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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晴方好 ...

  •   萧闻棠这一觉十分酣甜,就是越睡越热。
      醒来时那堆树柴还未燃尽,只是火焰小了许多。
      天光通过狭小的洞口微弱地透进来,萧闻棠愣了愣,发现自己不甚礼貌地枕着杜念的肩,脖子后知后觉漫上酸痛。
      他艰难地支棱起脑袋,扭头一看,杜念还没醒,合着眼,薄唇轻抿。
      闻棠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动作更加轻缓地起身,弥弥本来窝成一团,此时似有所感地抻了抻前躯,睁开圆圆的眼睛看他。
      林中有薄薄的晨霭,鸟语清脆,猞狸跟出来,在草丛间窜来窜去。闻棠边活动手脚边往远走,寻到条狭窄却清澈的溪流。
      他把水囊摘下来取水,侧过头对着澄净鉴人的溪面照了照。颈间的伤口细长,没有要结痂的样子,好像有点深。
      闻棠掬起水洗了把脸,又把手帕沾湿准备擦擦脖子。照着水梗着脖子正费劲儿呢,冷不丁后面走近个人。
      “需要我帮忙吗。”
      萧闻棠一个激灵,差点把手绢扔了,回身发现是杜念。
      “吓我一跳!”他说。
      杜念只是淡淡说了句抱歉,然后十分自然地接过帕子,避开伤口帮他蹭了蹭周围。
      “你什么时候醒的。”他姿态乖巧,任由摆弄。
      “不知道,”杜念瞥了一眼他心虚的表情,把目光重新移回脖子,“醒来看你不在,以为你丢下我跑了,就出来了。”
      闻棠放下心来,说没有,“我出来打水。”
      杜念点点头,不再多言。
      林间似乎有哒哒的马蹄声回响,很微弱,应该还在很远的地方。萧闻棠耳力极佳,霍地站起身,兴奋地跑起来,弥弥紧跟上去。
      “我听见曳落赫的蹄音了。”他回头说。
      杜念点点头,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

      萧寻枫打马在前,萧问梨紧追其后,曳落赫带路。
      昨天听见小厮禀报,萧寻枫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队伍到了围猎场都没见闻棠追上,他干脆找了个借口打算回府看看。
      还好围场只是进去难,出来倒容易许多。家中不见闻棠身影,反倒小妹一脸焦急地迎上来。
      曳落赫十分聪慧有灵性,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二人几乎是即刻召集了人手前来寻找。
      从夜晚到清晨,树林都快翻了个遍,萧问梨看见断坡下面的残骸,那匹马已经被狼群啃噬得面目全非,隐隐可见白骨,地上的血都深深吸入土壤,蚊蝇乱飞。一种淡淡的香味和血肉的腐烂味儿混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急得快哭了,萧寻枫也强装着镇定继续找,实则拽着马缰的手都在抖。
      帷帽太过遮挡视线,被萧问梨卷上去,她在朦朦的雾霭中依稀辨认出藏青色的身影。
      “二哥!”
      闻棠跑过来,被她跳下马撞了个满怀,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说来话长,他先随便安抚了她两句,正要转身和萧寻枫说明……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林间回响。
      闻棠被他打得头脑发懵,好一会儿,右半张脸才有了知觉。有点麻,有点热,然后滚烫的痛意慢慢袭上来。
      众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些怔愣。就连萧寻枫自己脸上都满是震惊和后悔,缓缓垂下手臂。
      闻棠抬起脸看他,狼狈又难以置信,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委屈。
      “大哥……”萧问梨喃喃叫他。
      杜念上前一步,“萧大郎君这是何意。亲人一夜未归,你不问清缘由,反而如此愤怒,先怪罪下来?”
