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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望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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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已尽。
“花容君要来?”
阿泽看向榻前抱胸站着的柳无面,惊异起身。
“嗯,在路上了。”柳无面对她的反应挑了挑眉。
“你怎么现在才说?”她利索下榻。
“我见你难得睡得好,就没叫你。”柳无面淡淡回:“现在来得及,你不必心急。”
“你我是客,主人来访,仪容礼数若不周全,岂不丢了铜雀的面子?”她坐在镜前,将自己收拾妥当。
昨夜与人切磋甚晚,又喝了安神的汤药,不曾想竟睡得这般沉。
柳无面自然地拿过檀梳,替她梳发。
先前断发已然长出不少,却还显杂乱,她人在那一头乌密的发间,无比苍白。
他忍不住心叹,棺山一月,她清减不少。
日影织窗棂,木荫绘地景,小暑。
“吴小姐。”
吕愫惜一身云岚锦衣,等在门外。
话落,门开,里面站着的女子素面碧衫。
她眸光清闪,注意到这位吴小姐肤中透出极浅的红晕,不是脂粉。
“愫惜贸然前来,还望吴小姐见谅。”
料到她受了重伤,必然嗜睡,她已是晚来,看来还是让人急促了。
“花容君亲自看望,我已不胜荣幸。”阿泽颔首。
她想,日日陷于权谋中的人必然不得自由,面上难免露出些精明和算计来,但花容君即便风华再甚,眼中依旧是一汪映着明日的清泓,着实难得。
“花容君请进。”她借侧身之机暗自拉了拉柳无面,他脸上的惊羡与怔然未免太过明显。
吕愫惜并未款步入内,只道:“吴小姐来府中已久,我也没能尽地主之谊,今日前来,是想邀吴小姐去府中游览,不知小姐对迟日风物可有兴趣?”
“好,我正想去看看。”她爽快应答,反正留在这冷苑内也甚为无聊。
迟日地处酉北,上有迟苍山月琴岭相错,风景不似北疆那般辽犷,反而与铜雀三分相似,又平添几分万里晴湛的明艳。
夏日风煦,天高地旷。
一抹灵跃的黄影闯入眼帘。
待人再近些,她很快认出那是吕珠。
“大姐。”吕珠笑意明媚,很快瞥见了她身旁绿衫的阿泽。
吕愫惜正欲介绍,她已招呼:“吴小姐,你伤好啦?”
阿泽点头回应。
吕愫惜明白过来,吕珠私自前去铜雀宴,想必与这位吴小姐见过面了。
“伤好了就好,上次和你比武十分尽兴,想不想再来一次?”吕珠倾身凑近她,杏眼乌圆,亮晶晶的。
她躺了数日,昨夜亦根本不够她舒活筋骨,很快一笑:“吕小姐若有兴致,我随时奉陪。”
“好,我正好要去南林狩猎。”吕珠兴起。
阿泽这才发现她是一身利落的夏衫打扮,看向花容君。
“吴小姐若是无恙,去活动一番对身体恢复也是好的。”
吕愫惜知道,能凭一己之力将秋杀不远万里送至迟日城的人,定然不俗。
吕珠不知从何处叫来一伙玩伴,南林一下热闹起来。
再见花容君时,她已换了一身银白骑装,阿泽眼中掠过惊艳之色。
她与迟日之人生疏,显得静默。
但吕愫惜是个心细的人,任旁人怎么与她搭话,她都静立在阿泽身边。
望她莫有孤零冷落之感。
从这南林峭霄阁望去,近有亭台玲珑,楼殿至威,远是巍峨群山,万里不绝。
“吴小姐可喜欢迟日的风景?”吕愫惜看见了她眼中的煦熹明悦,问。
阿泽想起在仙亭初见人时,她也问过自己相似的问题,淡淡一笑:“从南到北的风光,我想应尽数收在花容君这迟日府中,怎能不喜欢?”
