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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险渡寒江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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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殿——
纪殊默默立于魏弃身后,见殿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少有的厌烦。
厌烦在此等场合,他无权出言。
不过是就不夜门私炼黄泉蛊一事的商讨。
群愤四起,依他之见,长清就该率领众门一齐踏平不夜山,他不知魏弃这老头子到底要从长计议些什么。
一晃神,忽想起些模糊的画面。
那是幼时,他在殿后,望着父亲一袭蓝袍高坐殿首,眉宇间尽显风华,殿中人无不信服。
他立誓要成为像父亲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
然谢鬼之乱中,父亲为平定江湖,孤身为质,却遭弃徒背叛,身受重伤,被迫在囚玉峰闭关六载。
至此,即便他千方百计苦言相求,也换不来见人的一面。
也是那时,长老之一的魏弃开始执掌长清事务。
众人相呼离去,他见姗姗来迟的褚阔与薛汝萍说着什么,神色闪烁。
“是我来晚了。”
褚阔看了人一眼,见他一脸正色,意味深长道:“不过看了场好戏,也算值得。”
薛汝萍只微微颔首,跟着人流出殿。
一时之间,此处只剩下长清人。
“纪殊,擒获白羽一事你功不可没,此番若让你率弟子讨伐不夜门,你会作何打算?”万虹问。
他严谨直言却不得人满意,魏弃更是试探:“可是昔年众派围攻不夜山,苦于上山无门,终以失败告终,你以为呢?”
他沉吟:“不夜私炼黄泉蛊,屠杀无辜村民,行事何其嚣张,只怕全无曾经顾及,我等只需浩大声势,若其乖张,利剑即下,若其缩头,便借白羽之手,溯其老巢。”
万长老神色终于缓和,然魏弃依旧是一副冷面:“沈寂,说说你的想法。”
“回师父,不夜重启黄泉蛊,其心可诛。然时至今日,门主殷红妆却迟迟没有动静,此间只怕有异,不若先派人查探,一切稳妥后再行讨伐之举。”
沈寂徐徐道。
“等一切稳妥,殷红妆只怕早已吞噬蛊体,大杀四方了罢?”他冷笑。
魏弃却抬手制止:“我也正有此意,这样,纪殊明日先带人去陵州城打探一番。”
“魏长老,此事既是沈师兄所提,是否——”
纪殊料到他在为爱徒打算。
人冷下声来:“沈寂伤势未愈,等你传信回来再说。”
“弟子遵命。”他只能咬牙道:“只是仍有一事相求。”
“你说。”
魏弃微阖着眼,已不耐烦。
“弟子想在出发前,见父亲一面。”他抬头,不放过人面上任何变化,知道他必被触怒。
果然——
“荒唐,你父亲尚在闭关,如何见你?”
“是弟子莽撞了。”纪殊讽刺一笑,再未反驳。
魏弃啊魏弃,江东弃子,承蒙兄恩,若不是父亲隐退六载,长清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堂堂掌门后代,天之骄子,怎会连自己的功劳都不能争抢!
可惜父亲前生赢来的威名,早被世人遗忘了,明珠蒙尘,他与父亲竟是一般命运。
“师兄?”
林礼立在午时的燥风中,仍感觉到了刺骨寒意。
“查的怎么样?”
“那夜我们御敌在前,薛汝萍却抽身赶往澹渊阁,这才从那匪贼口中得知了穆澜老巢的下落。”
“果然。”
他冷笑,殿前浴血也不过抓了个白羽,而那人却能直接抓到凶手,让人好生疑惑。
现在一看,他与沈寂关系密切,沈寂最先接手翡石村一事,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而他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父亲之事,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一旁人还在聒噪。
“今夜之前,替我寻一支出色的浪人队伍,岫玉峰下等候。”
他负手盯向云藏之巅,明日虽被乌云遮盖,却仍有金光散出。
更别说那乌云散去之日,便是赤乌耀眼,万物不及之时。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峰顶同样站着一人,朝他所在的太清殿望了一眼。
白头崖上,云海如波。
随水约她在此处见面,却鲜有地晚来。
对面一江之隔的囚玉峰是积玉山一带鲜有的险峻,更以天水为屏障,独成一体。
传闻其间神秘机巧,足以困住当世任何一位武学宗师,更是囚禁着百年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魔头。
唯当七年一次的七松集会,外人才有机会进入,屠魔头,争功名。
天水瀑由长清五长老之一的了神守护,此人以绝学黄钟步闻名于世。
耳边流水旋天,阿泽竟真见那倾天白练之间有一道墨绿身影来回穿梭。
飞溅的瀑花落在他身上,蕴着力道,却又像雪消融于无形。
他身比鹏鹰,最终落坐于一处料峭,凝神修行。
“了神步似黄钟,稳如泰山,看着是否心向往之?”
