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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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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千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是问没那么相熟的同班同学,大概会说是“很用功,不爱说话,就算被伤害也一直很温柔的女孩子”;如果是一起放学回家的朋友,会说“很包容但也会难过不言,令人担心的存在”;如果是兼职店里的店长,约莫会说些“很安分很令人放心的优秀员工”的客套话;如果是街坊邻里,多半会听到一声叹息,然后说一句:“可怜人啊。”
可怜她有着无法摆脱的不幸。
但小柳千夏并不觉得这是无法摆脱的。
即使父亲的暴怒在警方的调解后反而会变本加厉,但好在她终于意识到了血缘的枷锁并非无往不利,只是需要一些加重筹码的谋划,一些串联起来的关系,一些……巧合。
比如她刚从两个警官的家里出来。
就算是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萩原研二,该有的警觉也丝毫不缺,笑着问她说上学需不需要送,或者身体不舒服请假的话可以带她去警视厅的会议室玩一会儿。
松田阵平更是干脆,直言:“屋子里的东西不方便给你玩,你自己看看怎么安排吧。”
扮演着局促不安而又按部就班的学生形象,她的说辞是回家一趟拿个东西,再回学校和老师好好地为迟到而道歉。
虽然一早就在手机上和老师说明了今天请假的情况。
穿着制服的女孩在街上游走,和少部分叼着面包蹬着车极限冲刺的少年相向而行,路过公园,路过河道,踏过那条没什么人经过的小道。
“你好。”小柳千夏循声回头,是来时没见过的背着乐器盒的男子,下巴的胡茬让本来年轻的脸庞强添了不少的阅历,“前面的路在维修,你也许可以往那边走。”
他示意的路口通向一侧的居民楼,大概再拐一拐就可以回到主路上去,她点点头,道了谢,却选择原路返回。
猫眼青年笑了笑,自己走进了那条岔路。
到了饭点,小柳千夏回到家门口,看到了微微俯身双肘抵在栏杆上的萩原研二。
他的眼前是早已掉光叶子的枝桠,翻过手心等了等,也只能摸到一捧深秋的寒风。
“萩原警官?”
“小柳回来了啊。”垂下手心的萩原研二偏过头,笑意温和,“要聊一聊吗?”
她走过去,也将手肘搭在栏杆上。
两个人一起看眼前萧瑟的秋景。
“因为学校说你请假了,所以想着你应该会回来。”
虽然身边人说话依旧是熟悉的贴心,但她莫名有一些不安,偏过头略微抬起一点视线看他的侧脸,而紫罗兰色的眼眸若有所觉地看过来,小柳千夏心里一紧,脱口而出:“出什么事了?”
楼梯那侧有说说笑笑的一家三口往这边走来,萩原研二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看见的是她因为各种猜测而有些紧张的双眼。
“小柳博一去世了。”他还是就这样告诉了她。
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感觉呢?
大概只是把音节听清楚了吧。
那些记事起就有的争吵,破碎的玻璃杯和滴落的血迹,推开在地时的暴呵,偶尔的拥抱也只留下满脸胡茬在抗拒的肌肤上扎得生疼的记忆。那些被酒气蒸腾笼罩的岁岁年年都像割裂的镜片,在她回想拾捡时带着伤人的锐利。
小柳千夏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解构又重组并充分理解其中意思。
“为什么呢?”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萩原研二安静地陪伴着她,也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慢慢地告诉她,关切之下不忘观察着她。
小柳千夏看起来并不知情。
虽然根据伤痕判断出来的身高与体型与她明显不符,但过于巧合的时间点总是会让人多想一些,何况他们之间有着这样的斩不断的牵连。
而在萩原研二对自己洞察力持满分的心态下,他相信起码对于小柳博一已死这件事,小柳千夏是毫无保留的震颤。
她的情绪还算可控,甚至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还扬起了笑来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说着就去摸口袋里的钥匙,兜里轻微的碰撞声响起,当垂眼看到正正当当摆在门前的东西,她正要抽出的手一顿,又放回去摸索了一下,这才拿出一把钥匙来。
蹲下将那个东西拿起,夹在肘弯里,透明的塑料礼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柳千夏边插钥匙边解释:“他只记得我小时候喜欢什么。”
对了好几下锁孔,门才打开。
萩原研二看着她臂弯里的玩偶,是一只毛绒绒的兔子。包装上满是尘土和划痕,系好的蝴蝶结绸带也有些歪斜,不难想象是被人如何大力地掼到地上才给这薄薄的一层透明袋套上了雾化的效果,而被保护其中的毛绒兔却依旧干干净净毫无阴霾地龇着牙。
“每年他都会给我一个玩偶,就好像我的喜好会一成不变,就好像他只对幼时的我有印象,就好像在所有人指责他不是一个好父亲的时候,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知道我喜欢什么。”
她一改之前沉闷不语的形象,说起话来语速很快,但语调却很冷静,就好像这些话在她心中发酵已久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用“不值一提”的语气提起。