“如此便好。”吕愫惜看向阁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迟日胜景,不仅有青山碧水,还有万家烟火,吴小姐若有游逛之兴,我下次定亲自奉陪。”
“山水如画是美,万家静好亦是美,二者相衬,总是让人心向往之。”一路见过太多的肮脏阴暗,她被人勾起了些憧憬之意,不由转头望向那如花容颜:“花容君将迟日治理的很好,在下佩服。”
她来迟日,风闻皆如今日所见,乱世愈乱,在这迟苍山下,却依旧有一片静好之地。
她忽觉明日在此落下,留下天地间最为壮阔之景,亦有它的道理。
面前人也对上她的目光,却是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我,是这迟日的城主。”
她眸中兼具柔和与清定,如水。
她一怔,明白过来,却难以将记忆中的那人与这景联系在一起,眼中如蓄秋水,漾起清漪。
“阿姐,还有吴小姐,你们赶紧下来啊!”楼下吕珠见二人相谈正欢,招手道。
“吴小姐历经万险,护送剑宗前辈入无极关,只身护万景,我,还有城主,同样敬佩不已。”吕愫惜礼尚往来,面向身后旋长的楼梯:“我这堂妹性子张扬急躁,吴小姐见谅,一同下去吧?”
阿泽微微颔首,与人并肩而下。
阁下众人只觉夏日明媚,拥无限清朗,无限好风光。
射猎二人为队,在这苍山密林之中,无论是对骑术还是箭术,都有极高的要求。
吕愫惜见这些迟日熟人纷纷拉帮结伙,接过手下的一把玉角银弓,送至阿泽面前。
“吴小姐与我都喜欢山河胜景,不如通力合作,拿下今日头筹?”她在马上望来一眼,目色深明。
她一笑,接下了那把长弓,翻身上马:“荣幸之至。”
策马迎风,拉弓挽月。
江湖儿女,此乐不亚于两三知己,饮酒言欢。
徐徐温风吹散了她身上薄汗,清凉舒宜。
她骑术尚可,但箭术马虎,也就没有多射什么猎物,只潇洒享受这奔腾之时,轻衣拂身,满袖满怀皆是清风的畅快。
只是如此,竟也不觉岁月漫长,还未尽兴,已见满日西沉。
悻悻而回。
夕阳西下处,陌生的男女们皆满载而归。
他们互道囊中收获,气氛欢愉。
谈笑间发觉未回来的只有两人了,一是花容君,二是那位来自铜雀的贵客,吴小姐。
阴影半斜的光林中,阿泽即现了身。
“吴小姐,你就打了这几只猎物啊?”吕珠见她马上挂着的零星野物,皱了皱眉。
阿泽点点头,扫过众人丰收。
吕珠更甚。
她忽地想起自己与花容君该合作射猎之事,心头一陷,竟是忘了主人要夺头筹的诺言。
来不及悔过,林内又有哒哒声传来,正是白衣的吕愫惜。
大家见她马上挂满,身后还有不少手下拎着野物,忍不住艳羡。
阿泽松了口气,在场应当没有人比得过花容君了吧。
吕愫惜下马,扫过她马上猎物,难为脸上毫无异色,还淡然朝下属吩咐:“去清点一下。”
说着便朝她走来。
“策马半日,小姐可有不适?”她语气关怀,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劳烦花容君关心,我很好。”阿泽余光中吕珠阔步前来。
“大姐,你这一人打的猎物都抵得上我们两人了,让你参加真是我失策。”吕珠撇嘴嗔道,又看向阿泽,摇了摇头:“吴小姐,你剑挥的很好,不过这箭术实在差了些。”
吕愫惜很快瞥了妹妹一眼,朝身旁人微笑:“吕珠口无遮拦,多有得罪。”
阿泽受宠若惊,摆手坦然道:“花容君不必这般,我的箭术的确差劲,吕珠小姐说的很对。”
吕珠本被吕愫惜的眼神搅得心慌,见这位吴小姐自己承认,目中又隐隐得意。
众人纷纷上前缓解气氛,场面一下子轻松不少。
属下很快清点好了猎物,上前通报。
吕珠与一位紫衫公子二人成队,本遥遥领先,而阿泽那几只可怜的野物则一直垫底。
但等吕愫惜的成果清点完毕,局面便天翻地覆,以一人之力与吕珠之队相平。
四座欢呼久久不散。
至夜,峭霄阁前原野宽阔,已摆千灯宴席。
众人围猎一日,于此处谈笑风生。
兴味正浓。
“竟然是平局,这可怎么办?”吕珠望着场下欢歌,撑头沉吟。
今日头筹是一匹来自西疆的汗血宝马,她的马儿前不久受了伤,她正想寻匹新驹。
“不如再加试一局,这样公平公正。”台下有人提议。
众人皆朝花容君望去,而吕愫惜只看向身旁人。
阿泽本对自己潇洒忘义之事心愧不已,如今便欣然应答。
贵客答应,众人皆喜。
只是这加试之法如何,一时又让他们犯了难,总不可能让这些身份尊贵的人去夜猎罢!