      萧闻棠原本在他身后低着头,忽然挤开他们,骑上曳落赫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萧寻枫听到这话似乎更生气,他的眼睛和闻棠截然不同,却和萧穆一摸一样,墨色的瞳孔幽深而冷峻。他也凑近一步,警告道:“他是我的亲胞弟,怎么管教都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他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动,最后却统统被压了下来,变成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
      “我们这样的人家和杜公的小门小户不同。不严厉些,只会害了他。你如果真是为他好,就应该离他远点儿,而不是急着帮他出风头。”萧寻枫皮笑肉不笑的,说罢也转身离去。
      萧问梨也不知道他今天哪里吃错药了,有些抱歉地对杜念笑笑,说会让家仆送他回府中。
      对方好像不会生气似的,只淡淡说:“有劳。”

      ******

      此番这么折腾,春狩是彻底去不成了。萧穆还在伴驾,萧寻枫便修书一封,大概讲了些来龙去脉,只重点突出闻棠没事已经回家了,再用蜡紧紧封好,派人送去围场。
      忙完已经是深夜,有人叩门,很温柔知礼的三下,他便知道是谁了。
      “进来吧。”
      萧问梨端着宵夜推门而入,萧寻枫不看她,假装在整理书墨的样子,只问她什么事。
      “二哥听说你没吃饭,让我送来的。”
      她把东西放在食案上,撑着下巴看他瞎忙活。
      萧寻枫的动作果然顿了顿,冷笑道:“恐怕他现在巴不得我饿死。”
      “哎呀呀。”萧问梨感慨。
      迎着对方不解的目光,她笑着解释:“我方才给二哥送吃的,他说了和你一模一样的话。”
      “真不愧是亲兄弟呀。”她乐呵呵的。
      萧寻枫嘴角抽了抽,说她:“没事干就回去歇下,时辰不早了。”
      萧问梨动也不动,撑着脸看着眼前的烛台发呆,好像在自言自语:“二哥说他是回来取弓的,没想到会碰见杜学官,那马车他不认识,本来想避过去的……是弥弥拆了笼子跑掉了,他又不可能当成没看见……”
      “谁允许他半路跑回来的。”他不悦道。
      “那也没人说不许啊,陛下都没阻止他呢,金吾卫也没拦着啊,”萧问梨睁大眼睛看他,“而且是阿爷先换了他的弓,又没有告诉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他期待春狩很久了,等着一展身手呢。”
      萧寻枫手里的动作慢下来。
      他哪里会不知道。
      旁人不明白,认为这是飞来横祸,可萧寻枫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明明是他亲自设下的局。
      所以他不是气萧闻棠,而是又惊又悔,恨不得再给自己一记耳光。
      “我知道。”他垂首,看上去像做错了事的孩童,可再抬起来还是兄长般关怀的模样,笑着说,“我会去跟他和好的,谢谢三娘,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的身影离去,木门吱呀一声合上,萧寻枫低头,眼底晦暗不明。
      杜雍光那老匹夫不知从哪儿杀出来个义子,怪就怪在此人无论怎么查,背景都一片空白。派人去套他亲儿子的话,也只得出杜念出身很低,可能是贱籍的传言,却没有凭据。云居的人嘴太紧,他们之前安排的眼线也因为何郎的事折了,甚至还把闻棠卷了进去。
      此人在杜雍光背后,锦囊妙计不断,给他们找阻,一次两次勾得萧闻棠身陷囹圄。连远在他乡的谢家四郎都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来信询问。
      原本这次春狩是绝佳机会,太仆寺有他们的人,围场不比宫里,出一点意外,让野兽咬死一个无足轻重的文官,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谁料天时地利,唯独缺了人和,萧闻棠横插一脚,把所有人都打得措手不及。
      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连萧寻枫都开始怀疑,莫非真的有天意?
