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二三事》千花星

1、金梁桥

　　宋盏从安定郡王府归家，路过金梁桥的时候，正是大兴二十八年的春暮。

　　广济河岸边的红梅艳艳，在拥挤繁忙的街边小贩摊子里露出一角。天光散漫，边处隐隐地发白，细雨倦倦的从无边际的空中落下，洒在凉安城中各色的油纸伞上。

　　云裳道：“小姐，老夫人已经派家仆来催了几回了，此刻回府该又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宋盏倚在椅靠上，将遮着车窗曳地的红色绒帘掀开一角，望着远处蒙蒙的天光，脸上显出了淡淡的笑意。

　　伴着她的微笑，饱满的腮边一个梨涡浮现，很快就又羞涩的躲了回去。

　　云裳晓得宋盏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轻声叹了口气道：“娘子，奴婢真的为您不值。”

　　宋盏从远处收回目光，坐正，拢紧了身上的灰鼠披风，她的身子弱，即使已经到了这个时节，也不愿意把披风摘下来。

　　她瞧着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贴身丫头，温声道：“阿裳，伺候婆母是分内事，且莫再说这样的话了。”

　　“可不愿意纳妾是官人的主意，娘子何必瞒着老夫人呢？您替官人担了此事，却在外落了个妒妇的名声，这又是何苦呢？”云裳心疼道。

　　宋盏的神色暗了暗，拿手指压了压披风的衣角。坐在云裳旁边的朝落见状，呵斥云裳道：“你最近真是越发无礼了，娘子的家事，也是你能够嚼舌头的？”

　　云裳低下了头，朝落向着宋盏笑道：“娘子切莫往心里头去，这丫头想必是刚刚见了小郎君太过高兴了，不愿意早些回去才惹得气。”

　　宋盏闻言笑了，眼睛中像汪了一泉清水：“莫说她了，连我见到弟弟都住了脚步，舍不得走了呢。”

　　“小郎君此番回来是要在家中常住的么？听继夫人话中的意思，上头要赏功了？”朝落问道。

　　“许是吧。”宋盏想了想道：“好似上次戎狄来袭，他是立了功的。”

　　“上头会不会赏小郎君一个实职，在京里任职，那娘子不就有一个背后撑腰的了？”云裳眼睛一亮，笑着问道。

　　“你倒是个会想的。”宋盏笑着打趣道。

　　几语话毕，宋盏重又掀开了车帘子。马车已经上了金梁桥，清明刚过，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桥边上站着不少摊贩，吆喝声一声声的传入耳中，带着十二分的热络。

　　忽听着对面传过来一阵大声的吆喝，桥面上一时乱了起来。小贩们都噤了声，扯着摊子下了桥，周围一时间乱杂杂的，车夫掀开帘子对宋盏道：“娘子，来的是官府的人，气势汹汹的，咱们是避让还是让他们等着？”

　　“亏你还是郡王府的老人了。”云裳斥道：“咱们娘子是什么身份，什么时候要咱们让路了？”

　　车夫回转身。不到片刻功夫桥面上已经空了，一眼可以看到对边桥栏上卧着的石兽，眼瞧着一行人从桥头处上了桥，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宋盏立马放下了车帘子。

　　本以为车马夫秉明了身份，他们就可以过去了，却不曾想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马鞭声，马匹嘶鸣起来，接着就是一阵的天旋地转。

　　匆忙中宋盏去抓铺在车下的锦褥，可锦褥细细滑滑的根本就不住手，伴随着云裳和朝落的尖叫声，她碰撞着就飞出了车外。

　　身下就是穿越了整个凉安的广济河。

　　她不会水，记得小时候应该是会的，可是现在落入水中扑棱了几下还没起来。

　　脑袋蒙蒙的什么都还来不及想，一双手就抓住她出了水面。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看过去，是一张清俊的侧脸。

　　她的脸刹下就红了。虽说嫁人已经好几年了，可她的年龄不大，见识也少。只感觉那男人的手扶着她的腰，灼人的发烫。

　　到了岸边云裳和朝落很快就跟了过来，云裳冲着那男人大喊：“我们娘子可是左仆射沈大人的夫人，你竟敢对她无礼？”

　　男人将宋盏放下，宋盏咳出了几口水方看清了男人的脸，他面容清秀，身着绯色的官服，腰带华丽，旁边挂着的金色金鱼袋淋了水，正紧贴着男人的腰身。

　　宋盏呵止云裳：“不要乱说。”

　　随从小步跑过来，男人伸开双臂，任由随从小心翼翼的解下了他身上的金鱼袋。他没有理会云裳，向前走的时候一个位阶较低的官员跑了过来急道：“您怎么亲自下水了，让手下人去就好了嘛。”

　　男人的脚步停了停，而后道：“无妨。”

　　一行人远去了。云裳和朝落将宋盏扶到马车上，马车夫的脸黑黑的，闷声道：“这就是近些日子刚回来的季章季大人了，果然如传言一般的跋扈。”

