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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迟日城 ...

  •   日升日落,在迟日城中是最大的事,甚过衣食住行。
      城内人无忧,便偏爱起天赐的美景来。

      她醒来时,也是一个黄昏。
      这让她生出一种错觉,自那日坠马望见熟悉的人,她便只小眯了一会,醒来又可与人把酒话青天。
      其实她躺了五日。

      屋中陌生的摆设让她心头有些空虚。
      直至外面传来了私语之声。

      她不由自主地警惕,细细聆听。
      门外,崔勿竟恰好与吴川还有李渡撞上,三人皆是来看望屋内人的。

      “她醒了么?”
      崔勿朝吴川打过招呼,径直问那门口守着的柳无面。

      “该醒了。”吴川淡淡道,身后的李渡便推他进了屋。

      药香久久不散。
      李渡瞥见榻上的白衣人睁着眼,喜出望外:“真的醒了!”
      很快,屋里便站了不少人。

      她扫过,见众人都安全无恙,心中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褚前辈呢?”她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人。
      门外很快响起了熟悉的清嗓:“丫头,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我,不怕惹你爹不高兴么?”

      她拧着眉,却不由一笑,见吴川也笑着,不由喜欢上这般柔和的黄昏来。
      黄昏下是她的亲人故友,每一个都很安然。

      褚旋秋却不禁心涩,依旧笑面相应,他望自己的轻松能为她带来片刻心缓。

      “外伤太多,你这几日都别起身。”吴川总能最先想起要事,温声道:“至于腐心之毒,迟日的魏郎中已写了药方,需连服一月,好好调养,才能康复。”

      说着,柳无面端来了药,温温恰好能入口。

      阿泽看向一旁默然的崔勿,见他腰间配着她亲自打的那把长剑,眼带和气:“多谢崔先生不远千里相送。”

      “吴小姐客气了。”
      回复的声音几分似前尘。

      她知他不能暴露身份,却仿佛可见此人的朗目清眉。
      端药一饮而尽,谈笑片刻安欢。

      待人一个个离去,唯独崔勿没有离开。
      她不想待坐在床上,人睡了两年,都不会再贪恋睡榻。
      掀被下地。

      “欸——”
      崔勿欲拦她,被她拂手一摆,只得背过身去。

      “躺在床上太累了,你是没有这般体验,不然也会像我一样。”她在单薄的衣衫外披了件轻袍,系好走出屏风:“更何况,我以为崔先生有话要同我说呢,病房气苦,你我出去走走吧。”

      门咿呀而敞,风携夕晖,不期而至,崔勿见她身沐金阳,精神清爽,眼神又恢复如初,微笑着向他做出请的姿态。

      他从架上取了件披风,出门。
      无处不在之物便是光,迟日城处处都落着微光。

      二人上了高阁,朝只剩一星半点的红日望去。

      “吴小姐同在下外出,若感染风寒,在下难辞其咎。”崔勿将披风递去。

      她摇了摇头,登高若是没有风吹来,当减三分兴致,一拂手,衫落远处阑干,她亦抚上红栏。
      “秋杀一路的消息,是令阁泄露出去的吧?”

      崔勿眉一皱,轻声应了:“对不起。”

      “你与我立场相对,却不计己利替我护送秋杀,何需言此?”她朝人一笑:“况且,若不是李卧龙,我或许活不过棺山。”

      腐心之毒一般人只能撑三日,而她之所以能挨到第七日,与修为精进有莫大关系。
      李卧龙,便算是她突破拈花第六境之门了。

      崔勿沉默片刻,却还是道歉,并非是因为这些谋算之事:“吴小姐不因在下之短浅疏远在下,仍怀信任,这一点,我——不甚感激。”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要相互内疚为好。”她只想消解这样沉重的情绪,眺望醉酒之阳,莫名干渴:“长夜又至,人总该往前看。”

      崔勿见她双眼坦荡泛起涟漪,仿佛撷来一种冥冥的天意,要向他揭示。

      “本是江湖骄子,为何分身投靠万物阁?”她直出此问。

      他却看向漫天的缱绻,半晌应:“江湖劳碌,不过是名利恩怨,循环往复,我,想弄清楚一桩陈年旧事。”

      “恰好,我清楚一桩旧事。”她微笑:“或许你我所想,是同一件。”
      崔勿一惊:“你……”

      “其实,早在四年前我便想告诉你,将你父亲牵扯其中的谢鬼之乱,我曾目睹。”
      崔勿凝视她久久未言。

      她于是在天边仅剩的柔光下,忆起往昔:“我自记事起便与父亲失散,流浪江湖,是济世山庄庄主姬莫谈收留了我,直至那年清谈盛会,庄中血乱,我侥幸逃脱。”

      崔勿心中有什么缓缓敲动,垂落的手越握越紧。

      她语气也有些飘忽:“那年,幸有云胡堡的胡奇前辈救我出牢,但真正护我脱离火海的,却是另一人,四年前与你共闯囚玉峰,我才知道他是你的父亲。”

      她眯了眯眼,见夕阳瑰丽如一片火海,恍惚之中,刀剑铮鸣,那袭蓝衣,如流云一抹,逐渐清晰。

      崔勿也像一只随风而动的白蝶,被风一吹,脆弱得如同被抽去灵魂。

      “你父亲并非世人所传那般盗蛊灭门的罪人,他救了我,我相信他只会救人。”她用最清举而坚定的眼神将他锁住。

      崔勿哑声良久,竟低头笑了笑,声音像风中火苗般微弱:“可是你知道么?没去囚玉峰之前,我希望他真的逃了,不论世人说他什么,都没有他活着重要……”

