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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池中物 ...

  •   天一热,人就容易躁。
      崇文馆里学生的并不多,统共不过十来个,闻棠起初觉得自己坐在最后不太打眼,直到被文肃叫走才知道下面的人开小差有多明显,后面又被监督着抄书写字,现在倒是也能耐着性子听进一些东西。
      太子要学治国经世,他们就要在旁边陪着。萧闻棠想不通,自己才过了十七岁生辰,太子也就大他两岁,怎么就能听懂这些学士在说什么,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再看这满屋子的人,似乎只有自己和陆回年一脸迷茫。
      他不喝花酒不逗蛐蛐儿不玩六博,怎的就被养成了草包呢。
      低头看看纸上的字,杜念都对他亲自教导了,写得也还是不成样子。
      萧闻棠烦闷地拿笔在旁边画了只猪头,墨还未干,被一双干净好看的手抽走。
      杜念瞥了眼就卷起来收进袖口,对上他不明所以的眼睛,示意他等会儿留下。
      自己这回可是“因祸得福”了。自从他和杜念不再针锋相对,事情就往另一个方向发展,讲学时盯着他有没有认真听,逮着机会就要把他抓走背书习字,就连陆回年都察觉出不对劲,问他怎么了。
      萧闻棠灵魂出窍般答:他在报答我。
      冬逝春过,院子里的花结了骨朵,又小又白的一团,凑近了能闻到淡淡清香。铺满石子的步道两旁尽是柳荫,闻棠随手捋下几片叶子捏在手里玩儿。
      从文渊殿绕到后面,杜念处理公务的房间外站了几个内侍,见他过来,面容秀丽的女官上前行礼,道:“殿下正在屋内向学士请教问题,郎君可要进去?”
      门大敞着,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也没有什么声音传出,闻棠想了想,说:“不用了,我在外面等吧。学士恐怕要罚我抄书呢,倒是和殿下多说一会儿才好。”
      女官笑了笑,道:“郎君请自便。”
      不远处有几个石凳将将笼在阴凉下,被正午的日头熨过,触手还是温的。萧闻棠随便找了个坐下。
      没一会儿,侍墨端着茶过来,见他纳罕,解释道:“是杜学士早前吩咐的,怕您无聊。”
      难道吃个茶就不无聊了吗,闻棠心道。手上倒是已经把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胡椒和盐的辛咸滚过舌尖,然后是茶的醇厚和回甘,特别的是,最后有一股淡雅馨香溢满唇齿。
      “这茶里加了什么调味?”他意外道。
      侍墨“哦”了声,指了指院子,“是茉莉骨朵儿,摘下来晒干了掺着茶饼一起放进去,这也是杜公教的。”
      闻棠点了点头,咂咂舌尖,似在回味。
      侍墨又端上碟点心,红绿分半,各有两个,一种碧玉般的剔透,雕酥缀金箔,另一种皮薄馅浓,上面点出个花形,露出里面的红豆沙。
      “这是玉露团和透花糍,郎君慢用。”
      闻堂低头,点心旁边一片细小的白色花瓣在茶汤里悠悠打着转儿。

      “清新怡人,回味芬芳。杜公不单才学令人佩服,情志更是风雅。”太子闻着盏中淡淡香气,笑道。
      “殿下过誉了,闲情逸趣,不过打发时间用的。殿下胸怀宽广,心系百姓,才是让念自愧弗如。”他始终保持一种谦和的姿态。
      杜公看上去一直是端方知礼的,太子心想,可温良的表面下又藏了什么呢。
      他看了看早就备好的茶具,又想起方才外面传来的声音,打趣说:“闻棠从小就贪玩儿些,有劳杜公多费心神。”
      “殿下言重了,他既是崇文馆的学生,在下便有管教他的职责。他开窍确实有些晚,不过殿下放心,念自会尽心教导,不让他拖了旁人的后腿。”
      太子摆了摆手,笑着说:“二郎是我的血亲,我盼他早日成才,并不是为了私心。今日只有我和杜公二人,说句逾矩的话,宫中那些兄弟,说不好只怕比仇人更恨些。但棠儿不同,我是拿他当亲弟看待的。”
      他看着杜念脸上的神情,好像听完这话也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微笑颔首,只道:“殿下赤诚之心,他若知晓,想必也会十分动容。”
      太子叹了口气,“东宫看上去朱墙玉瓦,但内里是何等波诡云谲,大家都知晓,他不便与我亲近,我更不好对他多加照拂,所幸有杜公这样的良师,我除了欣慰之外,竟还有些羡慕。”
      “殿下这是折煞某了,前有阁老这样的肱骨之臣,又是殿下的亲外祖,后有杨祭酒这样的国之栋梁,学究天人,哪儿轮得到杜某来教导殿下?”