身后传来闲洒之声,她听出正是剑台指点自己的那位前辈,同样是长老之一的风泊,一身出神入化的泊云诀。
并未回首,却也不得不认同他语:“习武之人,得见如此轻功,自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他到她身旁:“他步法虽稳,但依我看,行跃起来难免失了闲逸美感,也不怎么样。”
她想人不过玩笑,于是难得配合地一笑。
“你嘴上不说话,心里准没什么好事。”风泊话藏玄机:“是想将我尽快打发了,好去找了神求教?”
她暗下一惊:“前辈既然知道,不如再教我几招,这次晚辈一定洗耳恭听。”
风泊杳然笑之,半晌才指了指她道:“好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你叫褚泽?”
她淡定点头。
“与我既是本家,我便教你一招。”风泊和煦地望她一眼。
她面上无异,心中却有些惊讶,此前听闻风泊本是仙亭宫人,他若真姓褚,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想着,额心一疼。
“想什么呢?”风泊早已收回手,语气颇严:“无心听教,我可不教。”
她凝了凝神。
人又指向对面山瀑问:“世间有几人能直接跨过这天水瀑?”
“传闻当世任何一位武学宗师都无法做到。”她如实回复。
风泊淡淡一笑,又问:“你自己觉得呢?”
她陷入了沉思,武学绝顶之人,在她心中只认姬家平疆溯雪,以及长生殿主,而两人都并非以轻功见长。
于是半晌才道:“晚辈并未见过能横渡此瀑之人,但若给我二十年,或可一试。”
风泊竟怔了一瞬。
但她反应过来,此人并非是在看她,而是望向了她身后的万顷流云。
黄昏已至,她虽不见背后落日在那一瞬间染上夕晖,却在风泊面上看见了淡金的柔色。
“你说的不错。年少盛气并非坏事,你且看天下武门,皆有所长,哪门不是意气初始之时,最为耀眼?然渴望屹立于江湖之巅,万古长青,便免不了改招扩式,充盈人脉,一面求精,一面又求一个全字,久而久之,顾此终会失彼。”风泊收回目光,缓缓道。
“前辈是追求武道至纯之人,不若长其所长,短又何妨?”她心领神会,又问:“可所谓轻功,当有所借力,人非神仙,哪里能真正扶摇而上?”
岂料风泊只是一笑,竟真的一脚悬空,在她出言之际,已如飘零秋叶,落入满山青黄之间。
她凝望着那漂泊于山瀑间的一点风雅至绝的白影,心中前所未有的震撼。
能到这般程度,天下之大,他哪里还有不能去的地方?
等回过神来,风泊已然站在自己身旁。
仿佛方才她所见,乃是人化了一只白翅鸟,在两峰之间来回,而今又幻化回人形一般。
“前辈是如何做到的?”
“此招名为白鹤展翅。”风泊只回:“剑式够快,攻即为守,心气弥坚,沉亦是浮,想要过这天水瀑,同样如此,空招不足用,但凭心凌空。”
她半知半解,却有一点恍然。
当世轻功以破莲为峰,不在攻,而在守,守心气如一,身姿定然。
风泊此番并非有意教她什么招数,而是先前在七松台看出了她的破绽,这才借此点拨。
她习得破莲诀已有些时日,然心诀玄妙,非苦练可成,她日夜求索,更借薛帷之手试探招数,不过舍本逐末,空耗精神。
如今这招白鹤展翅,旨在点通她拈花之精妙,在于破除万物,摒弃成规,回至新生降世之初,只求那一点徜徉浮世的无心无畏。
她蓦然回神,此地哪还有风泊身影。
夜色寒浓。
再次在那松林掩映处瞥见人影,她知道,是随水。
他不改白日缥缈天青,对于迟到颇为歉疚,想要解释。
“双峰浩远,天水湍急,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法子能到对面去?是凭借岐山沧海的扶风之力么,剑湖踏风?”她只看埋没在夜色中的山川:“我是否该如此称呼你?”