吕珠撑着脑袋想了半天,放眼不远处空阔的望星湖,终于目色一亮:“有了,我们不如把这望星湖当成猎场,来一场狩猎?”
“那猎什么呢?”
众人纷纷望去,无人知吕珠又有何鬼点子。
吕珠勾唇一笑,直接飞身。
众人视线随之,见她人已坐在了一席间,翘着二郎腿,不由分说夺过一红面老儿的酒壶。
“猎物——便用木心翁上次新做的千机鹤!”
她昂首,让场上人皆瞪大了眼,唯那老者醉得迷糊。
阿泽才知那藤披老者就是以机工巧能闻名江湖的木心老人,数十年前此人以一计玄心稻兵破了尘画子在棋云山的流星阵,一战成名,没想到竟卧龙于迟日。
柳无面是尘画子之徒,若他在此,或许会找人讨教一番。
她静想,见那老人本不理宴上事,听闻议论霎然清醒:“什么猎物!”
“上次你做给我玩的千机鹤呀。”吕珠笑面灿烂,将酒抬高了去,故作惊叹之色:“木心前辈那千机鹤实在是巧夺天工……”
她声色俱下,妙语连珠,忽而话锋一转:“所以拿来给我与吴小姐比箭狩猎,再合适不过!”
那老人当即瞪飞了白眉:“不行。”
众人失落,吕珠却神情笃定,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凑近那木心翁,似使了什么威逼利诱之招,老者终于动摇。
她再扯着人衣袖撒娇两句,木心翁一脸慈眉善目,终无奈瞪她一眼:“鬼精丫头!”
很快,起身朝席前吕愫惜拘手:“花容君,我便出百只千机鹤,为今日助兴。”
众人欢呼,吕愫惜亦笑着颔首:“如此,谢过木心前辈。”
就这样,在夏夜的璀璨灯影下,欢闹更上层楼。
“木心老人在峭霄阁上放下千机鹤,人站南面梅桩,以此为界,望星湖为猎场,落水即无算,一炷香为限,如何?”
吕珠指向南面的梅花桩。
梅桩亦成林,鹤飞百步外,既比射术,又比武术,更添新奇。
台上人皆出声赞成,看向那位做主的吴小姐,见她点头,心中愈发欢腾。
“吴小姐,你伤势未愈,今日策马又添疲惫,需要我上场么?”吕愫惜主动问。
“没关系,围猎之时便拖了花容君后腿,这次让我来吧。”
她笑,跃足飞上了梅花桩,看向跃跃欲试的吕珠。
吕珠本都提气欲上,却因吕愫惜不经意的眼神止住了脚步,按捺下心头雀跃,她拉了拉身旁的紫衫公子,丧气道:“吕泓,你上吧。”
那名叫吕泓的少年一惊,随即拍拍胸脯,自信言:“放心,我必给你赢回那匹马来。”
语罢,一个翻空,稳稳落在她对面。
她不止一次惊叹,迟日的人竟都有如此天资,这次见人身影轻盈,又挑了挑眉。
“在下吕泓,见过吴小姐。”他拱手,眉宇坚定,手中一柄霞光琉璃弓。
“吕公子,幸会。”她淡淡客套,见阁顶那木心老人与一排迟日卫手中皆停着一只千机白鹤。
“准备好了吗,吕珠小姐?”
他在阁上高声问,似乎也想看看,自己的千机鹤能否敌过利矢追击。
吕珠见她恰好接了吕愫惜派人拿来的银弓骨箭,挥手一笑:“开始!”