      “杜公太过自谦。所谓‘举不失德,赏不失劳’,您能得父亲的赏识,自是有雄才大略。”
      他说了半天还没绕到正题,杜念也不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地品着茶。
      “我听闻……司成一职便是您向父亲进言所设。”
      杜念不动声色。
      太子连忙解释道:“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您才思敏捷,又沉稳审慎,要我平时多学着一些。”
      他表情很诚恳,没有一点儿要藏私的样子,“如今各州司成也都上任月余,监督治学,选拔人才。但各州郡世家门阀盘踞已久,势力错综复杂,想来办事不易,虽然每年的乡贡名额都已经移交给司成代办,可未必能从根本解决问题,想要冒名借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从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锦册推过来,“这些天,融集前人所成,又贸然出新,写下了一些改革新制。不怕杜公嘲笑,只愿能得些指点。”
      杜念没有接,只道:“这些话,殿下同圣人讲过吗?”
      他摇摇头,“融见识短浅,恐父亲笑话,想请师傅先掌眼。”
      李融隐秘间就换了称呼,杜念不知有没有听出来,只垂眸不语,翻开锦册,凝神看了起来。
      对面的人实在难以让他看出喜恶,李融盯着这张眉清目朗的脸,半晌,才得到肯定。
      杜念缓缓放下册子,“殿下见解独到,念以为,殿下实在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陛下是天子,也是慈父。只要殿下是为社稷所思,为民生所谋,又何忧何惧。”
      他低头笑笑,很是端庄儒雅,“有师傅这句话,我便安心多了。”

      萧闻棠打了第三个哈欠的时候,太子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杜念送他至门前,两个人不知讲了些什么,一派言笑晏晏。
      李融看到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闻棠放下茶盏走过去,行礼道:“殿下。”
      李融叫他不必多礼,温言道:“我与杜公聊得投机,一不留神就让你久等了。”
      他忙推说不会,两个人又拉扯一番,太子才先行离去。
      闻棠回头,见杜念在门口看着他,屋檐遮了些余晖,日光西垂,过分泛黄,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进来吧。”他说。
      那张画了猪的纸就大剌剌铺在杜念的案几上,闻棠有些不自在,问他,“找我什么事啊?”
      杜念在案前施然坐下,“连着这么多日,也不见你有长进,可能真的不通此窍。”
      “既然如此……”闻棠嗫嚅,“要不就算了……”
      自己写得丑,他看着心里难受,何必要彼此折磨呢。
      “既然如此,”杜念把那张纸拿起来端详,“以后除了休沐日,你每天都来这里写上几张字再回去。”
      “啊?”
      “还有,后面那些书。”杜念指指他身后。
      闻棠顺着看去,几排简朴的架子上堆满了竹卷书册,直直延伸,从一扇挂画的座屏通向藏书阁内。
      “从上至下,从右至左,每十五日读一本,我会检查,你需得对答如流。”
      “啊?”
      杜念欣赏够了,把那张纸放到一旁,“如果答得令我满意,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闻棠似乎有些犹豫,眼神毫不掩饰地就往他腰间瞥,他趁热打铁,“你上次不是还没问完吗,再说,就算你看不完,我也不会罚你,只不过你没机会提问了而已。”
      杜念一定还是在找他茬吧,闻棠想,他应该收回早上的话,他们之间明明水火不容。
      可是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未知感觉趋使他应下来。
      也许是他迫切想求证杜念的身份,也许是某种和“宿敌”往来的叛逆感,也许只是因为杜念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纯良无害,循循善诱。
      眼前的一切就像无底洞,和这些永远看不完的书一样。闻棠直觉杜念会带给他在父兄的庇护下永远也体会不到的隐秘和刺激。
      他犹豫片刻,伸出右手道:“一言为定?”
