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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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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江南。
前一夜的风来得甚是突然。
院子里头好些花草未来得及收进温室,因了这狂风,凋谢了大半。吹败散落的花瓣失了附着,无根地随风飘荡,不消片刻便跌进了泥土。
姹紫嫣红未及朝暮,就碾作了尘埃。
围墙内静悄得只听得到风声,围墙外却依旧人声鼎沸。
只见几个青衫书生此刻正趴在红墙根下争抢盼望,相互推搡,偶又窃窃私语,惹出几番嘈杂。
“去,去,去,怎好藏在别人家墙外偷看呢!”丫鬟打扮的女子轰赶人群,叉着腰,朝书生们摆手,“给我家老爷瞧见了,可有的你们好受!小姐说了,让你们快走,别聚在这儿了!”
青衣书生似乎见惯了这场面,不仅没有后退,反倒齐齐朝女子聚拢了过来。其中一个俊俏书生凑到丫鬟身边,从衣袖中摸出一只银钗,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面上谄笑:“莹香姐姐,还请姐姐多体谅我等盼见林小姐的心意,只要能求得小姐一幅真迹也是我等的福气啊!”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书生立马跟随附和起来,争先恐后,“林小姐的大名,我等都是耳熟能详,怎奈何未尝得见小姐墨宝,这一连几日苦等也实属无奈之举啊!莹香姐姐,你就给我们多美言几句吧!”
“莹香姐姐,我等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对林小姐有何不请图谋。只是,小姐墨宝美名传天下,我等也算是个读书写字之人,只求一幅林小姐的真迹。这,还劳烦莹香姐姐帮帮忙啊!”俊俏书生作了一揖,低眉垂目,更显虔诚,“读书人不打诳语,若得林小姐墨宝,我等自当重谢!”
“扑哧”莹香被这几个迂腐书生拜求得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后清了清嗓子,腰杆挺得笔直,抖抖手里拽着的几张薄纸,亮到众人眼前,自得道:“我家小姐当真是料事如神呢!喏,瞧瞧,这是什么?”说着话便将薄纸递了过去,正色道:“我可是我家小姐的莹香,替小姐办个事儿不求谢礼。各位公子若能早些离去,还我们林府一个清静,也算是对得起我家小姐的这几个字了!”语毕,转身抬脚便走,留下这一干书生呆立当场。
观字,半晌无人开口。仿佛区区几笔字已写尽了人间繁华,须得这般细细地研磨,慢慢地深思。但见众书生面色由惊变喜,由喜转叹,由叹又化为了哀。
末了,朗面书生的一声长嗟算是将众人的神魄唤了回来:“唉,子文这十载苦练算是无功啊!”
“莫叹,莫叹,问天下谁能胜得了这林家茉初小姐,怕是无人敢答呀!正所谓‘行书天下,唯茉初尔’。”青衣书生你一言我一语,半是赞颂半是感慨,相互作揖,以求互勉,“行云流水,行云流水,真是今日方知‘行’之若水!”
