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核》酩酊之境

12、塞壬

　　便利店里没有什么客人，林愚靠着椅背，随便找了一个文艺片投影在自己面前，舒服地看完了全片。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他在手机上将便利店设为全自动服务模式，热水器、食物运输轨道、冷冻柜、机械手都已就位，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林愚收拾好东西离开。

　　回家的路早已烂熟于心，街边的一草一木也依旧矗立在老地方，但是今天的林愚却与以往不同，故而他从必然中嗅见了偶然带来的新奇感——酒吧门口喝醉女子身上的抹胸裙在路灯照耀下好像美人鱼尾部闪耀的鳞片；地上将熄未熄的烟头吞吐着生命最后的气息，青烟袅袅，发出无声地呐喊；他甚至饶有兴趣地驻足在一面残破的楼墙前审视着贴在墙上的宣传单

　　【传闻K先生秘密视察A区，究竟是阴谋还是转机？】

　　K先生，目前有力的竞选人，林燃口中的养父，过往的记忆全部涌向林愚的脑海，原来是他，之前看到的海报上都是关于他的新闻。他来A区是要找林燃吗？以他的势力，找到林燃只是时间问题……
　　林愚给自己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不知不觉地绕到了楼后———那条曾经通往逃离的小路。

　　他反射性地抬头看，那天惊心动魄的场面还记忆犹新，而现在，自家的小窗正向外透出温暖的黄色，窗前有一剪模糊的影子，应该是林燃吧？林愚看见之后加快了脚步，向10楼奔去。

　　林燃在挂了电话之后数着分秒，度日如年，他坐在厨房的洗手台上，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低头看看手机，生怕错过林愚的电话。过了10分钟左右，林燃的眼睛盯得酸涩，刚想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形出现在路灯下，虽然只有一个轮廓，但是林燃知道那就是林愚。他看见林愚盯了窗户几秒然后快步离开，他的心开始怦怦跳动。轻快地走到玄关门前，林燃细细捕捉着门外的声音。

　　有一道脚步声在接近，步频规律但急促，彰显出了主人的焦急，林燃往旁边靠了靠，等候着希望之门的开启。掏钥匙、钥匙探进门锁、扭动、咔哒，门开了，一束光线偷偷探进头来，紧随光线之后的是林愚，他身子还在门外，脸已经探进来在门后搜寻，看到乖乖站着的林燃，他偷笑着，然后快速闪身进来。

　　今天的对立是一次温馨的对立，林愚率先开口：

　　“我回来啦！”

　　“今天还算准时。”
　　林燃嘴上这么说着，手臂却主动地将林愚拉过来抱在怀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臂弯中的圆满略微弥补了心灵上的空缺，

　　“欢迎回家。”

　　两个人拥抱了可能有2、30秒，林愚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他后撤几步退出怀抱，却听见林燃“嘶”了一声，本能地循声向后看，只看见林燃收回来的手。

　　“手怎么了？”

　　“被玫瑰的刺划破了。”

　　“我看看严不严重。”
　　林愚抓住脆弱的大手，展开，一道细细的红线懒懒地躺在手心中，林愚放下心来，

　　“不严重，都没怎么流血吧？”

　　说着绕过林燃往厨房走去，打算喝一杯水。

　　林燃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愚身后，
　　“可是我很疼……”
　　林燃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矫情，
　　“不是，我不疼，我只是……”，
　　林燃突然安静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往下说。

　　林愚正咕咚咕咚地喝着水，他早就看出来了林燃的小心思，故意不给他上药，想看看他作何反应，听到林燃卡壳了，他转过身去。

　　林燃见他转过身来，更着急了，刚想随便说点什么，却在看清林愚的面容时愣住了。如果让他选出他最喜欢林愚的地方，他想选那一双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他能够窥见林愚内心波涛汹涌的情感，而这与林愚清冷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像在此时此刻，林愚的眼中闪烁着狐狸一般狡黠的光芒，他的眼角上挑着，眼珠咕噜噜地在林燃脸上睃巡着，更不要说那志在必得的上扬嘴角。

　　“只是什么？以你的性格，这点小伤应该都不会放在心上吧？”

　　林愚吐出塞壬的轻声低语，

　　“林燃，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知道你如果不对我坦诚，我是不会真正知道你心中所想的，对吧？”

　　听着林愚柔软似水的声音，林燃缴械投降了，他像无数个被塞壬迷惑住的船员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向汪洋的怀抱。

　　“我想……”

　　林燃咬了咬嘴唇，手指也抓紧了衣角，

　　“我想让你给我上药，我想，更靠近你一点。”
　　林燃终于将自己尘封在心底的妄念说了出来，而在说出的一霎那，林燃猛地感受到了一种情绪在心底悄然升腾，而在此之前，这种情绪往往只会在他执行任务时出现。他奇怪地扶上胸口，原来他的心也可以在平常跳动起来吗？

　　林愚终于成功地一步步引导着林燃表达出自己的情感，看着对面的人呆呆地摸着自己的胸口，林愚只觉得可爱极了，像是看到初生的婴儿歪歪扭扭地在地上爬的那种可爱。

　　太可爱了，林愚十指伸缩着，在内心尖叫，他甚至想扑上去狠狠揉捏林燃的脸颊，但是他有力地克制了自己，憋得脸都红了。提起小药箱，他拉起林燃没有受伤的手，两个人一并坐在了沙发上。