      杜念也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同他击掌为誓。

      ******

      长安城车水马龙,繁华如旧,杜念打马回到崇仁坊,又进了北曲。杜府门前一向算不上热闹,他绕过下人,独自把马拴进厩中,出来便碰上隋泠。
      她似乎愣了一下,道:“今日碰上什么开心事了吗?”
      闻言,杜念也顿了下,却是问她:“看你神色匆忙,是不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隋泠点头:“今天一早就来了个少年跪在门外,求见侍郎,说要申冤。”
      杜念莫名:“这儿又不是衙门,鸣什么冤?”
      “府君和郎君们都不在,他又跪在那儿不肯走,外面人来人往的太难看,我只好擅作主张先把他请了进来。”
      隋泠无奈道:“原本我想给些吃食银钱就打发走,谁知他什么都不肯要,只说府君宅心仁厚,一定可以为他昭雪,便跪在院中不起来了。”
      杜念一遍往里走,一边问:“人呢?”
      “府君回来,把他带到前厅里去了。”
      抬眼只见大门紧闭,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杜念问:“还有别人在吗?”
      “除了两个小厮,就再没有了。”
      杜念了然,走近轻轻叩了叩门,里面的人叫到:“进来吧。”
      隋泠退后一步,守在门边。
      正堂中央跪着个笔挺的身影,破旧的麻布衣洗得泛白,漏出的手脚黝黑伶仃。奇怪的是,他的姿态并不显得畏缩,反而在杜念从他身旁经过的瞬间抬起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眶和嘴角都有还未愈的淤痕,青中泛黄,耳后一条长长的疤痕,虬结狰狞,蔓延到领子里。
      不过一刹,这人又重新低下了头。
      “隽思回来了。”上首的杜雍光面色和蔼。
      “义父。”杜念在他旁边曲腿坐下。
      “这是……?”说着,杜念把目光投向那少年。
      “我已叫了他起身,但他不肯,”杜雍光叹了口气,“让他自己跟你解释吧。”
      话毕,那人已十分有眼色地朝杜念磕了个头。直起身不卑不亢道:“小人名叫冯顺,是陈州韦刺史家的家仆。小人的爷娘都是署令家的下人,阿爷看马,阿娘本在厨房打杂,生下我不久后就去了。署令看小人年纪合适,便给他家十郎做书童,可那韦十郎生性暴戾,不学无术,又爱饮酒作乐,经常打骂下人,这次进京赶考,因为没有中举的事心中憋闷,一气之下,竟……”
      他语气哽咽,泪在地上砸出湿痕,“竟把小人的阿爷活活打死,说是带了我们这些晦气东西,才让他落了榜……”
      “小人恳求两位官爷,为小人讨回公道,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他狠狠用衣袖擦了下眼睛,再抬起头时,眼底一片猩红,悲怒交加。
      杜念思索片刻,问他:“你说的韦刺史,可是光禄大夫萧尚书的表亲?”
      “正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杜念心想,可惜不知来得及不及时。
      “我想,你恐怕找错了人。”
      像是始料未及,冯顺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杜念慢条斯理,“先不论人证物证的事,只当你讲的全是实情,但一来杜府不是京城衙门,不管断案,更不需要你的报答。再则,不论你是否听说了坊间一些捕风捉影的话,在朝堂上,政见不和是常有的事,可下了朝,我与义父从未和人结过私怨。”
      “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冯顺双目通红,有些凶狠地看着他,他却云淡风轻地继续道:“如果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申冤,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拿些银子好生把你阿爷安葬了便是。”
      面前跪着的少年紧咬牙关,额角青筋一突一突跳得明显,蓦地,他笑了两声,“人人都道杜宗伯清正廉明,声名远扬,想来是小人这等事还不够打扰您,这便告辞。”
      杜雍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
      杜念却叫住他,“慢着。”
      “你说你是韦十郎的书童,那你的学问又如何?”
