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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秋风琢玉郎 ...

  •   囚玉峰内机关重重,他们皆不敢掉以轻心。
      不久后,竟听见不寻常的脚步声。

      他们对视一眼,掩身于茂密的草丛,朝外望去。
      只见足足五人身着黑衣,鬼祟行迹于林间,并未蒙面,故她一眼认出为首那人。

      竟是纪殊!
      而就在不远处的树上,亦有两追踪者潜伏。
      看来,他们是钻了二人破阵的空子。

      “他来此处做什么?”阿泽不解。
      薛汝萍定了定,缓声道:“见他父亲,长清掌门纪玉华。”
      她一惊。

      人低声解释:“峰顶有一处冰室,是长清历代掌门修养之所,谢鬼之乱后,纪玉华为抓一长清弃徒,重伤而归,至此再未出过囚玉峰。”

      “你此行也是要去见这位长清掌门?”她见人神色有异,猜测。
      岂料薛汝萍垂了垂眸:“我们要见的,是他六年前抓回的长清弃徒。”

      她愣了愣,换问:“那位众芳流——”
      “放心,薛前辈与了神是旧相识,守着寒江阵眼,不会有危险的。”
      “随意问问。”她道。

      看来薛逢这步棋,在人看中她之前,已然步好。
      接下来的每一步,他皆了然于心,可见为此行准备之充足。

      “我们要见之人囚于天水瀑内,囚室有两处入口,一为瀑布,极其难闯,故我们此行只按照计划好的路线,避开多数机关阵法,顺利的话,天亮之前便会抵达第二处,东峰峭壁。”
      她一边跋涉,一边聆听,心头一座神秘的山峰渐渐拨开迷雾,露出真面来。

      正当她以为此行无碍之际,却被一阵响动惊了脚步。
      随之而起的混乱让他们明了,是纪殊一行遇到麻烦了。

      然一眨眼,一个黑影从他们身边飞速掠过。
      他们分立避开,而后方跟踪的二人则没那么幸运,掉树哀嚎不止。

      “那是什么?”
      飞过去的东西速度之快,她甚至不能确定是人还是野兽。

      “不知道。”
      薛汝萍俱实相告,此变数并不在他计划之内,心中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而来。

      “快解下腰间之物!”
      他双目忽一震,也不等她,动手先扯。
      此乃鬼市所淘珍品三更明,在这漆黑的山林太过显眼,尤其是对方才那物来说。

      果不其然,他刚拿在手中,身边便有旋风冲过。
      仍先将眼前人推了出去。

      阿泽始料未及,向后连退一丈远,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撞挟人滚下山坡。
      当即持剑相追,身后又传来厉喊:
      “站住!”

      她回头望去,只见纪殊手持骨鞭,一脸惊讶:“你怎么在这?”
      懒得同人废话。

      那一瞬,她已看清那影分明是个人形,速度之快令人惊叹,而在囚玉峰上能见到活人,只有一种可能。
      被囚的恶人。

      然丛林茂密,方才滚下去的两人仿佛掉入了无底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她心冒寒意,忽在地面枯枝间发现一粒发光的珠子。
      拾起,目色一烁。

      身后一阵响动杂乱无章。
      “方才那物是什么?”纪殊冷冷问道。
      见她不理,竟朝她挥动骨鞭:“不说是吧?”

      阿泽以剑缠鞭,一招指人胸膛:“那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若还有些头脑,不如叫你那些手下抓紧搜寻,否则等他触动了什么机关,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一口气说完,纪殊亦沉了脸,吩咐浪客四散寻觅。

      那为首之人却并无动作:“东家,眼下遇上这么个玩意儿,六人三伤,我可不敢再拿弟兄们的命冒险了。”
      “江湖浪人,接了单子,还能反悔,我看你们以后是不想做了!”纪殊愤言。

      那老大见人不好惹,摊手妥协:“这样,你这生意我不做了,就留兄弟们的安抚钱,我劝你也别上山了,如今保命要紧啊。”
      “我看谁敢走,就先让他去见阎王!”纪殊语气冷硬,长鞭策地,掀起一阵枯风。
      那几人都没了动静。

      半晌,大哥才壮着胆子道:“别以为我们怕了你,今天我还就走了,你要是敢动手——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越说越气,又看向阿泽:“况且,这姑娘跟你也不是一伙的,是吧?”

