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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蛋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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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了,只有他一个人回到老家,拜访外公外婆成了他一个人的事。
坐在客运汽车上,桐城县的街景跑马一样在褚橙面前展现,看着手上剪了一角的身份证,证件上的女人十分清秀,带着微笑。
但说实在的,在褚橙的记忆里,母亲为人很冷淡,几乎不表露什么情绪,这导致褚橙也不太爱笑,在他的印象里,好像每回只有回老家的时候,母亲才多点笑容。
褚橙用拇指在这小小卡片上一遍又一遍描摹此行的目的地。
“闽宁省闽东市桐城县海宁镇古城北路12号。”
那是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外公外婆现在的住址,他上一次来还是三年前的中秋,后来母亲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就没有再来了。
寄居在他身体里的紧张疯狂生长,过去回来都只需要母亲和外公外婆叙旧,他只需要礼节性地和两位老人家见上一面打声招呼后,就可以在一边干自己的事了。
如今却已经到了需要他一个人来看望两位老人家的时候。
二十分钟的车程,客运下了高速,距离海宁汽车站还有一段路,褚橙跟司机打了声招呼,让他先在前面路边停一下。
上回来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做的,褚橙依样学样,好像这样可以更快到古城北路,否则就要从车站折返回来。
他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到难以开口,毕竟在原来住的城市里每个站点都是固定的,就没有提前下车这一说,总觉得这是个十分无理的要求,当他说出口的那瞬间他又觉得这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仿佛人生许多事都是这样。
而当褚橙站在那个陌生的,几乎没有在脑海里出现过几次的巷子口,他突然有点胆怯。
过去的记忆慢慢浮现,这里的变化并不大,他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在旁边的江英便利店偷偷买了一瓶RIO,喝了几口才发现那其实是RJO,不仅没什么酒味,味道更是甜得要命。
褚橙在巷口蹲了一会,几个老人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要瞥他几眼,也不怪他们,褚橙的气质和这格格不入,根本不像附近谁的孩子。
一直蹲到腿麻,褚橙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巷子,还没走几步,就看见连片的低矮房子里,有一栋还算有人气,墙壁上爬着许多绿藤,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晃悠。
中间嵌的红色木门掉了点漆,褚橙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一个年迈的女声。
“谁啊?”
门打开,一身花衫头发半百的老太太出现在褚橙面前。
“外婆是我,我来看看你们。”
“啊…哦,是阿橙啊!”外婆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泛光,“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怎么不打个电话来,我让你外公去车站接你啊。老头子,阿橙来了。”
内屋外公的声音也传来,“阿橙?阿橙来了啊?”
褚橙穿过院子来到内屋,正要脱鞋,就被拦了。
“不用脱鞋,直接走进来就好了。”
褚橙便照做。
外公正坐在床边穿衣服,看被子的状态刚刚他已经躺下了,电视里放着老版西游记,不知道是哪一集。
“饿不饿,外婆给你炖点蛋酒?”
炖蛋酒是老家这边的习俗,有客上门,或者是游子归乡,家里都会炖个蛋酒来暖身子,可是褚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客还是游子呢,这里毕竟从来都不是他的家。褚橙原本是想推辞,但是看着老人家的眼神,又说不出口了。
于是脱口而出的话就变成了,“嗯,正好饿了。”
“我马上给你做,饿了是不,我给你多加一个蛋进去。”
外婆到厨房去,褚橙坐在旁边的藤椅上,跟外公一起看电视里播放的《西游记》,相比外婆,外公就显得寡言,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褚橙跟着看了一会,才分辩出里面播的是金角大王银角大王那集。
床头柜放着一盒拆封的药,一板已经吃了半板,褚橙拿起来看,药名是苯磺酸氨氯地平片,平时他看见倒不一定去了解,但是现在在这个有点局促的氛围里,任何能分散注意力的事都值得他花费心力。
看了说明书,大概是降压药,。
“外公你有高血压?”
“啊,前几年查出来的,有吃几年了。”
寥寥两句就结束了对话,褚橙并不知道这样的话题该如何继续,恍然间,他觉得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她一定能继续这个话题,或者能有个银角大王大喊一声“你敢答应吗”就把他收走,这样他也许就不需要陷入这种尴尬的氛围。
还好外婆很快就端着碗来了,褚橙被老人家拉着来到饭桌边,他看到桌上还有一碟吃剩的咸菜,半条鱼。鱼虾的腥臭经常会让他很不适,即使在从小在海边长大,也没让他的身体成功适应。
好在蛋酒很香。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细致地看,从前和母亲回老家的时候,他总是推辞不吃,所以从来没有看过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现在盯着辨认,大概就是把煎蛋放在酒里煮一番,如此简单的食物,怎么会总是让母亲惦念。
褚橙夹了一筷子到嘴里,一咬就挤出许多汤水,有点甜,但酒味不重,味道正好,还有煎蛋的焦香。
“你妈妈她,小时候就爱吃这个,每次去亲戚家都要吃一碗,有时候一碗还不够,我那个时候还拦着,现在想想,多吃一碗又有什么关系。你够不够,我再去煮一碗好不好?”