      冯顺看着他,眼中似乎重新燃起了光。杜念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指望别人替你伸张正义是最蠢最不可靠的。今年的会试作废,最晚明年春天,朝廷便会加试礼部试。如果那时你还想为你阿爷讨个公道,我可以给你机会,但能不能抓住,就要靠你自己。”
      “可是,贱籍不得……”他是没资格去科考的,以往,冯顺也不是没有干过替韦十郎冒名参试的事。
      他看向杜念笃定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多谢官爷的指点,小人明白了。到那时,小人一定来找您赴约。”
      杜念不再多言,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朝门外的隋泠使了个眼色。
      她即刻明了,跟了上去。
      正厅里重回往日的清冷,耳旁响起一道悠悠的叹息。
      杜念怔了怔,转过头去。
      “你这又是何苦,要助他脱了贱籍,可不是简单的事。你的身份本就复杂,若是那头起疑心,详查起来,处境可就凶险了。”杜雍光语重心长道。
      “他们恐怕早就起了疑心,春狩的事还不够说明吗?”
      “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那个萧家的小子见过你?”
      “不是他,”杜念果断道,“他还没认出我。”
      但京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见过他的人那么多,他是宁清言遗孤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更准确地说,是罪臣之子,叛党余孽。
      为什么要帮冯顺,他自己也说不清,不过是那个少年人的一面之词。
      同样的陈州刺史,同样嚣张妄为的竖子,同样丧父含冤的少年。
      他动了恻隐之心吗,还是想得到一把刺向仇人的利刃。
      但杜念善于隐藏一切慌乱又棘手的事,只道:“义父放心,我自有对策。”
      杜雍光不置可否。
      杜念默了默,却是提起:“今日太子殿下私下里找我,说了一桩重要的事。”
      他将李融提出新制的想法娓娓道来。
      “……那册子上的内容,分为三部。其一,取士之科,曰生徒乡贡,皆由公荐。乡贡者,由诸州学官核定,其中难免夹私行贿,贡举中凡德行有亏,问莫能对,或曾有官司科罚者,举主与贡举连坐并罚。仍委御史台加以访查。”
      杜雍光拧眉沉思。
      “其二,与试者,宗亲籍贯,亟需核实,有假借身份,冒籍替名等,则永不取用,牵连三族,与试者每四十人取一人即可。”
      “这其三,便是加建贡院,为考试之所,依各州府情况而定。贡举中有官员宗族、门客等,一律牒送至别州贡院考试。”
      话越短,事反而更重要,杜雍光抚须不语,良久,才道:“这是太子的意思,还是圣人……”
      “还未可知,”杜念说,“不过,以孩儿愚见,应当是太子自己的想法,至于其中都有何人在旁襄助,就不得而知了。”
      “这三道政令,无一不把矛头指向世家,太子此举,无异于自断手足。”
      “谢氏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可圣人并非只有一个皇子,这天下终究是要姓李,而非姓谢。这个道理太子也明白,或者说是他太懂圣人的心思,才会急着要和母族割裂。残肢异足,倒不如先断个干净。”
      “这可是正面去触谢氏的逆鳞。”
      “我想,这也是他来找我的目的。”清脆一声,杜念将茶盏磕在案上,“这三条政令,看似循序渐进,实则要从第三条开始实施,先不论修建贡院各州能捞多少油水,耗费时力,非一朝一夕,他们又怎会坐以待毙?到时我们斗个你死我活,期间又有种种变故,但无论如何,于太子而言,这都是他的第一条政绩。”
      “他现在假意与我亲近,是不是我从中挑拨,教他大义灭亲,他想要推说,总有理由可找。恐怕他正是想要我替他背这口锅。”
      杜雍光失笑,摇了摇头,“原以为太子有仁爱之风,不料竟是如此的圆滑狡诈。可惜他太贪心,哪里都想讨个巧,往往容易引火烧身。”
      “这火要是烧到我们这里,就借一阵东风,把它吹回去。”
      杜念看着外面,人影早已消失,空庭无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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