一声令下,数十千机鹤翱入长空,羽翅翩翩,栩栩如生,鹤内更有明灯亮起,在深远的夜空下,如梦似幻。
吕泓丝毫不让,出手便是一箭。
阿泽对这年轻人的雷厉风行只淡淡一笑,同样利索出箭。
力度之大,在擦过吕泓之箭时,箭锋竟生生把其击偏,然可惜的是,也让目标之鹤滑翔侧避。
众人惊呼,阁上木心老人满意地抚了抚胡须。
她凝了凝目,望向飞掠的千机鹤,才发现那鹤羽轻盈似无,虽骨架为木,双翼振间,却行动如风。
这般轻物,比起真正翱翔于天的鸟雀,更加难中。
所以,比起方才的猛箭,更需快箭。
吕泓惊异片刻,显然也吃了她的教训,很快三箭齐下。
射下此局第一鹤。
白鹤入水而不灭,反而化作一盏河灯,幽幽浮于望星湖面,像极了一颗星星的陨落。
欢呼四起,吕珠更是雀跃得很。
然下一秒,阿泽亦连发三箭,同样带偏吕泓之箭,偏二而中一。
她勾了勾唇,六成的破莲在此刻派上用场,一时间,梅林二人身影灵晃,青紫相错。
流火落天,星湖满眼。
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竟不禁忘了刚上的美酒佳肴。
唯有吕珠气恼,却又不得不叹,这位吴小姐不仅心思深灵,修为更是让人望尘莫及。
吕泓落后三箭,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喊道:“等等!”
阿泽停手,看向不远处的小女子,知道她肯定是想了什么招数来对付自己。
她耳边清晰地听见,宾客中不乏说她求胜无赖者,因她总是一箭双雕,带偏吕泓箭,再射下流火鹤。
并无所谓,习武之人该知,境界之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箭术不行,要想胜过吕泓,自然要以己之长,比人之短。
众人纷纷朝吕珠看去,她面色微红,眼神清亮:“这样射猎太没意思了,不如加些难度?”
“你想怎样?”吕愫惜知道她性子,皱眉清声问。
“让吕泓和吴小姐皆蒙住双眼,听风射猎,如何?”吕珠思前想后,觉得只要蒙住双眼,吴小姐总不能再射偏吕泓的箭了罢。
这般自然有看头,但那是对观者而言,对比试的二人,似乎不太友好。
阿泽依旧泰然,那日在黑水渡体悟的境界,这么久过去,她还未再试过一次,于是爽快答应,看向吕泓:“吕公子觉得呢?”
吕泓少年心性自不愿退缩,明朗一笑,应了下来。
二人蒙住双眼,视野中只余无尽黑暗。
但她心似刃,在这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光线,将周围之景一一勾勒出来。
身旁之人擅三箭齐发,皆中。
心底诧异,看来吕珠对吕泓的听风箭术极具信心。
紧锣密鼓下,她也连发三箭,只听风过无声,两只千机鹤荡起水波。
吕泓箭术毕竟更胜一筹,很快追平。
她不由凝聚了心神,虽未跃下高桩,整个人倾身悬空,一箭又飞偏了吕泓之箭。
数箭齐下,仍偏二支。
观者瞠目结舌,这吴小姐双目不见,还能耳听八方,带偏对手之箭,实在了不得。
但她未免太过大胆,若吕泓之箭射中了她,那可怎么得了?
思索间,香折大半,烟灰簌簌落在人们心间。
吕愫惜有些担心这位吴小姐兴上了头,伤了自己,便见她又上高桩,这下旋身立弓,三箭皆中。
吕泓不甘其后,连连发箭。
不知多久,席间有人喊:“香快尽了。”
二人皆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旋身如风,唯有手中长弓满弦收弦,似月阴晴圆缺,牵动着观者的喜怒哀乐。
阿泽心明自己当比吕泓差了不少,任身旁人如何变幻,自沉心留意。
终于,黑暗中似有什么不得了的猎物缓缓而动。
听声,羽翼摆风如涟漪,像是数只千机鹤如串珠般巧合地滑翔于湖面,真乃天赐良机。
她唇边一弯,一箭下去,当抵吕泓十箭。
微微侧首,她再次勾着梅花柱下悬,对准目标,弓弦拉至满月,在鹤将入水之际,二指一松。
嗡鸣清越,穿风破云。
此箭急利远胜之前,只要箭的速度够快,她便不怕猎物随风逃逸。
箭术不行,修为来凑,她如是想。
但那支倾注她五分暗力的长箭似射入无尽深湖,没有丝毫回应。
连撕风声响,都戛然而止。
同样停息的,还有身旁人的动作,以及不远处观者的谈笑。
世界仿佛在此刻停止了转动。
她皱了皱眉,心头疑惑难解,一把扯下遮眼的黑巾,朝她箭去的方向一望。
那处湖面一排千机鹤甚至还未随水波散开,望星湖上,她箭划过的涟漪如道道水墨皴笔,再往弯处看,目光所及竟是岸边一道影。
而那支怀着她满心笃定的长箭,此刻正握在那眉目华然而冷淡的玄袍人的手中。
他们的眼神就此撞上,像幽深的潭水,俱掀起一丝波澜。
她眼神分外好,很快见他握箭的手中流下一滴刺眼的血来。
在众人还沉浸在惊异中未能回神时,她已然拖着骤紧的心,掠湖飞去。
“你没事吧?”