“昨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她指向那个柜子,上面满是翻撒出来的香灰,又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抓痕,“他说我和我妈一个X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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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意跑一趟的结果怎么样?”端着咖啡的松田阵平站在身后。
回到工位的萩原研二靠着椅背,后仰着头去看自己的幼驯染,“感觉有一些奇怪吧。”
“怎么说?”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小柳千夏的情形。
瘦弱、寡言,胆大到可以尾随一个警视厅出来的人,缺乏男女之防的理念到不拘礼节,冷静、沉稳,又谨言慎行到有些胆小。到这已经带上点后期的印象了。
虽然早上搜查一课打来的电话只是那天那个同届生的偶然之举,他也给出了“不清楚”的答复,但也自告奋勇了一番说可以帮帮忙,拿到了她家的地址。
松田阵平知道了案发时间后,还回忆了一下,“这个时间点很微妙啊。”
很充裕的作案时间。
午休时间的萩原研二蹲到了请假的小柳千夏。
一个上午的时间,也没遇到搜查一课火急火燎地来一起蹲人,想来应该是有决定性的证据可供排除嫌疑了。
“小柳拿钥匙的时候,动作有凝滞,就好像…”
“有不止一把。”
萩原研二坐起来,把椅子转过身,看向言之凿凿的松田阵平,“小阵平果然很敏锐。”
“因为我去问了村山。”黑色的卷毛随着哈欠的动作抖动,“他说根据嫌疑人证词,大晚上的小柳博一还不回家就是因为没带钥匙。”
“哇,”萩原研二很有情感地感叹,“我出去一趟凶手都抓住啦。”
“是嫌疑人。”
“诶,是是。”
松田阵平还是喜欢直奔主题:“还有什么发现吗,萩?”
“门口摆了个毛绒玩具,应该是小柳博一送的礼物,玩偶的外包装很脏,大概率被扔在地上过,门上和墙上都有鞋印,以及我问了隔壁邻居,说昨晚有听到踹门骂街的异响。”萩原研二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圈圈点点地划着,“他大概率在被害前回过家,带着自以为的礼物,然后发现没带钥匙,又没人开门,于是情绪失控。”
松田阵平点头:“那时的小柳千夏在不在家有待商榷。”
“嗯。”萩原研二说:“还是有点在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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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萩原研二,小柳千夏将桌上的杯子收起,拿到了厨房,在堆满碗筷的水槽里找了个罅口放进去。
台面上的瓶瓶罐罐胡乱地摆着,切一半放在那里的西红柿边缘干瘪,砧板上汁水干涸,刀背上的肉沫和筷尖的蛋液,好像都彰显着这一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其实她的父亲会自己烧饭。
在很多人的想象里,小柳千夏每天勤勤恳恳地照顾着混蛋父亲的一日三餐,也许还要搭上自己兼职的钱。但自从外出打工她不常回家吃饭后,他们之间见面的次数少了,小柳博一就会自己解决,做点简单的菜式也好,出门喝酒也罢,也不在这方面讲究。
只是还是会将用掉的碗碟全都堆在水槽里等她回来洗。
再回忆小的时候,他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烧饭给她吃,有好几年光景。厨艺不算差,只不过后来酗酒时间长了,味觉不太好。发现小柳千夏在学做饭后,他甚至大发雷霆,摔了不少东西,怒吼着:“你是不是也觉得你老子没有用!”
所以她总觉得洗完这堆碗,这里依旧会像“聚宝盆”一样,过几天又是满满当当。
有人敲门,小柳千夏回过神。
门口的人大概意识到门铃坏了,敲得锲而不舍。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通过猫眼看到了警服。
“有目击者看到你与死者起冲突,”交代过基本问题后,小柳千夏的一颗心都吊了起来,终于还是被问到:“可以说一下吗?”
“我只是路上遇到…我父亲。”她小心翼翼地措辞着,“他认为我那天应该待在家里,所以我们吵了一架。”
留着小胡子的警官问那天是什么日子。
小柳千夏搭在膝头的手指蜷了下,想起了那还没拆开的礼袋,慢慢地说:“是我的生日。”
解释了一下只是单方面的冲突,大概是小柳博一的语气和行为都比较激动,所以引起了误会,其实她跑走的速度很快,后来下雨了就一直在便利店门口避雨,然后……去朋友家住了。
其中有段时间无法自证,这她也没有办法。
早前见过的年轻刑警村山警官还安慰她说没关系,目前推测出来的嫌疑人是高大男性,让她不要过于紧张。没说几句就被小胡子警官制止了,温和而强硬地结束了话题,说着“谢谢配合”就带着后辈起身告辞了。
小柳千夏将人送到门口。
恍惚间感觉她这一天,光送人出门了。
她合上门,在沙发上又静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小柳博一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眼前一片昏暗。
厚重的窗帘合着,透不进光,她适应了一下,才往前顺着床沿走了几步,踢倒了酒瓶。
手伸进兜里摸索,够着一个就摩挲一会儿,挑出了磨损得比较厉害的那个。
握拳伸手,掌心向下,展开。
钥匙和酒瓶相撞的声音响起。
听起来不知道跟哪个玻璃瓶子撞上又弹到哪个易拉罐子边上去了。
小柳千夏退了出来,去把桌子纸杯收起来,将两位警官一口都没喝的水倒在槽里后,把纸杯丢进垃圾桶。
“还好,”她看着水槽里堆着的碗筷盘碟,感叹:“不然真的没有地方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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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千夏一出门就被松田阵平逮住了。
看着眼前穿着充满朝气与活力的戴帽卫衣却依旧显得不太好惹的卷毛男子嘴上煞有其事地说着“回访的”,她拿着手提包默了默,说:“你不是……机动队的吗?”