抛开那一身此世无二的轻功,他伪装的不错。
“你想如何称呼都可以。”
令她没想到的是,随水没有一丝被看穿的暗意,声音介于薛汝萍与本身之间,让她恍然,原来随水之于剑湖踏风,只是多了一层清寒的雾气。
“在我出生时,双亲恰西游至汝水之畔的良烟渚,替我取名汝萍,又题字随水,故二者皆是我。”薛汝萍忆起往事,只是片刻便拉回正题:“单凭你我二人之力,的确渡不过这天水瀑,但想要去囚玉峰并非只有一条路。”
“哦?”
他继续:“白头崖底有一条连通两峰的索道,只在七年一度的集英会才会开启,因大会暂停两届,索道也已搁置十年不用,今夜我们便要从此一试。”
此时,二人身后又赶来一人,竟是她于莲阵救得的薛逢。
“小丫头,好久不见。”他养伤多日,今日算是脱笼之鸟,见她也和气了几分。
“子夜薛前辈会先进入崖底,替我们开启双峰索道。”
他掏出一块荧笔锦阵图来。
索道共十七根,意为十七重天,皆沉于天水河底,一旦开启,便会架连于两崖之间。
唯有最后一根悬在河上,薛汝萍便要从此飞渡。
她正思忖,人又提醒:“这十七根悬索并非相互独立,而是两两连接。一旦了神发现索道升起,必会立刻启动寒江索阵,届时索桥皆会随力起落,稍有不慎,踏上之人便会坠落深渊,尸骨无存。”
她心底泛寒,天水河常年汹涌无比,听闻河底更是布满利石险滩,落下去绝无生机。
“生死之关,望慎重考虑。”薛汝萍眼神恳切。
“废话少说。”她身影昂立,既已将索阵摸得透彻,又迟迟未尝试,那必还有难处等着她去解决。
“姑娘需以过天水瀑为由,拖住了神半炷香时间。”薛汝萍坚定下来:“切记,一朝入阵,便只可站稳白头崖上九根悬索,唯有这样,最后那道索桥才不会落水。”
讲至此处,她算是明白。
此举,不仅是拿她冒险,更是拿自己冒险。
若她偏离了上九天,欲借助最后一重索道过河的他便会沉入水底,毫无回头之机。
“你不怕我临阵脱逃,害你丢了性命?”她不由琢磨人两眼,见他目光清定,有些好奇他究竟要去囚玉峰中见谁。
薛汝萍只淡淡笑了声,从怀中取出一套腰链,上缀夜珠琉璃,似能吸收夜色,在黑暗中甚是惹眼。
“若叫在下说实话,有三分惧意。”他虽如此说,声音平静无澜:“故还请姑娘带上此物,它可助你探清前路,我与薛师公也可探知你的动静,如若事有差错,你我之中,总要有一人活下来。”
她皱了皱眉,想来若她出事,守候机关的薛逢便会当机立断,关闭索阵,替她谋取一线生机。
果真缜密。
“这样一来,了神不会有所察觉?”她又想到什么。
薛汝萍一讶:“你不知了神是个瞎子?”