半晌,书生们将这难得的墨宝揽在胸口,怀着不同各自的思量,总算是纷纷归去。
围墙外的喧嚣骤停,恰似从未惹起过一般,渐融进墙内的寂静里头。红墙绿瓦,隔得住人烟,隔不住肆起的秋风。树影簌簌地晃动,声音极轻,却又极分明,霎那便是满地枯黄。
“花落无人知,明年春又来。”偌大的院子只一个身影,目光静默地停留在被瑟瑟冷风卷起的落花上,久久不愿离去,“行书天下,唯茉初尔?”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像花瓣在风里飞起,一个转眼就不见了。
莹香一路小跑过来,轻喘:“小姐,小姐,下雨了,赶紧回屋吧!万不可受半点风寒呐!”说着话的功夫已将怀里的披风送到了小姐身上。
被唤作小姐的女子,消瘦清丽,羸弱的身子经披风一罩,仿若千斤力压而下,竟不禁晃了晃。莹香在后头轻轻地扶住了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叫小姐生出什么意外。
林茉初,江南林家独女,自幼才华横溢,尤以行书不凡闻名天下。
“今日的药应是少了一味甘草吧?”林茉初倚靠在床边,抚过一张白色丝帕,不紧不慢地说道,“味道跟昨日有些许差别。”丝帕上绣的是莲花,独一支,针法细密,形容淡雅,精致非常。
莹香端过茶盏,燃起烛火,方才笑道:“小姐别多心了,今日的药还是王大夫开的。老爷不会乱投医的,王大夫的这剂药大约是未入甘草吧。”
林茉初闻言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随手将丝帕放进衣袖中,微微阖上眼睛,声音浅浅的:“我只想看看我猜的药草对不对罢了,这药一喝便是一整个年头,有些倦了。”
茉初的身子一向不大好,从去年年初便更是不比从前。林老爷焦急,连着给女儿换了好几个大夫,喝的草药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剂了,却仍是好一阵坏一阵,叫人总也放心不下。
说来这病倒也不像是个病,只是觉得困乏,尤其是提笔的时候。今日为了打发那些个书生,林茉初多写了几幅,此刻困倦得厉害,刚服下药就抬不起眼皮了。
右手越发无力了。半梦半醒间,林茉初幽幽的想着。
江南的秋夜湿冷的紧,清晨倒来得不晚。
东边刚见鱼肚白,街角的小贩就开始忙活起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沉寂了整夜之后,忽地就冒了出来,吆喝声、谈笑声、招呼声通通冒了出来。
苏州城是个热闹的地方,这一天更是格外的热闹。
林府的宅门外头,此时正劈哩叭啦地响着一连串的鞭炮声,烟色弥散,呛得人直咳嗽,倒一点儿也不妨碍好些行人驻足观望。
只见缭绕的烟雾中央,正立着个俊美的公子,笑意吟吟地朝众人拱手。
十来辆马车,满满当当地载着绫罗绸缎,金银铜器,光是瞧着,便是一派雍容模样。
“林家小姐找了个好人家啊!”路人啧啧称赞,起哄的还鼓起了掌。
小贩的吆喝更起劲儿了,像是害怕被鞭炮遮掩了生意,亮堂得像是戏园子里的吊嗓子的动静。
林茉初的清梦还未做够,便被扰了个干净。
一整晚她都没有安稳入眠,黎明时方才有些困意,却不料大早便被吵醒。
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汹涌澎湃的潮水涌进了林府的大宅。
唤莹香伺候洗漱,打探来人是谁。只道一句岑家少爷,林茉初便了然了一切。
“爹爹,怎么说?”林茉初擦净手上的水渍,迟疑了半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怎么说?”
“老爷他现下正跟岑少爷在中厅谈婚期呢!小姐,多半是要选日子了。”莹香低眉摆弄丝巾,闷闷不乐地撇着嘴。一想到自己伺候了十多年的小姐就快要出嫁了,想到小姐就要离开林府了,莹香的心里就不舒坦起来,脾性也变得不似寻常泼辣了。
林茉初并未发作,淡淡然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起身往院中凉亭走去,似往常一般看花弄琴,神情坦然。只是脸色比昨日还要苍白了几分,好像失了血色般没有生气。
莹香望着小姐的背影说不出的心疼,却不知到底要如何是好。
林家府宅阔达,鼎盛时实乃江南望族,祖上亦是修得高深刀法,闻名于江湖,一度门徒数万。然,那已是上几代的光荣了。到了林茉初祖父这一辈已经弃武从文,在江湖上仅落得一个虚名。林茉初更是家中独女,林夫人早丧,林老爷没有续弦,曾经的武林豪门没落的仿佛无可逆转。
莹香口中的岑公子,想必江湖之上无人不知。
岑姓总算冷僻,而提及岑家堡,说到净月山庄,这个“岑”便是炙手可热。岑家的少掌事,净月山庄的少庄主,岑重,字敬之,江湖人称“玉面君子”,以家传之昆诀剑法扬名天下。
此行南下至苏州林家,场面浩大,正是为下聘而来。
林府中厅,静心堂。
“世伯,近来身子可好?”抱拳请安的正是岑敬之。只见其高额束发,天庭饱满,双目炯炯,锦衣在身,好似书生飘逸,却比书生多出几分威武健壮,细看之下便知是个练家子。
林老爷好生高兴,笑容满满地堆在脸上。岑家的少当家光临林府,传出去林家也是要风光一番的。如此一想,林老爷笑得眯起了眼睛,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客套起来:“世侄前来真是突然啊,也不提先通报,好叫老夫早些准备准备呐!府中破败,世侄莫要见笑呀!”