褚橙拼命地点头,垂着脑袋扒着碗里的煎蛋,等到外婆又去厨房,眼泪才唰地留下。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在病床前没有哭,在葬礼上没有哭,被人围着骂杀人犯的时候也没有哭。
极致的悲痛就是会让人哭不出来,更多的是一种无措,但也许就在某一天,冰箱门突然关不上,脚趾踢到桌腿,终于吃到一口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蛋酒,任何一个小委屈都能成为情绪突然爆发的理由。
离开外婆家的时候,已经挺晚了,还得赶客运,所以褚橙走得有点急,即使他一再保证下周还会再来,外婆还是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不愿走,褚橙只好走得再慢一点,也许老人家只是想再多看他几眼。
出了巷子,褚橙感觉胃有点绞痛,就在便利店外蹲了会,天空却在这时忽然下起小雨。
还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褚橙望着黑洞洞的天空,完全没有城市的霓虹。
他又往便利店里看了看,想着应该会卖伞的,就忍着痛起身径直往店里走,没想到在外婆家没有遇见属于他的银角大王,却在这里见到蹲守他的恶犬。
前台那翘着二郎腿坐着玩手机的,不是江鹿野又是谁,都这么明显有人进店了,连头也没抬,随口喊了句“欢迎光临”,就继续低着头打游戏,手机里隐约传出什么“first blood”。
别看见我,千万别看见我。
褚橙一边心里默念,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那小子,你是不是偷东西,臭小子抓贼了,还打游戏?!”话还没结束,褚橙身后就掀起一阵劲风,转眼间他的手臂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擒住。
“我没偷东西!”褚橙惊愕又无力地辩解,他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行为是多么引人误会了,他的第二反应是,以后要怎么再在江鹿野面前高冷下去。
江鹿野圾拉着拖鞋走到被抓到的小偷身边,看到小偷的脸,眼睛瞬间亮了。
“诶,褚橙?”
“儿子你认识?”这下轮到江芳疑惑了。
“认识,妈,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
“啊,新同学啊?”江芳无措地甩开手,不用说,袖筒里的手臂肯定是捏出红印了。
褚橙一边揉着手臂,一边皱着眉头望向江鹿野,没想到班上来了个新同学这种小事也需要上达父母的天听,这还是校霸?
江鹿野见状又跟自己老妈解释了一番。
“他肯定是想进来买东西,但是看见我在前台,怕我不收他钱,才想趁我没发现偷偷溜走吧?虽然我们刚认识一天,但是已经是好朋友了,他肯定是不想占我们家便宜,是吧,褚橙?”
谁跟你是好朋友?
但是有长辈在前,褚橙不好发作,只好任凭江鹿野把手搭在他肩上,装作确实是关系好的样子。
江妈妈这下更不好意思了:“哎呀,你看,都是我心急,对不起啊褚同学,你痛不痛,我手劲有点大。”
何止是有点。
褚橙笑着说道:“不太痛,没事的阿姨。”
“妈,我带着同学去拿咱家那个红花油,你说不定把人家捏淤血了。”
“对对对,你快点去。”
两个人一起钻进后排货架,褚橙立马把江鹿野揽着他走的手臂挣开,没法开口呵斥,就只能用眼神来警告他。
“你来我们家店是买啥?”江鹿野当没事人一样转而问道。
“买伞。”
“那你干嘛要偷溜,你就那么不想跟我接触吗?”江鹿野用很小声的音量附在褚橙耳边,引得他耳朵一阵发痒。
“怕你揍我,所以要远离你。”
“我从来不打好学生的好吧,是不是卢奇说我坏话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江鹿野咬牙切齿。
“是你平时太霸道了吧?”褚橙反问。
“怎么可能?”江鹿野想举个例子辩驳,却又找不出来。
“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找老师说什么换座位的事了。”
“那好吧,我听你的。”那表情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这话一出,再加上那表情,褚橙又觉得不对劲了,什么“那好吧叫听你的”。
两个人就这样在几排货架游走了几圈,褚橙有种自己在被戏弄的感觉,就在他要忍不住的时候,江鹿野蹲下在某个货架上拿起一罐红花油,再加上刚刚拿的雨伞,就齐活了。
只不过褚橙又得被揩油了,那手臂又搭上他的肩。
“妈,褚橙还要买伞,咱们送他一把吧。”
“对对对,应该送的。”江妈妈连忙道,似乎还在为刚刚的事抱歉。
只是褚橙坚决不认同:“不行,还是应该付钱的,你们都是小本生意。”
“哎呀,没几个钱的,褚同学。”
“对呀对呀。”江鹿野又在旁边帮腔了。
“没事,我外婆家就在巷子里,我找她拿一把就行了,红花油我就收了,谢谢阿姨。”说罢,褚橙就往店外走,他觉得自己还是淋点雨吧,这场面他真应付不来。
就在他又要钻进小巷里的时候,突然便利店那边传来一声惊呼。
“哎哟!”那声音凄惨无比,让褚橙不得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