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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饮鸩止渴 ...


  •   潮湿,阴暗,小巷。

      就是这样一个雨天里,我以为不会再有人愿意来到这个废弃的旧巷。

      忽然,我感觉到有人的动静,我害怕是过往的路人,我用着我最后的清醒,慌乱地想要遮挡这里狼狈的痕迹,我怕吓到无辜的行人。

      雨点打在我的身上,明明是初春,我却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撑着伞走过来,然后轻轻向我倾斜。

      我吓得连手里的刀都握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默默把手背到身后,心里乞求她并没有看见,并轻松地说:

      “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

      我不敢抬头看她,我害怕她看到我的窘迫,害怕她质问我为什么离开,我希望她并没有认出我,同时心里又矛盾地藏着一点希冀。不,当初是你不管不顾强硬地离开,你就不该想着她还念着原来。

      “你还好么?再不包扎可能会失血过多。”

      听到这个语气,我明白,她确实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终于敢抬头望了望她。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比我高一点,和以前一样和善,只是多了几分陌生。

      她见我没有反应,在我眼前挥了挥手,只是用眼神询问我,还好么?

      “不用……我……”

      发病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木头人,无知无觉,呆滞迟钝。我现在脑袋乱成一团浆糊,压根无法正常思考,我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但血还是一直流,她忽然抓住我的另一只手,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我离开这个阴暗的小巷。

      “抱歉,失礼了。”她说。

      我木讷地摇摇头。

      几年前,她确诊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病例说她无法长久处在复杂逼仄的环境里,后来我也的确证实了这一点。

      可她现在走得很快,是已经痊愈了么?我来不及细想。

      一路上,蒙蒙的雨阻拦着我们的步伐,就像那年的雪花。这把伞不大,所以她总是把伞倾向我。

      几年不见,她似乎变了很多。

      不,不对,就算是几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把伞倾向我。

      这么久,她终于学会带伞了。

      我心里莫名涌上一股酸涩。

      这里的路崎岖不平,汇成了很多小水洼,她拉着我的步伐有些快,一时不慎会踩到几个水坑,水滴像断了线的珠子四处乱溅,倒显出几分自由的意味。

      她就这样拉着我,好像很多年前。

      轻易就跑过了这几年的空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带着我开了门,走到一间屋子里,看样子只有她一个人住,也并不常来。

      她给我翻找着医疗箱,包扎的时候她有些熟练。我的手有些失去知觉,但当她的手轻轻擦过我的皮肤的时候,还是勾起了我的一些陈年心绪。

      她眉间微蹙,萦绕着一团乌云。

      “疼不疼?”

      我还是有些无措,尽量以陌生人的口吻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她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包扎完之后,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她大概也不好再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所以只是友善地向我表示了关心。

      后来我就回到了医院。

      我没想到她在失忆的情况下还能与我产生联系。她是不记得了,我却不能陪她胡闹。

      四下安静得过分,无聊之下,我又打开收音机,是我一直很喜欢的歌手,但这首歌我似乎还并没有听过。

      一端在彼一端在天
      两端成直线
      直线永远画不出一个圆
      [注1]

      听清歌词后,我忽然觉得这首歌有些扎耳朵,我匆匆切了下一首。

      那晚我很难熬,不过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也没什么差别。

      后来我又远远见到她了,我正打算离开,却被她叫住:

      “姐姐,还记得我吗?”

      她微微偏着头看着我,看起来非常开朗。

      我说记得,前几天真是麻烦你了。

      她说我有些面熟,问我叫什么名字。

      俞溪午。

      她说她叫桑榆。

      我知道。不过严格来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向我介绍她的名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正被锁在房间里,她的名字自然是我私下去了解的,后来也是我主动跟她介绍我。

      我没想到,才过了三年,我竟然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好像这只是我睡过的无数个囫囵觉里的一个,就好像那一场大梦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醒过来。

      我一直在避免和人产生过密的交集,因为我不确定在发病的时候我是否会伤害到她们。

      后来我们又遇到了很多次,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找我看晚上的月亮,有时候只是分享几个她稀奇的梦。

      其实我一直有在有意无意地疏远她,我觉得以我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去建立一个新的关系,这是很煎熬的,无论对我还是对她。但她似乎比以前更有毅力也更有勇气。她有时候会跟我分享她的画,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好像自从分开的那一天起,我就在不断缅怀。

      但一直拒绝和疏远别人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尤其是在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后可能会面对她失落的眼睛,我总是忍不住一再退让,忍不住自然而然地回应,我费劲地扯出一个还算正常的微笑,像是饮鸩止渴,但又觉得甘甜莫名。

      实话说,这样对我实在非常难熬,我特意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她了解我这几年的情况,她说,我这几年的治疗进程推进得十分缓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我拒绝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拒绝与外界产生联系,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人出来,引导我开解我,说不定会好很多。

      我笑笑:“并没有到那个程度,我们现在只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我只是在想该怎样面对她,我想一句话都不说,又怕我忍不住。”

       “你希望她记起来吗?”她问。

      “不。”我不假思索。

      她挑了一下眉,并没有说话。

      “不过我觉得你最近的状态的确比之前好一些,雨下太久,说不定这就是一个转机,你可以再对自己宽容一点。”

      回到病房我想了很久,我实在没必要因为一场病就困住自己的人生,我想好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很久没有看过海边的日出了。

      我想,既然我的病情有好转的趋势,不如就给它一次机会,万一呢?