“林世伯,这是哪里的话!通报准备岂不是显得生分了,侄儿此行便是不想如此劳烦世伯。侄儿乃是为了和茉初的婚约而来。”岑敬之不与林老爷兜圈子,径直将目的说了出来,恭敬地候着林老爷发话。
林老爷心里打了几个圈,暗喜:“这岑敬之果然是要迎娶我家茉初的!”喜气忍不住便爬上了眉梢,抬手将茶盏端到嘴边,轻轻地吹气,一边吹一边顾自高兴。
还未等林老爷的一口茶送进口中,小厮忽然奔了进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不好了!小姐,小姐,小姐昏倒了!”
林茉初,突然,晕倒了。
待林老爷和岑敬之赶到林茉初所住的茉园时,王大夫已经在为林茉初把脉了。
一根红绳,一头搭在王大夫的指间,一头搭在林茉初纤细的手腕上。王大夫年纪不轻,两鬓已见斑白,乃是方圆五百里医术最高的大夫了。此刻,汗珠子一颗一颗从他爬满皱纹的额头钻了出来。
“林老爷,小姐的病,怕是……”王大夫缓缓地卷起红线,转身对着林老爷小声说道,“脉象轻弱,气息不匀,若有似无,无故晕迷,药不见效。王某自认学艺不精,不能寻得林小姐的病因,治愈更是无从谈起了,”说着摇摇头,深叹了口气,“依王某所见,林小姐怕是危在旦夕,若再寻不得因由,就……”
“你,你说什么?!”林老爷双眼瞪成了铜铃,听到王大夫的一席话,脚下一软便跌坐到了地上,哽咽两声,竟哭嚎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啊!我的茉初啊!”
莹香的泪也止不住了。那么久的悉心照料,本以为小姐的身体会一天好似一天,哪知到头来竟然这番模样,连医术高超的王大夫都说出了这席话,难道小姐真的就无药可医了吗?
一根琴弦不知何时被拨动,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响,惊起这一室的哀伤。
岑敬之站在古琴旁,手指触及琴弦,只轻轻地落在上面,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凝思。
“岑公子,岑公子,你救救小姐吧!”莹香看到岑敬之也在房里,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拉住岑敬之的衣袖祈求道,“岑公子,你救救我家小姐吧!王大夫没有办法了,那其他大夫呢?你神通广大,一定认得其他医术高明的大夫吧!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吧!”莹香已经快哭成了泪人,几滴泪不经意滴到了岑敬之的手上也顾不得去擦,死死地抓着岑敬之的袖子,生怕力气小了叫岑敬之逃脱了似的。
瘫软在地上嚎哭的林老爷这会儿经莹香一哭,才想起府中来了个贵客。这可是他林栋山未来的乘龙快婿啊,茉初此时生命危急,这女婿可不能再跑了!万一,万一茉初有个好歹,岑敬之可就不是他林栋山的女婿了呀!想到此处,林老爷当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跌撞到岑敬之面前,声泪俱下:“贤侄,如今茉初命悬一线,你可不能扔下老朽和病女不管啊!”
岑敬之却未看哭闹的二人,顾自摇了摇头,吓得莹香和林老爷倒抽一口冷气。
良久,仿佛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岑敬之转过身,静静望向横卧病榻的林茉初。那张憔悴秀丽的脸,那起伏不定轻不可闻的鼻息,那散落开铺洒在枕间的如瀑长发,那依稀可见的倔强姿态。
她还是她啊,林家茉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