　　“你怎么驾的车？怎么能把娘子摔到水里去？回去郎君定饶不了你的。”云裳瞪着眼睛道。

　　“哪是我不小心啊！”车夫急的红着眼睛道：“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上来就用了鞭子，我还没说话呢就惊了马了，哪是我的问题？”

　　两个人吵闹着，宋盏跟朝落都没有说话。季章，这个名字在凉京已经如雷贯耳，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那场将戎狄打回去的极为漂亮的仗，便是他的手笔。

　　宋国最年轻的节度使，河东节度使，季章。

　　宋盏心中显出模模糊糊的几幅图画来，时间太久远了，只记得少年温和的笑容。

　　与现在的面色冰冷的季章是大不一样了。

　　回到沈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朝落担心她着了凉，服侍她换了衣服之后便吩咐女使们准备热水，又吩咐人去煮姜汤，忙乱了一会却听得守门的女使前来禀报，说意尚院的女使来催了，老夫人晚膳也不用，就等着她过去请安呢。

　　宋盏怔了怔，老夫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要做一件什么事就必须要做到不可，若是违了她的意思，恐怕一府的人这几日都不得安宁。她想了想，还是吩咐朝落停下了手头的活，跟着她一同到意尚院去跟老夫人请安。

　　意尚院侧面进去是佛堂，终日里燃着佛香很是清净。老夫人正在里面跪香，她轻步走进去，在老夫人的侧后方跪下，虔诚的叩了几个头。

　　老夫人起身带着她到了正厅，落座之后便问起了庄子上的收成，几个大铺子的收益，宋盏一一的答了，问完几个问题之后，方说了句：“你做的不错。”

　　云裳和朝落眼可见的松了几口气，老夫人又道：“老生常谈了，说出来你恐怕会嫌弃我老婆子啰嗦，可是你跟沛儿年纪都不小了，现在还没有孩子，外人终归是要说闲话的。”

　　宋盏垂着眉目没有回话，老夫人又道：“我也知晓你身子弱，也不太想要勉强你，可这件事终归拖不得。沛儿如今提了检校右仆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打他的主意，你们没有孩子，终归是要落别人话柄的。”

　　宋盏低声道：“儿媳知道了。”

　　沈老夫人喝了口茶，脸色温和起来：“你与娘说说看，不同意给沛儿纳妾，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娘不会为难你的。”

　　宋盏摇了摇头：“儿媳心中有隐曲，只是不能说出来，还望娘不要怪罪。”

　　手中的白玉杯放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脆响，一屋子的人都惊吓的缩起了脖子。沈老夫人大声道：“宋盏，沈家娶你进门，不是为了让你做这锯嘴葫芦的！你一无所出，二不纳妾，你还想做沈家的主母吗？”

　　宋盏不说话，沈老夫人气愤的走到她眼前，云裳受到了惊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沈老夫人的眼珠子一转，对着云裳道：“你说。”

　　云裳伏在地上叩头，哽咽道：“老夫人容禀，你实在是冤枉娘子了。”

　　“哦？”沈老夫人用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云裳：“你说说，我怎么冤枉你家娘子了？”

　　宋盏冷声道：“云裳，出去！”

　　云裳小心翼翼的看了宋盏一眼，不敢说话了。老夫人冷下脸道：“你去外面等着，留着她在这里说话。”

　　宋盏不能违抗老夫人的意思，盯着云裳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出去后朝落站在她身旁，将手中的披风披到她身上，柔声道：“娘子，莫着凉了。”

　　宋盏拍了拍她的手，细雨已经停了，不远处一轮弯月从天边爬上来，萦绕了整个苍穹。

　　过了会云裳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珠，神态却轻松，轻轻柔柔的喊了声娘子，说老夫人请她屋里去说话。

　　她进了屋，老夫人坐着，神态平和了许多，见了她温声道：“不纳妾是沛儿的主意?”

　　宋盏看了沈老夫人一眼，老夫人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她犹豫了下方道：“夫君倒是提过一句，不过最后还是儿媳的主意。”

　　沈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宋盏竟然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些许冷意来，转眼又看，沈老夫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倒是一切如常了。

　　出了尚意院，云裳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心情极为爽朗。对宋盏道：“奴婢早就觉着应该将此事说与老夫人知道，老夫人待人最是恳切了，若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定然不会再怪罪娘子了。”

　　宋盏没有吭声，朝落在前打着犀角灯，小路上的野草长势很好，绿油油的喜人。见她没有说话，云裳又道：“娘子，你最后进去的时候老夫人对你的态度可好？是不是比以往好多了？”

　　云裳乐滋滋的，凑近她的小脸上满是得意，在她殷切的注视下，宋盏点了点头。

　　云裳笑了起来，像只豹子一样冲出去。朝落嗔道：“娘子你也太惯着她了，这丫头后来真是越来越野了。”

　　宋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