      这样的侥幸,对于生于岐山的他而言,无疑是一根难以拔出羞于示人的利刺。
      可那年,他连将这刺珍藏于心的侥幸,都只能叫做自欺欺人了。

      阿泽未与他回味苦涩:“孤身入险,代人为质,对令尊而言,定有视之甚命的东西,值得他的守护。”

      崔勿怔住,天光就这样一寸寸在他们身上掠过。

      “当年之事,一切线索皆被有心人埋没,我亦是历经数年才查知,清谈血宴乱起侯门之争,侯三当家打着除谢鬼的名号行突袭之举,谢秀因此被激发了黄泉蛊,所谓挟人之举,如何能成?只怕是有人妄图借黄泉诡谲之力,引得正道相残。所以说,他在为你守住岐山。”
      点到为止。

      “是万物阁。”崔勿却一语道破玄机。

      “那你为何——”

      高楼闷无风,崔勿的衣袖却在隐隐浮动:“一直以来,万物阁以长生之道蛊惑君心,只手遮天,父亲当年亦倾尽所有,试图斩灭这祸世之手,却遭奸人诬陷,师门叛逐……”

      “狩火之征后,他结识平疆溯雪,与之共谋,没想到祸起清淡。长生本就是虚言,世人以为的长生仙翁,不过一辈又一辈野心家的虚伪面具。谢鬼之乱,正是先阁主遗功。”

      “按你所言,如今这位万物阁主——”
      阿泽一惊。

      “阁老上位于谢鬼之乱后,他深心叵测,真实的身份无人知晓,一切的秘密,都藏在棋楼的天隐十二宫中。”
      崔勿心如明镜。

      听闻这天隐十二宫择记史郎三千,留存世间一切隐秘,运如天地,生生不息,即便是万物阁主,也挡不下历史书墨的痕迹。

      很快,他的讲述被清沉的的扣声打断。
      是阿泽手指忽敲了敲阑干。
      “万物阁势力之深广固然非你我可撼动,可你看——”她低头俯望,见万物逐渐黯淡,青衫的女子们手执华灯,款款入阁。

      “我们站在高处,目光所及总是万里河山,但再怎么低头,也看不见檐下之景,所以,无论人站得多高,都会有目光不及之处。”

      崔勿目光渐渐凝聚。

      “剑湖踏风,你既选择了这条路,手中之剑,请一定拿稳。”她依旧斜靠在栏杆上,似乎真的试图看清阁下之景,语气却重了一分:“让你父亲清白离世,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忽来的称呼让崔勿心有震荡,他再移不开眼,因为她的眼神永远如汩汩的清泉,新鲜不息。
      而她的话,沉静而清醒,总是让人信服。

      “那日见你剑风灵逸,果真天赋非凡——”阿泽眸光微烁,眼神深长而灵动:“今夜得闲,能否赐教两招?”

      话落,她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人袭去。

      崔勿反应迅敏,撤步后移,影如清风,无形无踪。

      “如君所言,奉陪到底。”他终回复,缥缈声音中又带着习武之人才有的定意,风势突然大了起来,他先挥去一旁险些滑落的披风。

      夜凉,她还年轻,竟觉风寒了。
      她笑着道谢,将披风系起,见人掌心飞霜,果然半月时间已然游刃有余。

      回神之际身前疾风惊过,剑影翩跹而来。

      天光阑珊,阁楼对影成双。
      唯有入夜后的渺渺清音,略显孤寂。

      好在迟日甚旷,琴音从府内最高的未尽楼传来,没入夜色中。

      弹琴之人似有些疲意,便离了琴,在一旁扶头小憩。

      长睫在玉面上投下浅浅的暗影,风吹乱青丝,拂过万物不及的华色。

      身上有物轻轻覆来,她并未睁眼,反而更觉安谧。

      感觉到那人坐到了琴前,轻拨一声,琴音孤零,她心一颤,缓缓抬眸。

      “阿姐醒了?”吕熠虽未看她,还是温声道:“未尽楼风寒,早些回去休息吧。”

      吕愫惜起身望向抚琴人,他目色专注于琴弦间,但指间拨出的每一声琴音,皆不是琴。

      “你喝酒了?”
      她的声音像是浸润了夜间寒色,温凉相融。

      “没有。”吕熠眸闪了闪,继续抚琴。
      不成曲调的琴音,像是深秋无法预料何时会掉落的残叶,但终会飘零,故尤显哀寂。

      吕愫惜心明她该留他一人,却又不忍留他孤寂于此,独自离去。

      半晌,她终是起身下楼,却在余光瞥见远处灯阁中的两道身影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吕熠察觉阿姐的动静,抬眸朝她视线所及看去。
      一盏素花灯,两道惊鸿影。

      他只看了一眼,便继续抚琴,仿佛世间所有的热闹和欢愉,都与他无关。
      纵使城内万物尽在他手,他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人,只有一把琴。

      “明日,我该去见见这位吴小姐了。”吕愫惜沉吟一句。
      “我陪你去。”吕熠回道。

      未尽楼,纵有万事未尽,半生未尽,心却最易走至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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