      他看向窗外皎洁清冷的月,好像它的阴晴圆缺从来都是按照既定的命数。

      ******

      春狩时出了这样的意外,圣人是回朝后才知道的。太仆寺上下查了个遍,从来没多人也没缺人,杜念见过的那个马夫就像凭空消失了般,马和车也早就面目全非,一点线索也没留下。
      无头冤案常有,大理寺仍旧在查办,什么时候有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太仆寺和金吾卫被落了个疏于职守的罪,也没有什么实质惩罚,无非扣扣俸禄。
      一个崇文馆直学士的生死,对更多人来说都无足轻重。如果这事不是牵扯到萧闻棠,恐怕只会更加轻飘飘地揭过。
      圣人单独召见过他二人,亲自体恤安抚,对杜念更多是例行公事,对闻棠则多了几分对小辈的关怀,甚至还嘉奖他果断勇敢,救了两人的性命。
      仿佛一切都回归正轨,萧闻棠终于回到崇文馆上学。
      这些天来坊间的流传让他好不风靡,一会儿有人夸赞他吾辈楷模,一会儿有人偷摸来问他云居的花魁长得漂不漂亮……
      陆回年等得脖子都直了才跟他搭上话,倒是裴翌,只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温书。
      好不容易熬到下学,陆回年满怀期待地提议:“阿翌!咱们等会儿直接去春胜楼吃酒烹鹅吧!正好给二郎压压惊去去霉运。”
      裴翌却有些冷淡,微微笑道:“你们吃吧,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二叔让我早点回去。”
      陆回年呆愣地看着他就这样错身离去。
      闻棠叫住他,追过去悄悄地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对方显然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片刻,答道没有,就继续往外走了。
      陆回年慢慢走过来搭上闻棠的肩,道:“他今天好奇怪。”
      二人看着裴翌远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地对视,皆是一头雾水。
      没眼色的侍墨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对萧闻棠行了个礼,底气不足地说:“郎……郎君,杜学士有请……”
      “什么意思啊!”陆回年不满道。
      萧闻棠皱眉。
      自春狩后,他们还未曾单独见过面,思来想去,还是走一趟比较好,正好他也要把之前的账好好跟他清算清算。
      于是他拍拍陆回年的肩。
      “今天恐怕是吃不上了,下次再说吧,我请你。”
      ……
      未到黄昏,藏书楼的厢房明亮温暖。
      杜念整理着木架上的经史子集,动作麻利又怡然自得。
      一回身,萧闻棠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那里当门神。
      他抱着臂,倚着门框,皱起眉,脸上满是认真严肃的样子,只是这样就显得有点耍小脾气,不甚开心似的。
      杜念笑了,问他:“怎么不进来。”
      闻棠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近,清了清嗓子,问他:“找我什么事?”
      不等回答,他自说自话道:“如果是京郊的那件事就算了。虽然我救了你,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报恩的话就不用了。”
      杜念岂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面上还是不显,只顺着他的意思问:“怎么能算了,你且认真想想,要我怎么报答?”
      他抿了抿唇,眼睛转了个来回,露出点小动物才有的狡黠,“这样吧,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好。”
      杜念答应得十分干脆,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我还没说问什么呢。”他谨慎道。
      “只要你想问。”杜念说。
      闻棠搓了搓手,又在屋内踱了几步,作出副思考很久的样子。
      杜念并不点破,只说:“想好了吗。”
      他点点头,“那天我们在云居里看见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原以为杜念会和他打太极,诸如问他那天是哪天等等,可那人只是淡定地答:“对,是我。”
      “你和剪金公子认识?”
      “认识。”杜念点头。
      “你们什么关系?”
      “这是你的第三个问题?”杜念反问。
      闻棠了愣了愣,怎么这就三个问题了?
      眼见杜念要作答,他急道——
      “等一下!”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那枚玉佩静静地垂在那儿。
      “换一个,”闻棠道,神色前所未有地认真。
      “这枚玉佩你哪儿来的?”
      杜念低头,伸手握起它,月白色的流苏从指尖溢出,像温和的溪流。
      半晌,他答,是重要之人所赠。
      闻棠很想一探究竟,可杜念的神色很淡然,看着那枚玉佩,有种万般红尘都无法让他留恋的样子,莫名让人觉得难过。
      所以他只是说:“好吧,我问完了。”
      闻棠绕到旁边,那张自己搬过来的案几居然还在,他坐下,“轮到你了,找我有事吗?”