      “你们最好再大声些,将那人引来,也省得我去找。”
      她冷冷打断,又发现一粒玉珠,朝深处一望,回头:“山中机关重重,贸然返回难有生还之机,而我那位朋友对此处了如指掌,将他救回来,保你们平安下山。”

      大汉见她是个小姑娘,难免迟疑。
      她于是看向那受伤的浪人:“你大可问问他,便知我话中真假。”

      此人方才跟踪他们,跌落高木,伤得不轻,却也努力抬头朝自家人言:“牛老大,是真的,我跟着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有兄弟佐证,牛老大这才信服:“姑娘,我信你的话,可是你那同伴如今……”

      “他不会有事的。”她笃定道。
      神秘人功夫不俗,薛汝萍又尚在他手中,凭她一人硬打未必会有好结果,不如说服几人,齐心合作。

      面对弟兄们的殷切期盼,那人终是一咬牙。
      “好,我们听你的。”

      “多谢信任。”她颔首,只当纪殊是空气。
      几人围在一起商量片刻,由她提剑前往密林深处。

      一路寻觅散落珠子,她抵达一处低矮的山洞,洞中火光昏暗,照得四周树影诡谲。
      她悄声逼近,以剑风灭去了火苗,紧接着奔向林中。

      身后果然有东西追来,弄得深山沙沙作响。
      她按照计划路线飞奔不停,几乎用尽力气,那声却仍如影随形。
      很快,林中寒光一闪。

      她嘴角轻勾,双臂攀住横亘在前的树干,向上翻去。
      身下一道黑影蹿过,却被坚韧的牛皮鞭缠紧双脚,在地上打了个滚,难以动弹。

      影子瞬间疯狂,发出似人非人的尖异叫声,竟直接将一旁埋伏拉鞭的弟兄甩了出来。
      其余人见状,同样收紧藤蔓,跃动间缠满那人腰身。

      她趁机拉过地上的牛皮鞭,站定身形,利刃迅速架在黑影脖上。
      深入一分,影又尖叫起来,不同的是,她站在近处,听出那分明是阴恻入骨的笑声。

      等其不再挣扎,众人看去。
      果然是人!
      瘦骨嶙峋,眼浸血丝,长发如蓬,半灰半白,一副厉鬼模样。

      魁梧大汉皆侧目不敢望,纵是她,也眼色一沉。
      剑下所抵仿佛只有一滩软肉,那软肉却不管已插入身体的长剑,笑着打量起她来。
      只听他脖间又被划开几分。

      “幽姑敢打搅我睡觉,等我醒了,把你双手剁下来吃!”

      多年未言使其腔调异常诡异,似哭似笑,刺得人头皮发麻。
      她听不懂那胡言乱语,却被盯得心悸,刚伸手去封其穴道,远处传来呼喊。

      “他会缩骨之法,小心!”

      她一抖收手,那人却不知从何处逃出一只手来,绕着她持剑之手一路向下,他身上的藤蔓便全部断开。
      又是一抬脚,钳制他的几人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她随人游走林间,右臂似被一团冰冷的水包裹,利甲刺得生疼,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只好顺势松手,待半生掉落之机,一脚勾住古树,一脚将剑踢起,稳换左手,双足踏树而上,朝挟持者砍去。

      那人这才放开,转身直擒她颈。
      他柔软灵活如蛇,任如何刺来,都能轻易躲开。

      纠缠之间,她心生一计,翻身揪住人稀疏头发,拖向地面。
      终于,一脚踏上他身,半生也直刺穿他手臂,插入土中。

      那人还想缩骨逃脱,不远处挥来一道长鞭,缠住其脖,再甩捆于树上。
      她望去,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纪殊。

      薛汝萍踏风前来,浪客们也匆匆赶到,这次他们长了教训,在怪人四肢捆了数圈,任他再有什么能耐,也插翅难逃。
      一时间,他们皆围着被缚之人打量起来。

      她只挽起袍角擦去半生血迹。
      薛汝萍递来伤药。
      “此人指甲有毒,伤口须得尽快处理。”
      她撒上药粉,又看向那恶鬼,问:“你知道他是谁?”
      众人皆想知道答案。

      薛汝萍见识广远:“七年前,长清泰严祖师在九霄山抓过一个为祸江湖的魔头,人称蛭鬼,关于天琊洞内。他应是逃脱了那处,却出不去囚玉峰,故一直在山间游荡。”
      众人皆惊,从未听过此名。

      半晌,倒是那人一笑,不知怎的竟又挣脱出一只手,却并未逃跑,反而掩面哭泣起来。
      “都七年了,江湖上竟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号。”
      下一秒,他却又低低笑起:“说,你是不是幽姑啊?”

