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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别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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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班的护士看到了医嘱系统里录入的新病号的名字,又瞧着于知渔和江百舸两个人的状态,似乎误会了什么,赶紧把医用屏风拉了过来。于知渔走过去搭了把手,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对方眼里突然变幻莫测了起来。屏风架好后,护理老师一脸慈爱,握住于知渔的手用力晃了几下。
“有事叫我……”于知渔总觉得护理老师看她时的眼神意味深长,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带着满腹疑窦坐了回去。不过,在面对江百舸时,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了,把口罩摘了吧。”
江百舸转头露出耳朵,示意于知渔帮他。可惜她跟本不吃这套,直接装作没看见。江百舸无奈,自己扯下口罩扔到一旁。消毒水的味道更浓郁了,他抽了下鼻子:“你们值夜班都不睡觉吗?”
“普通病房可以,这里一般睡不了。”
话音刚落,护士站响起铃声:“8床,呼叫。8床,呼叫。”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凳子还没坐热乎呢。
8床睡在他们斜对面,护士路过时看到于知渔询问的眼神,朝她摆了摆手,看来是不需要她去处理。
于知渔收回目光,解释道:“估计是输液输完了吧。”
“真辛苦啊。”江百舸调整了角度让自己的脖子更舒服些,“看到有人和我一样辛苦我就好受多了。”
“是啊,我们过得都苦。”于知渔接话,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不妥,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度大转弯,话里满是尖酸刻薄:“我们怎么会一样辛苦呢,我忙活一整天也挣不到208万啊。”
江百舸大脑飞速旋转,还没等他想出高情商发言,于知渔又笑道:“不过我承认,还是你更累一点。”
“何以见得?”
“我没把自己累到在医院里躺着。”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点,不小心吵到了隔壁打鼾的老伯,震天响的鼾声像被按了暂停键,反衬得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于知渔侧耳细听隔壁的动静,愧疚地压低声音,只用气声“呵呵呵”的笑着。
看到于知渔根本没有生气,江百舸放下之前的担忧,说:“这……算不算地狱笑话。”
“我觉得算。”于知渔煞有其事地点头:“好在我功德多,一时半会儿是扣不完的。”
又有陪床的家属呼叫,这次需要于知渔过去处理。江百舸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白炽灯出神,耳边时不时传来脚步声,监护器的警报声和于知渔的说话声,沉着干练,缺乏感情。江百舸试图把她与自己印象中的医生形象重叠到一起,结果发现她与他们大不相同,工作中的于知渔并非传说中的白衣天使,更像是工业流水线生产出的标准化模型。
难道是在医院里工作久了,生老病死见多了也就麻木了?他暗自忖度,但于知渔的种种表现又让他觉得,她是个情感炽热的人。
他渴望读懂她。
那天晚上,于知渔先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后来又说他们是同一种人。两个世界的同一种人,存在互相吸引的可能。
13床的老太太血压有点高,于知渔仔细检查之后,她下了片降压药,看着家属喂她吃下,然后轻声哄她天亮还早,再多睡会儿。她在老太太床前站了站,观察她有没有什么异样,等老太太重新入睡,她才折返回江百舸这里。
“结束了?”
“嗯。”于知渔又问了他一遍:“你不休息会儿吗?”
江百舸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对每个病人都那么温柔吗?”
“我?温柔?”于知渔眉毛扬起,难以置信:“你是指……对你吗?”
“我是说老太太!”他慌里慌张地撇清。
“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人文关怀嘛。考试的时候没有是要扣分的。”
他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有浓厚的兴趣:“你们考试还考这个啊?”
“当然!从大学入学的第一天就考,要一直考到退休呢。”
他们还没聊几句,于知渔又被护士叫走了,江百舸便耐着性子继续等。
于知渔这次去的时间比上次还要久,当她再次带着一身疲惫归来时,眼见江百舸还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无辜又脆弱,便笑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像我之前养的SD大鼠,呆呆傻傻,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着它们。于知渔肚子的坏水开始晃荡,时间差不多到了,她脚尖点一个华丽转身,呼唤护士姐姐再来给江百舸抽一次血。
“再复查一次看看。”
有陌生人在场,江百舸不敢出声,把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壮烈又悲愤地漏出胳膊。
碘伏涂在皮肤上凉腻腻的,细长的针穿透皮肤刺入盘踞其下的青色血管,暗红的血汩汩而出,被负压吸进管子里。护理老师在抽血,江百舸盯着于知渔衣摆上已经干涸黯淡的血迹,于知渔盯着他虚掩袖下只露出一点踪迹的肌肉线条。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们可以继续聊天的。”护理老师边拔针边打趣:“不用不好意思。”
“我们不是……只是普通朋友。”于知渔警觉,连忙开口解释,这个误会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行了,按着不要揉。”护理老师叮嘱江百舸摁好棉签,收拾好东西往外走,于知渔跟着她身后:“我去打电话,让外勤过来取。”