她声竟微抖,以往笃定之事,便少有变数,如今遇上这惊巧的变数,一时有些无措。
伸手想握住他的手看看伤势,那人一怔,抬高了臂不让她碰。
“无碍。”
吕熠淡声回道,自己摊开手掌,将划破皮肉的箭拔了出来。
她这箭穿过数只千机鹤,故力度弱了不少。
但依旧快而无声,以至于他方才从林中走出时都未能躲过,只好直擒。
“对不起。”
她见那伤口不深,松了口气,却依旧垂眸道歉。
吕熠一愣,不过这点小伤,此人也是无心为之,他并无怪她之意,反而觉得她语中深重的愧疚让他有些无策,好似是他欺负了她一般。
“吴小姐不必自责,这点小伤没有关系的。”他不由缓声再回,不远处众人快步赶来,他不知为何握紧手掌,垂下手去。
他们见城主无恙,悬着的心倏地一放,此番真是比自己中箭还要紧张。
吕熠亦和阿姐对视一眼,示意自己无碍。
应对众人嘘寒问暖,他有些不耐,抬眼间便见射伤他的人已经离了人群,而身边随他一同来的人也悄然不见。
阿泽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她回头看去,竟是挤出人群的褚阔。
方才事发突然,她也就没有注意到褚阔是和吕熠一起来的。
“吴小姐,还记得我么?”褚阔面带笑意:“铜雀宴上我们见过。”
阿泽知道他是来找褚旋秋的,目无波澜。
褚阔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与师叔已经见过面了,吴小姐不必警惕。”
她点头,见只有他们二人出了人群,淡淡问:“褚侠士找我有何事?”
褚阔听闻,想起正事来,摆正衣衫,俯身道:“棺山冶狼灭息龟之时,出手提醒我与师妹的应是吴小姐吧,褚阔在此谢过。”
阿泽没有推脱:“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吴小姐。”
褚阔见她转身离去,又叫住了她。
她心中沉闷,轻叹口气,回身问:“还有什么事?”
“吕城主宽仁的很,不会怪吴小姐无心之失的。”褚阔是个通达灵慧的人,别的不说,察言观色最是在行,他见面前人一愣,又掩面悄声道:“再说他这点小伤,要不了两日就好了,小姐伤势未愈,可别将闷气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好的。”
阿泽失笑,又很快正色道:“我伤了吕城主,要生气也是他生气,我有什么好气的?”
“也是。”褚阔点头。
夜宴途生波折,好在兴味甚浓,众人很快忘却不愉快之事,享受今日射猎的成果。
手下清点了阿泽与吕泓所射之物,吕泓更甚一筹。
吕珠得了朝思夜想的宝马,面上灿烂的很。
阿泽却失了兴味,碍于花容君在场,只静静坐着,等待宴散。
她在想,吕熠今早并未陪花容君一同前来,但晚上还是来了,想必有事耽误。
会和铜雀有关么,会和她阿爹有关么?