      “他口中的幽姑到底是谁?”牛老大好奇问。
      “我并未听过,但猜测应是蛭鬼之女。”薛汝萍据实回:“此女先天异疾,身软无骨,活不过二十岁,蛭鬼为救女儿,潜心修习易骨之功,杀人取骨,最终被擒,他女儿至此也不知所踪。”

      几人皆叹,那蛭鬼却笑得癫狂:“你们肯定不知道幽姑躲在哪里,我将她藏得很好,坏人永远也找不到!”
      她听闻皱眉,身患奇病却被藏起,那如今怕只剩一架白骨了。

      “自作孽,不可活。”纪殊嘲讽:“他该庆幸自己疯了,若知他亲手害死了亲生骨肉,定然痛不欲生。”

      “不管怎么说,他那女儿是无辜的吧。”一浪人感慨。
      “助纣为虐,亦不可轻饶。”纪殊冷哼,那女若真是无辜之人,就该劝父向善。

      岂料话音刚落,蛭鬼便停止了疯癫,锋利的指甲在藤蔓上摩挲,身上藤全断裂开来,脖颈处捆着的骨鞭却难以挣脱。
      他死盯着纪殊不放。

      “我没疯,幽姑才是疯子,她求我不要杀人,她不想活了,你说一个不想活的人,是不是疯子!我偏要让她活下来,把她藏在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他愈发激动,眼眶迸血,颈上更是血肉模糊,直至众人再也听不清他的话。
      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一把长剑插上人胸膛,挥剑者并非阿泽,而是一把夺过浪客之剑的纪殊。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一瞥那目瞪口呆的浪客,道:“死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本以为事了。
      谁知纪殊又拔剑指向薛汝萍,阴厉出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亦知你此行目的,所以我们最好各行其路。”
      薛汝萍声寂如夜,向她示意离开。

      “站住!”
      纪殊见此气急败坏:“你父亲和此人有什么两样,都该死在我剑下!”

      薛汝萍脚步一停,背影亦忽地寒峭不少。
      却只是一瞬,继续前行。

      阿泽严冷瞥过那挑衅之人,吩咐浪人兄弟跟上。
      一行人竟到了先前那处山窟。

      “蛭鬼胡乱游走,触动了不少机关,我们等上一个时辰再行事,更为稳妥。”
      原来他被蛭鬼虏去后,一早逃脱查看了地形。

      她记得他本一刻功夫也不愿耽误,许是受纪殊之语的影响。
      点头。
      浪人们亦纷纷赞其周全。

      几人再生篝火,也算在这危机四伏的险峰中,得片刻歇息。
      二人沉默,但那七位浪人却是闲不住的性子,神色间早无恐惧,反兴奋不已。

      “这囚玉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此番我们要是安全下山,身价定会水涨船高!” 牛老大觉得自己领导有方,得意洋洋。

      兄弟应和,其中那牛老二颇有雄心:“是啊,可惜没见到黄泉蛊主,不然咱队今后在江湖上还不得横着走!”
      阿泽听闻,搭在膝上的手一动。

      “但他只怕比方才的蛭鬼恐怖万分,搞不好动动手指,咱们就一命呜呼了。”
      “哪有那么邪乎?”有人嗤笑:“真这么厉害还不是被纪掌门捉了回来。”

      听至此处,她余光瞥向同样静坐的薛汝萍。
      似细细聆听,面上无异。

      相言一会,牛老二终讳莫如深道:“你们有所不知,这长清掌门说是闭关清修,哪有清修六七年的,绝对是被黄泉蛊主重伤,搞不好已经凉透了呢。”
      连牛老大都惊了惊:“真按老二你说的,那他也算是以身殉道了。”

      此时,薛汝萍却笑了一声,其中凉薄太过明显。
      连阿泽都一悸,牛老大一时起了好奇心:“少侠莫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这下,大伙皆将目光投去,包括她。
      “兄弟,眼下月黑风高,你若知道什么,不如给我等讲讲呗,就当解个闷。”

      薛汝萍脾气温和,即便是生气之时,也只以沉默作掩。
      纷纷追问下还是开了口,阿泽却琢磨不清,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应听故事的人。

      “诸位可知上一位黄泉蛊主是何人?”
      “这谁人不知,阴山半鬼谢秀嘛。”
      “黄泉蛊不正是他毕生心血?”