“嗯?现在分得挺清楚的嘛。”松田阵平话锋一转,“你起得很早啊。”
你不也这么早在这里?她腹诽。
没说出口,维持着不喜欢多言的沉默到没礼貌的岌岌可危的人设。
“你知道他是被短信约出去吗?”
“我……不知道。”
“嗯。”
跟萩原研二有时会给她留时间消化情绪的那种包容性的沉默不同,松田阵平他是真的“你不说话我也没话好说”,两个人不言不语地走了一路,把前面结伴而行的JK看得频频回头。小柳千夏实在是忽视不了一个池面在身侧带来的回头率,解开包扣从夹层里掏出了一副墨镜,“给你。”
正看着她动静的松田阵平一愣,“做什么?”
“松田警官太显眼了。”扎着马尾的女孩垂下视线,“我不太适应。”
“哦哦。”松田阵平没接,反而从袋鼠兜一样的卫衣口袋里也摸出了一副墨镜,“我有。”
“和萩一起买的,都说很适合我。”他手上小幅度地颠着墨镜,正巧走到红绿灯口,随灯而停,“倒是你为什么需要墨镜?”
小柳千夏抬手一挥抓着他卫衣的两个抽绳往下一拽,将他扯得顺势俯身,她也侧过身踮起脚,凑到他的脸前,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眼下的位置,扯着嘴角笑着:“因为这里会有淤痕啊。”
“满意了吗?”
对视的好几秒,她几乎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身形,青色的虹膜就像雨过薄云破光处时的清透,也注意到了他极长的睫毛和优越的眼型,小柳千夏别开眼松了手,往旁边站了一些,而松田阵平顿了一会儿才慢慢站直了身子。顶着周围激动得脸都红了的学生妹自以为隐蔽的目光,没几秒绿灯亮起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松田阵平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
“黑眼圈很重嘛。”
小柳千夏不理他。
“这两天都没睡好吧?”
小柳千夏一阵疾走。
他也不说话了。
只是她突然发现回头率好像更高了,连买菜的大婶都扭过头来看。
小柳千夏也扭头去看。
果然,带上墨镜的松田阵平的不良气息在她这个良民的衬托下更是快要溢出来了。
不如不戴。
赶紧赶慢到了校门口,也还算早,她吐出一口浊气,转过头,又是一副轻声细语的样子:“松田警官,谢谢你的好心,但我真的不知道……”
“搜查一课已经结案了。”他说。
“是吗?”她顿了下,“那太好了。”
“你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会有人通知我的。”小柳千夏笑着,说不出高兴还是难过,“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关心与陪伴,松田警官。”
“祝你…武运昌隆吧。”
进了校门的小柳千夏一下就被好友以用一种惊奇的眼神打量,还压着嗓音不掩兴奋地问:“千夏桑,你终于忍无可忍请了保镖吗?”
“…或许我可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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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当成保镖的松田阵平回去换了身衣服,又去了警视厅。
“哟,我们的松田队长回来了。”萩原研二搭上肩来,“特意跑一趟有什么发现吗?”
松田阵平怪怪地看了他一眼,确信他是在刻意模仿自己昨天的语调,干脆地抖掉了他的手,自己抬手捞过水杯:“看不出太多东西,但没有被混球影响到已经算是万幸了吧。”
“搜查一课说已经抓到凶手了。”
“嗯,”松田阵平润了润嗓子,“我看到你的简讯了。”
“小柳博一是因为收到短信才去往案发现场的,但凶手却说是被害人先发的短信要跟他见面,这一点数据还原后的手机可以证明。”萩原研二一手摸着下巴。
松田阵平接着往下说:“不知道他为什么删掉短信,或者说,不确定是不是他发的短信。”
“凶器是家用刀具,至于为什么带刀上街,凶手的供词是随心意而已,那他们见面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引起这样的戒备心?”
“说是激情犯案。”萩原研二说。
“小柳千夏和受害者在案发前产生过冲突,且案发那段时间她没有不在场证明,虽然很快就因为暴雨进入了便利店店员的视线,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只是做一些简单的……”
“小阵平。”萩原研二轻声地喊他,“他们起过的冲突并不仅仅是在案发前。”
松田阵平抬手想捏捏自己的因为熬夜而酸胀的鼻梁,才发现墨镜还没摘。
“我明白你的意思,萩。”
“我也明白你的。”半长发的青年偏过头时,额发会轻轻地扫过眉弯,认真的样子却温柔得有些沉重,“只是真相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