她不再纠结。
子夜,雾气愈发浓重,她浑身湿透。
离薛汝萍二人下玄关已有半个时辰,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到了崖底。
果然,身下传来阵阵闷响。
片刻后,稠夜中升起索道,她看不清下面的情况,闭眼细听。
终于找准时机,纵身一跃,稳落到了最上索。
然刚睁眼,脚下忽地一沉,她随之下落,旋身间将之抓住,双脚落于第二根索道。
看来了神已经发现,且开启了寒江索阵。
她深吸口气,顺着长索跋涉,腰间光芒愈盛,足以替她照明前方路。
行至一半时,身下传来一阵晃动。
她眉头一皱,知道是对面那人顺着索链过来了。
了神犹如平地疾走,很快,两人便打上照面。
他穿着白日里那件墨绿长衫,双眼无神,却依旧在离她不远处停下,面容平静,一言不发地朝她袭来。
此人没有兵器,却丝毫不惮她手中之剑,二重索上交手一刻,半生未能伤他分毫。
她心知不能恋战,很快跃起,换剑右手,左手抓紧第一道索,想要向上突破。
岂料了神眼瞎心明,倾身向下,只是一只脚勾住第二索道,铁索便随他之力急速下落,她来不及攀上头顶,硬生生掉入了第三根链上。
她手抓第三索,旋身上步,趁着悬道尚稳,快速朝前逃去。
然刚走出一半,面前便突然倒挂下一人来,着实吓她一跳,正是了神。
他对这索阵的了解已然出神入化,只需稍动一番,便可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下意识后倾,借势朝人飞踢,他便一个翻身,站在对面与她纠缠。
正面不敌,她只能从侧面击破,接下一招,稳定身形,朝人开口:“了神前辈修为精深,只不过我师父说,这黄钟步行跃起来毫无美感,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对面人果然停下脚步,眉间一凝:“你是老三的徒弟?”
她未曾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一天,索性甩了面子再言:“我今日从师父那里新学一招,白鹤展翅,还请前辈赐教。”
语罢,一手拉动第三索,一面朝下荡去。
果然,那了神愣了一瞬,被她这招套路,落入浓雾中。
借此时机,她立刻翻身而上。
就在右手之剑触及头顶索道之际,左脚又被人禁锢,她心头一陷,低头便见了神阴魂不散,借她之力腾空,一把将她拉了下去。
她连忙站稳,此时已落入第五重索道处,见了神也翻身下来,死死守在她对面。
“你不是风泊的徒弟。”他一副沉定模样,手下却比先前狠了不少,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再给她。
两人相斗甚久,她本就右手不趁力,接连从第五重落上了第九重。
俯视身下茫茫大雾,她隐约能听见奔腾的江水,而上方也有天水瀑珠溅来。
可见二人离囚玉峰更近一步。
心中颓意一扫而空,她冥算时间,只需再撑一会,薛汝萍便能顺利渡江。
又是过招,了神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她,那索沾浸水花,她脚下一滑,再度跌落。
一瞬,她只铭记若再偏离,江上将断一魂。
于是奋力横剑作支撑,整个人挂在了第九根索上。
右手刺痛袭来,左手紧紧攀住剑柄,锋利之处割开掌心,血洒如注。
人却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江面索忽地沉落半分,又骤停下来。
薛汝萍半跪在索面上,浪花舔舐脚下,心亦猛地一落。
危急之际抬头一望,寒雾弥漫间可见那朦胧青光离自己更近一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闪若银蝶,反而僵停在某处。
他眉目一紧,不再顾及脚下波澜,双臂展袖,身似青鹰,加快速度朝对面山峰跃去。
上方,阿泽见了神追来,心中一横,干脆松手,任身体猛然下坠。
疾风相呼,她面如刮骨。
只要了神相信自己掉入江中,便不会再追。
谁知,她欲攀住不知哪一层的索道,那索却急速下落。
正当她打算放弃这一线时,双手所握又猛地卡住,悬在了半空。
难道是寒江索阵停了下来?
她来不及多想,见对面峰竟有一道疾风之影溯壁而上,天水瀑震耳欲聋,岩壁又长满光滑青苔。
而那暗影真如扶摇而上,朝自己的高度逼近,她压下心头惊叹,双臂也起力绕索翻腾,一个凌越,在人向自己伸出手时,不偏一分地抓住。
二人影若双雁,配合正好,在流水冲击之下攀稳一处突起,翻身进林。
她先入地,滚下山坡寻得安稳,身旁人却躺在潮湿的草叶间,拧紧眉目。
她垂首检查,这才见他腰上湿透的青袍血迹层染,是撞入山中时碰上了锋利的岩石。
“入阵是交易,不退之情谊,薛某永生不忘。”
他只撕烂衣袍将伤口死死缠住,沉声拱手。
“那剑湖踏风须得长命百岁了。”她一笑,亦扯下衣带扎紧血流不止的手掌。
未等人回神,带头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