      有一天,她忽然找到我。

      她说,“我经常来,你会嫌我烦么?”

      我连忙否认,怎么会?为什么那样想?

      其实我也很害怕她察觉出什么,我只能以这两天心情不大好做说词,然后不知不觉地转移了话题。

      她给我看她最近画的画,每一幅都非常灵动,仿佛什么东西她手下都能拥有生命。不过翻画的过程中有一张被她慌乱遮住,为了不让她感觉尴尬,我装作没有看到。

      我看着她一系列反应,觉得实在是非常有趣。

      后来她一溜烟跑进卫生间,去了良久,我以为她直接回去了,但她的画册还没来得及拿回去,我出去看,早已经不见人影。

      我朝着她病房的方向走过去,看到走廊尽头有个跟她特别像的身影,我跟过去,我想,她那个问题我还没有认真回答。

      我快步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桑榆。”

      “走这么急,都不跟我说再见?”

      我把画册递给她,补充道,“回去吧,别胡思乱想。”

      她此时还有些刚刚残留的尴尬,跟我说完再见就匆匆离开了。

      我觉得她实在可爱得紧,不由得笑了笑。

      她离开后,我站在走廊里,医院突然安静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沙漠的风沙都向我扑来,我又有了一种猝然回到孤身一人的错觉,说是错觉,是因为似乎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谈何猝然?

      我总是这样喜怒无常,忽而高兴忽而低迷,然而这样的坏脾气也非我能控制的,我只能一再地退让顺应,尽量不暴露在人前。

      我本来不该总是想起生病前的那些日子,实在是生命垂危时在床上躺了太久,被病痛折磨之余无所事事,才在脑子里反复放映着先前的情景。说来奇怪,缠绵病榻之际我过得浑浑噩噩,那些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甚至于躺了两个多月的事实也是护士告诉我我才反应过来,否则我一定会以为躺了半年。生病前的日子倒是清清楚楚,我有点舍不得忘记。

      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现在的生活,总比之前暗无天日困在那个地方好,现在的情形皆大欢喜。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失落。

      并不打紧。

      *

      初春的有一天,她突然跑着过来叫我,面色急切,只是说:

      “有急事,快走。”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没有一丝犹豫地跟她跑了。我当时自嘲,但凡换个没良心的,我这种傻子,早死了千八百遍了。

      跑了好长一段路她好像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我于是问她,“怎么了?”

      “带你逃跑。”

      我感觉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跟不上节奏,开始混乱起来。

      我当时天真地想,要是真是这样就好了,一直跑到世界尽头,谁也找不到我们。

      风还带着湿气,她带我来到了一片小花田,山坡上全都是雏菊。

      我一下被花迷了眼,问她,“不是带我逃跑么,为什么来这儿?”

      她笑着说,“花开了,想带你看看。”

      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我冒雨摘下的那朵雏菊,好像过了这么久,它们一直还在那里。只是当时条件有限,能找到的不过数朵,她总是小心翼翼,怕磕了碰了,现在有很多,再不怕缺了。

      我说,雏菊还有一个名字叫玛格丽特,它的花语是纯真、清新和永怀希望。

      我当然没有告诉她,它的花语,还有一层意思,是无望的爱。

      我问她,“你喜欢这种花么?”

      “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应该是喜欢的。”

      “为什么?”

      “其实,我忘了很多东西,我已经不记得跟它有过什么渊源了,但我总觉得……”她摇了摇头,接着说,“我见过它,只是忘记了。”

      我盯着她,并没有看出一丝反常的神色,我忍不住问她:

      “你怎么忘记的?”

      “大概是不想记起来吧,就忘了。我总是这样。”

      我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到头只是一句不想记起来么?

      我像在赌场上孤注一掷的赌徒,无赖一样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着,问完这个问题我就必须止步于此,否则就要越界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我费劲地措了措辞,“……这么好?”

      她经常找我聊天,开导我,还带我来看花,我不清楚她究竟是怎样想的。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头若有所思,我看到她的耳朵有些微红。“大概是——”

      “自由意志的选择。”

      我大学是选修的哲学,我当然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不敢细想,我只能装作不懂。

      为了迅速转移话题,我在回过神之后从身旁摘下了一朵雏菊,福至心灵般地别在了她的耳后。

      “好看。”

      她好像有些愣了,我正反思我是不是有些逾矩了,只见她迅速也从身边挑了一朵绿色的小花,别在了我的耳边。

      “你更好看。”

      我们都笑了,一切的发生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我此时不由得虔诚地向天空祷告:

      “就让我这次好起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二十六)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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