      众人皆对这谢秀了解一二,但要追溯起来,江湖中何时出了这么个人,却是空白。

      薛汝萍恰恰只讲这些隐秘之事:“谢秀此人,实为天家李氏一脉,先辈在皇权争夺中败下阵来,由此改姓了谢。皇族落没,不如庶民,他漂泊四海,机缘巧合之下闯入阴山鬼道,修得幽石鬼谱。”

      众人听此秘闻目瞪口呆:“那他为何叫做半鬼?”
      “他在阴山恶名远扬,传闻更是杀害了药圣繁璜,彼时还是长清弟子的纪玉华断了他的右臂,他伤重流浪至西丘,蒙药魔穆夔所救,此人痴迷长生药术,从西疆带回了黄泉蛊,以试炼超人之法,谢秀为报其恩,甘愿以身为皿。”

      众人恍然:“怪不得后来他挟济世山庄一众,要长清拿纪掌门来换。”
      “不错。”他眨了眨眼,面容沉静:“济世素有天下第一庄之美誉,庄主姬莫谈,出身沙场,义气慷慨。侠士浪客,落魄孤儿,但凡投奔,便得庇佑。”
      话至此处,一人叹气:“可惜啊,一世英名,便毁在那谢鬼手中了。”

      她朝叹气者看了一眼,眸底划过暗痕。
      世人可惜他,她却知道,那人不是一个需要人可惜的人。
      他前半生平疆溯雪,后半生施恩江湖,纵使逢人误解,遭人诟病,九泉之下怕也只会扬手一哂,举酒畅聊。

      出神片刻,薛汝萍已继续言:“姬庄主与谢秀兴味相合,鹤丘结拜,后明其向善之心,情愿站在江湖的对立面,将人收留——”

      “这我知道!”牛老二一看便喜欢话本传奇,侃侃而谈:“六年前姬家的清谈盛会,平疆溯雪引火上身,谢秀一气之下挟困各门派数百弟子于山上,并放出话来,庄内命近三百,唯取长清玉郎。”
      这玉郎便是断他右臂的纪玉华。

      传闻他上山为质,谢秀却出尔反尔,一把火烧灭济世山庄,自己亦在那场火中入魔爆体而亡。

      等江湖一众冲上碧儿山时,只见火光肆虐,血流成河之景。
      这便是举世震惊的谢鬼之乱。

      本一切悲剧就停于此,收尸的长清弟子中却有一人利欲熏心,趁乱盗走黄泉蛊,为恶不断。
      直到此事过后的第二个年头,纪玉华才将他擒住,关入囚玉峰。
      自己也因此元气大伤,闭关不出。

      众人见总算有他们知晓的事了,叽喳不停,薛汝萍却不再讲述,仿佛故事止于此处,他的闲心亦是。

      阿泽也闭眼回忆,当年之事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直至洞外寒鸦声过,一时沉思者,叙述者,惊怔者,皆回过神来。

      “时间差不多了。”她率先起身,吩咐浪人一行就地等候,他们便攀上峰东。

      寒气末盛,日出将起。
      极远处已有一道白光冲破阴霾。

      “如何进你说的天水囚室?”

      薛汝萍也盯着那处破晓:“我们脚下的,乃是长清千年七松的最后一棵,名叫决明,松下有洞,往里便是。”
      他说完动步,阿泽却见他腰上汩汩流血,一夜奔波已是极限。

      她将人拉住:“剑湖踏风,你不宜再运功了,若信得过我,我可以替你下峭壁一探。”

      薛汝萍一愣,她已将湿重的外袍脱下,随手扔入山崖,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她惯着青冥之色,以为这样可以为自己平添几分气势,以弥补年岁身形上的弱小。
      殊不知她最凌厉的是眉眼,一双冰中濯光若高山雪的明眸,两弯舒展俏冷若腾飞翅的黛眉,只望一眼,便让人联想到展翼而飞的青鹰。
      那衣裳亦是,如鹰盘旋长空。

      “那请告诉室中人,长清的决明松上,风景不怎么样。”薛汝萍低下了首,忍疼朝她一拜。
      “好,我定会传达。”

