四周看去,百姓们眼中饱含热泪,有的妇人已经默默低头抽泣起来;曾经共事的武将在角落里红透了眼,捏着双拳却不敢动一下;二皇子一派的官员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直等着宋磬被凌迟处死,疼痛叫嚷,失去尊严。
彼时,背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罪臣宋磬,以自胜蛮夷之功,养私兵,意反明白,诛死于午三刻!”
“宋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宋磬抬头看了看这京都的天,雾蒙蒙的,像是一场幻梦,梦醒了他或许就会发现自己正睡在忠勇侯府的花圃里,奶娘做好了饭菜,母亲摇着扇子笑骂他贪玩。
他扬声,振聋发聩:“吾愿以吾之血肉,证忠勇诚心,敬天地鬼神!”
台下更多的抽噎声响起,断断续续,参差起伏。
王苍景的手颤了颤,张口欲言,却没能说得出话。
良久,他吐出一句:“行刑吧。”
一旁侯着的刽子手提着刀走了上来,宋磬看见那刀,平静的眸子晃了一下神。他转头看向坐在那里不敢抬头看此场面的王苍景,心下了然,最终说了两个字:“谢谢。”
他知道王苍景听见了,将死之人倒是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直至他的眼睛被血浸满。
人都散了,大大小小的哭声也都消失了。王苍景一直保持低着头的姿势坐在那里,像是一个木偶,突然没了生气。
一旁的小太监也不敢动,一直弓着身子等待着。
王苍景是怎么回宫的,又是怎么一板一眼向皇上汇报行刑结果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做了自己最后能做的事,让宋磬死了个痛快,而不是一点点凌迟痛不欲生。
他听见宋磬最后对他说的话了,但是没有人看到他鞋尖前落下的几滴泪。
华阳宫内,裴清芜立在窗前久久未动,出神地想着什么。
若菱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递上了一张纸:“这是太子殿下送过来的宋家一族充宫为奴的名单。”
裴清芜接过那张纸,上下浏览了一遍,吩咐下去:“和宫里各个地方打个招呼,日后多加照拂宋家的人。”
若菱领了命,拿了名单下去。
裴清芜摩梭了一下手指,脑子里浮现了刚刚看到的写在第一个的名字:宋埃。
“宋埃,宋埃……”她启唇将这名字放在口中仔细念着,待其消失在唇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