      杜念很罕见地弯了第二次唇角,拿出两张龙飞凤舞的字,摆在他案上,“这么多人里,只有你写得最不像话,再摹五遍吧。”
      闻棠彻底愣住了。
      这是对待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不像话!没等他发作,杜念的下一句更加骇人。
      “对不住,”他说,“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害你受了那么重的罚,我过意不去。”
      萧闻棠瞪大了眼,见他取出一个木匣子来。
      “你过生辰的时候,我往府上送过礼,不过你没有收。”
      闻棠犹犹豫豫地打开匣子。弹弓、蚱蜢、他以前开小差时画的武器机关图纸,但似乎还多了一些东西……
      他拿起一架小巧的机关弩,正是按照里面的图样做的,花纹都如出一辙,木头的毛刺也都磨的光滑平整,只不过尺寸小了很多,刚好可以放在手心把玩。
      越是精致小巧的东西做起来越费功夫,闻棠惊喜道:“这些是……?”
      “文素闲要我转交给你的。”
      “那这个呢?”他举着手里的东西,眼睛很亮,迫切想要答案一般。
      “什么?”杜念像没听懂,疑惑道,“这不是你的吗?”
      不知怎的,闻棠心里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兀地没了一半。
      “都是我的,”他低下头,认真地转了转手上拿着的小弩,状似不在意道:“这都是文公给的,也不算你送的生辰礼吧。”
      杜念认同地点头,神色却冷淡,说:“下次补上。”
      “下次是下次,哪有放到一起送的道理。”他小声嘀咕。
      杜念像没听见般,“好了,我的话都交代完了,”他递给闻棠一沓宣纸,“你可以开始写了。”
      什么人哪。
      可想自己还是太单纯,闻棠木着脸把东西收进匣子,宝贝地放在脚边。然后拿起笔,愤愤地在纸上划拉。
      日头更加西沉。
      闻棠心不在焉,只想快点画完回家用膳。
      一股特别的清香突然袭来。
      杜念的衣料抖开又落下,摩挲的声音近在耳畔,闻棠手背一热,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温暖干净的气息环绕住。
      闻棠愣了,动作有些僵硬。
      杜念的手掌比他的略大一些,半包着他就能游刃有余地操控笔锋。他握着他写,漆黑的墨落在白纸上,棱角都清晰分明。他的字和闻棠的不同,端正隽逸,后者恐怕一辈子也写不成这样。
      杜念凸起的手背关节上有很淡的疤,应该是擦伤,用不了多久就会愈合……可是,闻棠想,之前那点擦伤很浅,应该早就好了才对。
      衣服上的熏香若有似无,应该是梅花,清幽淡雅的味道,又似乎还有松柏裹着雪的湿润气息,闻棠不禁想起他在雪地中写字的样子。
      杜念的声音低沉,闻棠错觉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口的震动,告诫自己说:“专心一些。”
      萧闻棠回过神,耳朵不受控制地变热。
      脖子上的伤结了痂,不知是不是因为抠过,变成一条浅浅的红色。闻棠又觉得痒了,左手都伸上来了,正要挠,被杜念轻轻按了回去。
      “字写成这样,你以后是不打算写公文奏折了?”杜念旁敲侧击地问。
      他立马一副被问住的样子,像是真的没考虑过这回事。
      “你和太子殿下关系匪浅,应当用不了多久就会去春坊任职,字要多练练了,别的可以慢慢学。”
      闻棠下意识皱了皱眉。
      “不想去东宫?”杜念轻声问。
      “你关心这些干嘛。”闻棠干巴巴道。
      杜念心中低叹,嘴上却说:“随口问问,崇文馆不能待一辈子。你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吗,还是家中另有安排?”
      “不知道,”闻棠自暴自弃道,“也可能什么都做不了,当游手好闲的京城第一败家子,算命的说过,我这辈子干不了正经事儿。”
      “为何?”
      “我怎么知道,他说我会给家里带来灾祸,最好碌碌无为。”
      闻棠这笔落得有些重。
      其实原话是说他这辈子没有官运,不可入仕,强行为之,只会家破人亡。
      杜念又笑了,笑得很轻,道何必放在心上,“确如他所说,寻常人又有几个能平安顺遂,荣华一生的?做你想做的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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