      她纵身跃下。
      崖壁崎岖若直立,好在曲松迎客之姿,易于攀爬。
      不出一刻,她便借着枯藤将自己甩进松下幽暗的洞穴中。

      内里极阔。
      她行了良久,才听见瀑布水声,等天水瀑悬于面前,湿寒囚室亦就此呈现。

      室内果然坐着一人,墨发白袍,背对修行之姿。
      但八方分明拴着玄铁锁链,延伸至身上。

      她入此的第一注意并非其人,而是覆满灰尘的地面竟有三两浅印。
      可见此处并不寂寥。
      而能轻易来往的,大概率是了神等长清尊老。

      “你来这里做什么?”白衣人一早察觉她的脚步,平静得好似知道有人会来,却分明不可能知道。

      “找你。”她回。

      “找我做什么?”人回过身,看上去仙风道骨,极为年轻,一双眼明澈如水,却也寂静如水。
      她微微一怔,眼神停留许久,似挖掘着什么陈年隐秘。

      “听说这里关着一个长清叛徒,我要救他出去。”

      白衣人点点头:“就是我。不过我并不认识你,你为何要救我?“

      “受人之托。”她半真半假地试探:“他还让我带了一句话来——”

      白衣人神色终于讶然,静听她一字不漏地转述,半晌叹了口气。
      “替我告诉他,切莫执念太深。”

      她却未回,只真的上前一拉拴人的锁链,又双手持剑一刺,毫发无损。

      白衣人任她乱动:“此乃璇玑子母环,打不开的,你也不能救我出去。”

      “为什么?”她目中一闪。
      “我犯了很深的罪孽,甘愿在此受罚。”他没有避讳,只道:“你出去吧,告诉那人,你为他敢闯囚玉峰,足够还他的情了。”

      “不行,人怎能言而无信?”她绕着囚室走了一圈,并未发现其它入口。
      白衣人竟是失神良久:“是我自己不出去,你并未失信于人。”

      “你不问那人是谁?”她捕捉到了。
      “你们皆非长清弟子。”白衣人答非所问,“他们,少有你这等大胆的。”

      她挑眉道:“我虽不是长清弟子,却是跟着长清弟子进来的。”
      “哦?”白衣人惊讶问:“是谁?”
      “掌门之子,纪殊。”
      这次,她终于见人面上转瞬即逝的异样。
      如今可以确定此人身份。

      “你不是长清叛贼,你是纪玉华?”
      “莫要胡说。”那人低道。
      她只一笑。

      “谢鬼之乱你可听说过?”白衣人问,然不等她回答便讲起了那年刻骨铭心的往事,说到谢秀半臂的缘由,神情中恍然有过一丝亮色。
      他后来之述,却与她先前所听不同。

      “谢秀要报断臂之仇,而长清则怕丢了颜面,故找了一个弟子假扮纪玉华前去,谁料此人——”

      “此人怎么?”
      “此人竟为蛊所诱,反杀了所有人,带着黄泉蛊逃之夭夭……”

      “你就是那个叛徒?”阿泽见他讲得极为认真,恍若旧事历历在目。
      “是。”

      她摇头:“我看不像,你看上去不是恶人的模样。”
      “面目易改,人心难测。”白衣人淡淡回。

      “确实,人心难测。”她长叹了口气,对视问:“前辈贵为长清掌门,究竟为何要将自己关在此处?还要编造谎言,欺瞒世人,实在难测!”
      白衣人眼中的平静逐渐被一种戚色所取代,终于,紧抿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你怎么了?”她立刻上前,反手把住他的脉搏,紊乱至极,也虚弱至极。
      心口一寒。
      看来此人为抓叛徒,的确耗尽了心力。

      “我没事。”纪玉华擦净血,推开她定定望来:“你既知道了,去告诉外边人,他要救的人早就死了,如今囚在此处的,是代他受罚的长清弟子,纪玉华。”

      她一惊:“黄泉蛊在你身上?”