采血管被她攥在手里,血是温热的。
这是她第三次去了又回,江百舸还是没睡,于知渔第三次劝他:“虽然有点吵闹,你多少闭目养神一会儿吧。”
“睡不着。”他又从被子里露出整张脸来,声音慵懒散漫。
“随你。”于知渔拗不过他,爱睡不睡,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睡觉的时间多宝贵啊,居然不知道珍惜。
江百舸也不过是嘴硬罢了。他在剧组片场、商务直播和媒体采访之间连轴转,很多时候只能在路上补觉,如今骤然放松下来,困意如洪水般袭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于知渔也看出他在强撑着精神同自己说话,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还是睡会儿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江百舸很是受用,尤其是最后一句,便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在他似睡非睡时,何凯回来了,他也忙了一整晚没休息,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江百舸处于将睡未睡的临界点上,大部分意识已被疲惫剥夺,迷迷糊糊看见何凯在跟于知渔说话,两个人交谈了几句后,于知渔站起来要走。
他开口唤道:“渔渔……”
于知渔原本在与何凯交代江百舸的病情,从年龄、临床症状和目前有的检查结果来看,她认为江百舸不存在心脏方面的器质性病变。如果再复查心梗三项没有问题的话,考虑是长期睡眠不足,压力大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胃病,也可能是心脏神经官能症。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建议他们白天做个冠脉CT彻底排除冠脉病变的可能。
毕竟,他是有家族史的。
他们边聊边看向床上的病人,发现他好像睡着了,为了不吵到他,于知渔引导何凯去工作台那边继续谈,正巧上级老师也醒了,让他来和病人家属谈话更合适。
没想到,睡着了的江百舸突然出声。
“老板?”何凯凑近,凝神细听。
“别走。”江百舸说完这句话,彻底陷入了绵绵密密的捕梦网中。
何凯惊讶地望向于知渔,只见她眨了下眼睛,仿佛没听见江百舸说的话,只招呼何凯跟她走,没有再看过江百舸一眼。
留观室实在算不得安静,长明不息的灯光,护士和医生的脚步声,监护器的报警声,病人的咳嗽声、鼾声和叹息声,饶是江百舸再如何困顿,也睡不踏实。他每次惊醒,都能看见床旁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她听见自己说的话了,因此去了又回,这足以让他心安。江百舸想抬起手指去描绘白色的轮廓,却不小心惊扰了她。她俯身靠近,轻轻替他掖好被角。
互联网时代没有什么隐私可言,江百舸半夜去医院的消息很快被跟拍的狗仔和在片场蹲守的粉丝散播了出去。热搜从凌晨蹿至高位,热度居高不下。随着天空中露出鱼肚白,陆陆续续有住在附近的粉丝们赶到医院探望。
胸痛中心设在一个独立的院子里,与急诊大楼毗邻,两者中间及院子外围均以冬青树丛做分隔。江百舸及其工作室一向积极引导粉丝理性追星,多年坚持下来效果显著,担心江百舸安危的粉丝在保持安静的同时自觉避开了救护车应急通道,只站在冬青树围栏后的步行道上等他。
团队已经与医院协调过,但这么多人围在医院门口,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
“小于,让他们签自动出院吧。”何凯询问孙老师现在能否出院,孙老师也觉得一群人挤在急诊科门口会干扰医院的正常秩序。
这件事须得征求患者的意见,何凯不得不把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江百舸叫醒。
江百舸睁开眼第一件事是寻找于知渔的身影,看到她就站在床头,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小弧度,起床气消了一大半。当他听说已经有许多粉丝等在外面时,立刻要求出院。至于其他的检查,容后再议吧。外面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并且人数还在增加,已经影响到了交通,个别极端的粉丝甚至推搡保安试图冲进来。
其他入口也有粉丝守着,幸好留观大厅有门禁,需要刷卡才能进。
于知渔早就猜到他会做出这个决定,打印《自动出院告知书》的时候顺便打了一份《拒绝诊疗知情同意书》。她把纸和笔递给江百舸,说:“签个字吧。”
在他阅读文件的空档,于知渔以医生的身份叮嘱他注意休息、保证睡眠和清淡饮食,有空记得做个检查,如有不适及时就诊,这是她工作分内的事情。当然,江百舸肯定不会遵医嘱的,她很清楚这一点。
江百舸签完字,把纸张还于知渔。他抬头看着她,半梦半醒时的温柔幻境消散了,她又变回了沧桑打工人的样子。
于知渔检查了一下没有漏签的地方,突然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笔。”这可是医院里至高无上的财产啊,丢没了她还要从别人那里顺。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于知渔的签字笔,赶紧将笔尖收回,然后郑重地放到了她手心里。
病历需要完善,于知渔不再与他多言,紧赶慢赶着去干活,她可不希望这件事耽误她下夜班。
何凯联系的车到了,院方同意他们开车进来,接上人后必须迅速离开。
江百舸走出去时,看见他身影的粉丝开始呼喊他的名字,他竖起右手示指停在唇前,又打了个停止的手势,请求她们保持安静。
于知渔穿过门厅去休息室吃早饭,恰巧撞见这一幕。她停下脚步,看着江百舸走进早春稀薄的晨光中,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面前有无数人欢呼他的到来。他劝说粉丝赶紧回去,不要耽误工作和学习。车子从粉丝面前开过时,江百舸不敢开窗,但还是从车内朝她们挥手。这些举动给予了粉丝极大的安慰,车子开走后,院外聚集起的人很快就散了。
而她与他隔着一道玻璃,身边来来往往是无数悲欢离合。
她知道,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