从迟日城到无极关,尚有茫茫迟苍山要翻越。
因为她,他们已在这耽误太久,是时候收拾妥当,过这最后一关了。
“今日我赢了头筹,宴上的酒你们尽管喝,随便喝,我请客!”吕珠面色醺红。
众人举酒欢呼。
“你这堂妹好生爽朗。”褚阔同样饮尽,看向那神采奕奕的小女子,不由笑道。
吕熠望向他,眼中一深。
吕珠是他伯父,也就是迟日上一任城主的掌上明珠,老城主不过这一个女儿,自然千金万玉,娇捧于手,养成了这般性子。
褚阔见他眼色,差点呛了口酒:“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吕珠小姐和你们性子相差甚远,绝无非分之想。”
吕熠不再看他。
今日事务繁忙,还未用过晚膳,故桌上之物也夹了几筷子。
褚阔长松一口气,不经意抬眼又见花容君,正襟危坐,端雅如常,却没有丝毫笑意。
再看那位吴小姐无甚兴致,连酒也不喝,就盯着满桌琳琅出神。
“花容君与吴小姐今日输了头筹,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啊。”他凑近吕熠,轻声道。
吕熠微微皱眉,看向自家阿姐,她不是会因这种事分心的人,果然,褚阔本就是无聊透顶,找人消遣罢了。
又扫过那位吴小姐,才觉褚阔并非闲扯,吴小姐看起来的确心不在焉。
他见过她几次,她面上少有这般沉寂。
没有多想,低头喝茶,身旁人又道:“其实我觉得,今天这头筹还是应该给花容君还有吴小姐。”
他一愣,凝眉看去,这话若是被吕珠听见,他今日便可以见识一番她是如何爽朗的了。
褚阔被他看得生寒,朗声道:“虽说我倒是心向这二位,但要论输赢,这可是摆正了姿态的公平之论。”
“你和吴小姐很熟?”
吕熠记得二人只在铜雀宴见过一面,何来心向之说?
“吴小姐看上去随和,但与她说话,总觉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有那么容易打交道?” 褚阔摇摇头,随即又道:“但她心地很好,在棺山时帮了我一把,我自然心向她。”
吕熠眸中一闪,想起她抵达迟日时的狼狈之相,心想,这般狼狈还能出手帮人么?
“梅桩射鹤,吕泓中三十三箭,而吴小姐只中二十九箭,当是吕泓获胜。”
吕熠只按事实说话,吕泓的箭术,他也颇为欣赏。
“诶——”
褚阔见他竟一本正经地与自己争论,顿时来了兴致,眼中意味颇深:“你莫不是忘了,吴小姐还射中了什么?”
吕熠一愣,看向人的目色忽而沉下,他早该知道,褚阔喜欢鬼扯,同他争论便是浪费时间。
“怎么,我说的有何错?”褚阔见他面冷,竟丝毫不惧,反凑近悄声道:“难不成我们这堂堂的迟日城主,还不能抵十箭么?”
吕熠手中筷子一紧,正欲抬手给他一点教训,余光便瞥见那位吴小姐。
终是融不入这宴的热闹,离席而去。
他继续闷头吃菜,陪着吕愫惜一直到宴席结束,才起身回去。
褚阔慢悠悠跟上,二人走在月色铺就的竹林幽径之中,无话。
难得他先开口:“过几日,吴川便会让秋杀启程,你此次来,也要一路护送他去无极关么?”
“师父有令,更何况,此路危机四伏,单凭吴小姐一人,我也不放心。”褚阔回,又不住闲谈:“不过话说,这铜雀城主可真是个心狠的人呐。”
吕熠没回,他难得赞同褚阔的话。
褚阔见他默然,瞥了他一眼,问:“你呢?手上的伤真的没事么?”
吕熠挑眉,他岂能被区区一箭所伤?
褚阔却叹了口气,绕到人另一边,提了提他的袖子,凉凉道:“我说的是这只手。”
吕熠因他这动作皱眉,却不屑回:“早就好了。”
褚阔不信,语重心长地劝慰:“那次在铜雀猎虎,你这手可险些废了,还有,我离开之后的事,纡兰也跟我说了,你可别罚他,是我死皮赖脸问的。”
吕熠听闻,惩戒纡兰的想法忽被掐灭。
凉如水的夜风吹过,和褚阔的叹息绕在一起:“你何苦去呢?仗着自己年轻,又有些本事,就可以这样折磨自己么?”
吕熠脚步顿了顿,声音也像夏风一样轻轻飘过,出口却不知是回答,还是自语。
“你知道么,没有人记得她。”
褚阔一愣,很快皱眉,定声道:“我记得。”
他记得那年在长清初见的惊鸿影,记得她在会武一次次展露锋芒,更记得断命崖下呼啸不绝的风雪,记得眼前人漫山遍野的绝望。
但他却没想到眼前人只是一笑,真切又讽刺地同他道:“连我都快忘了她的模样。”
褚阔才恍然,他记得的只是那抹让人惊艳的影子,而不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我很好,日后不会再做那种事了。”吕熠转眼之间恢复如常,向他道。
很快,眼前真实的人影,也消失在阑珊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