      “黄泉蛊……”
      他不再正襟危坐,显出些许疲态来:“你可知唤醒此蛊需要什么?是一味毒,名叫鬼手佛花,根为黄泉,花为碧落,意为助人升碧落,也可推人下黄泉。”
      他定然很少与人交谈,一说起来,滔滔不止。

      阿泽透过人的恍惚,察觉出他对此物深深的恐惧来,都说蛊毒王,永不灭,种者死,继者生,死是生,生亦死,铤而走险杀黄泉蛊主,下场便是成为下一任蛊主。

      但她仍不解:“黄泉蛊若真能助长修为,你保持心性坚定,一样可以匡扶正道,但囚于此处,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法施展,与懦弱避世之人有何区别?”

      纪玉华听闻却摇了摇头,肃然起来:“你可知修炼此蛊需要赔上多少无辜性命?我身为长清弟子,若也像谢秀之流利用邪物提升修为,天下之人会有多少群起效仿?口中喊着行侠仗义,却踏人血升邪道,之后无论救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善事,可能湮灭你先前恶行?”
      她恍然,以他的身份地位,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然纪玉华接下来的话更加让她心蒙上一层寒翳。
      “小姑娘,我须得提醒你,正邪两道,看似功法迥然不同,最后修的——皆是人心。”他抬起左臂,袖滑落处布满狰狞的伤疤,像是利指抓破,又像被刀刃划了千百下。

      她目中一紧,蛊之最毒在蛊人心,或许未曾经历的她,不会懂得其中煎熬与艰难。

      “快走。”
      纪玉华的声突然低沉。
      她知晓是蛊毒发作了,心竟生一丝怵意,拱了拱手向后退去:“多谢提醒。”

      然即将离开,她却又转身看向背对者,忽略那隐忍与颤抖,他的背影清皎,像极了某个残存在她记忆里的人。

      “那纪掌门六年前可曾去了济世山庄,或许,救过一个女孩?”
      纪玉华皱紧眉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仍摇了摇头。
      她神色一闪,径直离室而去。

      良久,冷寂。
      头顶石壁作响,在一侧延伸出幽长的阶梯。
      一人褐袍负手而下,看见一路离开的脚印,神色冷漠,正是魏弃。

      “他还是来了。”
      纪玉华语气无奈深长。

      魏弃亦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痛苦之人,他的气质竟与那少年成名的后辈九分神似,以至于他每次见到他时,都会有一瞬的恍惚。

      “那孩子如今长得很好,举止端正,心地清明,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他心里清楚,那叫他自愧不如的年轻人,纵使没有父母的帮助,依旧闯了出来,闯过无数惊涛骇浪,直到站在江湖最耀眼的地方,今日又闯过悬崖天水,到了此处,寻求一个结果。
      他甚至想,没有这道刻骨的疤,何来而今鲜艳的成?

      “可是如此,便能抹去我们的罪孽么?你我手上的鲜血,便不是鲜血?”
      纪玉华扶着心口直起身来,笑得凄凉,孽就是孽,不会因为受害者的成长宽容,而改变一丝一毫,更何况,那年轻人,并未释怀。

      魏弃皱眉,这明白多少有些残忍。
      但他从来要比他这师兄更果决,掌中的仙人心烁着红芒。
      “自你我当年走出那一步起,就再无回头的余地了。”

      纪玉华一怔,整个人似秋摧之落叶,抽去了残余的光华。
      “也罢。殊儿——莫再让他走上歧途。”

      阿泽再次攀上崖顶时,东方既白。
      她看着眼前人,犹豫片刻,将事尽述:“里面的不是什么叛徒,而是长清掌门,纪玉华。”
      薛汝萍应她的那一声,掩饰不住的僵硬。

      她欲言却止,随人离去。
      在翻越顶峰之时,隐约瞥见了一个跪地的身影。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纪殊。
      千辛万苦闯峰一趟,却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冰室倾诉,纵使是她,也觉凄凉。

      “他该庆幸,至少世间尚有期盼之人。”
      薛汝萍擦肩而过,初阳照于他面,神色却闪烁着点点寒意,出口的话也是如此。

      山风吹皱她眉片刻,她想起人讲述自己名字时的温润神情。
      那时的他,犹如此时晨曦,完美无瑕,尘俗的仇恨也不能沾染半分。

      “传闻汝水是酉中唯一西去高山之河,故我记得,酉中人都将它称为天上河。”她朝人道,话语清定:“汝河之萍,流中青山,渡众生之苦,随水而不争,终自上天穹,剑湖踏风……你的父母,是这天底下少有的通明博爱之人。”

      薛汝萍的背影怔住,她向人淡淡一笑,眼眸的清辉,似水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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