　　林愚取出棉签，点蘸了少许的碘酒，细细地、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见有关K先生的传单了。”林愚随意地提了一嘴。

　　林燃面容一滞，原本放松的身躯也再次绷紧，
　　“上面说什么了？”

　　林愚瞥了他一眼，将他的状态尽收眼底，

　　“上面说，他这几天会秘密访问A区，但是不知道消息准不准确。”

　　林燃听见，心里泛起一阵不确定，早在执行最后几次任务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明显感觉到K先生的精力和注意力已经从自己身上移转开来，而且伴随着他熟练度的提高，K先生也不再对他精准完成的任务大加赞赏。
　　一日复一日，林燃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孤儿院的生活，他现在看似是自由了，也不需要再对生计而发愁，可是又没有了人独一地注视着他，他又是可以被随意放下的物件。
　　所以他抱着这种心情，在自己失手的时候破罐破摔地逃跑，然后又命运般仓皇地蹲在了林愚的门前，那时的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过，门后的主人能够一次又一次地耐心将摔碎的他修补完整。

　　那这次，K先生是来找他的吗？K先生不会轻易地离开自己的大本营，他这么反常的行动会是因为自己吗？林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他对K先生来说还是有价值存在的，林燃这样催眠着自己。

　　林燃本来就伤得不重，那条小细痕早就在林愚回来之前凝固，不过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博弈让这道伤痕具有了纽带的功能。但是看着林燃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条纽带开始摇摇欲坠，林愚心里堵堵地用力按压着伤口，想让林燃回过神来，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他忘了林燃的痛感迟钝，这下可好，他对于林燃的神游束手无策。
　　林愚恨极了这种不可控和不可及，他掀开林燃的手，起身带着怒气将棉签丢进了垃圾桶。

　　林燃这才回过神来，看看手心划出杂乱轨迹的碘酒，又看看林愚的背影，他有点不解，

　　“怎么了？”

　　林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

　　“你刚才在想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说，你在想谁？啊，是K先生吗？你想跟他回去？”

　　林愚一口气说完又后悔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质问不忠的伴侣，可是他有什么立场呢？林愚迷茫了，是啊，他是在以什么身份说出这些话的呢？林愚感觉自己出于本能地越了界，于是在说出这些话之后，他以洗澡为借口逃避开。

　　林燃被林愚连珠炮一样质问之后，心里也陷入了两难境地——

　　如果K先生真的来找自己，自己是一定要回去的……一定吗？自己走了，林愚该怎么办……可是在没有他林燃的时候，林愚不是也活得很好？他不能否认自己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对林愚形成了依赖，可是这份依赖会给两个人带来什么？没有了K先生的庇护，他们两个人的境地只会更加糟糕，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林燃好像想通了，他觉得精明如林愚，也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轻轻打开浴室门，浴帘背后正升起袅袅的热气，听到他进来，水声停止了，

　　“如果K先生来找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会问他可不可以带你回去，这样你就不会再看坤爷他们的眼色了。”

　　过了很久，久到林燃有点慌张，他听到林愚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

　　林燃关门出去了，林愚的心里瞬间涌上了无边无际的酸楚，尽管他早有准备，可是在真切感知到这一刻的时候，他还是被重创了。但更令他气愤的是林燃那句要带他走的话，林燃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难道离开他，自己就不会生存了吗？他决不允许自己沉溺于这种蜜糖陷阱中，他绝不做依附别人生存的寄生虫。林愚把酸楚带来的委屈咽了回去，冷静地用毛巾擦拭着身体。

　　林愚带着沐浴露的香味走出浴室，林燃正在客厅迫切地看着他，想要得到一个回复。林愚不紧不慢地倚在门框上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不用担心我和坤爷的关系，我自有办法。”

　　林愚的这一回答打得林燃措手不及，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回答，他以为林愚是乐意跟自己走的，

　　“你有办法？那天我让你别再去便利店，你也说你有办法，要我相信你，究竟是什么办法？林愚你……你再有办法也是斗不过运筹帷幄的权力者的。”

　　“够了。”
　　林愚厉声打断了林燃，
　　“我讨厌你总是把我放在一个弱势地位看待，你现在浑身都散发着让我讨厌的说教气味，你有什么立场这么对我说？我有我自己的生存之道，没有你之前我平安度过了20年，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到今天这个境地都是拜你所赐。”林愚讥讽地说着。

　　之后他没再看林燃一眼，直直略过他走进卧室，在身后甩下一句话，

　　“今天你在沙发睡，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后世在传诵塞壬这一传说时，往往将其描绘为“魅惑”的代言人，在一面痛恨船员们差劲的意志力之外，又暗自在心中将塞壬摆在一个“花瓶”的位置，好像剥离掉引诱这一金手指，塞壬便是海洋最无用、脆弱的生物。可是他们不知道的，他们所忽略的却是，塞壬其实具有强健的体魄和超高的智商，在海洋狩猎中，塞壬们团结在一起甚至可以绞杀体型大其数倍的鲨鱼。

　　而在今天这个晚上，林愚也首次向林燃展露了自己的爪牙，他要让林燃明白，自己绝不脆弱。

　　同时他也是在逼迫着林燃打碎他对自己的主观幻想，指望自己成为满足他私欲的美梦是时候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