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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空叹兴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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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梅大先生后,李寻欢披了件衣服,便要起身。林诗音忙按住他道:“这又是做什么?”
李寻欢压下胸中泛起的咳意,笑道:“小云马上要成婚了,做长辈的怎么能闲着呢?”
龙小云也在一旁劝道:“李叔叔莫急,时间还早,小侄自会安排。若是您为了小侄累病了,可让小侄怎么担当得起?”
林诗音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补充道:“若是真有什么,小云只管来问我就好,毕竟我也是过来人了!”
说起“过来人”三字,她不禁有些黯然。她偷偷地瞥了李寻欢和龙小云一眼,见二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变化,心中略略放心了些,赶忙岔开话题道:“表哥,你只管安心养病,等那时候,你的病好了,小云高中了,岂不是三喜临门?”
见二人担心,李寻欢亦不再勉强,他点头道:“也好,一切听小云的。”
望着林、龙二人离去的背影,一阵淡淡的惆怅涌上了李寻欢的心头。在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最为隐秘的梦境中的那个少女,正身着大红喜服,带着几分羞怯地走近他。只要他用玉如意把那红盖头挑开,他便能看见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庞。
可他从未把这个梦做完,他不能看见那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的、艳若红梅的面颊,只有那苍白带泪的小脸一遍遍打断了他令人不齿的幻想,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无情,哀怨得令人心碎。
他和诗音之间有一道注定无法消弭的裂痕,可他还是要像那填海的精卫一般,向那深不可测的裂痕中倾尽所能。
不管如何,他一定要做些什么。他知道,自己离出发的日子不远了。往后,怕是没有机会再为他们做些什么了吧!
于是,他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书桌前,双手撑着桌子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椅子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是一阵连喘带咳,胸部的闷痛让他的额头再次被冷汗所覆盖,他刚用手帕拭去一层,那冷汗立刻又密密匝匝地冒了出来。
他自以为早已习惯了病痛,可他却忘了,自己似乎从未向病痛带来的虚弱屈服。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是不中用的人了。他不由地哑然失笑。
他提起笔,用“灵飞经”小楷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场完美的婚事所需要的一切,他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早在许多年前,他便慢慢地想出了这盛大喜事的全部细节——那是年少时未完成的梦啊!
他不愿让小云留下任何遗憾。
这几日,龙小云依旧焚膏继晷地苦读着,林诗音心疼儿子,故家长里短的事全包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这让她不免有些分身乏术。
因此,当她第一眼看见那几张写满字的大红笺纸时,并没有立刻感到惊讶,反而暗自庆幸,终于有个大善人来帮忙了。
不过,这个大善人,不是李寻欢,又能是谁呢?
她的心跳没来由地一滞,笺纸也随之在指间窸窸窣窣地颤动起来。
表哥,你为何总要这么操心呢?若你能够安心地歇一会儿,哪怕只是几天,你的病势又怎会如此缠绵呢?
她凝望着被淡紫的暮色笼罩着的冷香小筑,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直到龙小云走了过来,轻唤了一声“娘”,她才回过神来。
龙小云盯着林诗音手中的红纸,问道:“娘,这是什么?”
林诗音默默地把笺纸递了过去。
龙小云略略扫了一眼,抬眼问道:“这是李叔叔写的?”
不等林诗音回答,龙小云自顾自道:“人人都夸李叔叔有远见、有谋略,可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通。”
林诗音担心他又对李寻欢出言不逊,忙道:“小云,你李叔叔也是……”她忽然噎住了。这句话,似乎早已让小云厌烦透顶了。
龙小云道:“娘,您是不是又想说‘他也是一片真心’?放心吧!孩儿不会拂了他的面子的。”
林诗音揉了揉额角,道:“小云,我是说,他如何就不通了?”
龙小云冷笑道:“现在的兴云庄,可比不得往日的李园了。若是照这么办,上哪去弄这么多稀罕物件来?”
林诗音道:“若是太简陋了,未免要对不起铃铃。”
龙小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道:“若是因为这一次的亏空连累铃铃,还有娘,那似乎更不妥当。不过,娘说得也是,喜事不可太过朴素。让孩儿再想一想对策。”
龙小云走后,林诗音失魂落魄地在园中踱着步。正是仲春时节,园子中却鲜有生机,旧年的枯草残枝在风中沙沙作响,刚冒出来的几点绿意也淹没在了一片枯黄之中,好一幅衰败凄凉之景!
南边的几间屋舍挂着锈迹斑斑的铜锁,房梁已被一层层的蛛网所覆盖。窗户上糊着的纸已看不出年月,唯有那一处处的破败显露出风雨的痕迹。透过窗户上的孔洞望去,房间已看不出原来的形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厚厚的灰尘。自从把大多数仆人遣散后,这一片地方便再没有人打理过。
水边,便是她年幼时和李寻欢捉迷藏的地方。昔日荡漾着落花的潭水,如今已成了一汪死寂的深绿;昔日让他们在其中抢橘子吃的亭子,如今已近倾颓;就连昔日那两个咯咯直笑的孩子,如今也离“无忧无虑”这四个字太过遥远了。
林诗音眼中一阵酸涩,她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怅然,不知是为了那踪影迷茫的往事,还是那门衰祚薄的大家族?
那些渺远的事情,在几年来的生离死别面前实在太过无足轻重了,可她的心中依旧苦涩难言。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月色中,一滴眼泪划过她的面庞,坠入了脚下布满尘土的小径上。
不知不觉间,龙小云进京的日子不远了。
他决定先把铃铃接过来,好让母亲有个照应。与其说是照应,不如说是为了证明铃铃真的改头换面了,好让母亲宽心。
铃铃果然不负所望。她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任性地纠缠着任何一个人,可也不刻意避着谁。无论是遇到谁,她都会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面上又泛起了青春的红晕,年轻的眸子也总是闪烁着愉快的光芒。
有时候,她也会帮着林诗音给李寻欢端药送水。让李寻欢哭笑不得的是,她总是执意要喂他喝完一整碗的药,才肯离开。
趁铃铃和小云不在时,李寻欢对林诗音笑道:“看来梅大先生真是多虑了,铃铃之前不过是太幼稚了些,等她经历了世俗的教化后,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我这病想来也是如此,我在冷香小筑中住着,即使什么都不管,也会慢慢恢复少年般的活力。”
林诗音瞪了他一眼道:“铃铃的确好了很多,可这后半句话可就说得不对了!你这病啊,得‘三分药七分养’,可不许放任不管!”
李寻欢自知争不过她,便笑道:“好,那我换个比方。”
他看向身边萦绕着幽幽梅香的通草花,道:“就像这花,它本是无香的,可是和‘雪中春信’同处一室后,时间久了,自然也有了梅香。”
林诗音忍俊不禁道:“你竟也是个糊涂的!若是香熏的,时间一长,烟气便会盖没香气。这花啊,从腊月起就缠在梅花间了,伴着梅花同开同落,因此才能由内而外地散发香气。”
李寻欢叹道:“表妹有心了……”话未说完,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林诗音道:“快别说话了,先歇着吧!我得上山采药去了,一会儿铃铃会把药端给你。”
李寻欢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果然听见了珠帘轻动。来人的脚步极轻,不用说,这一定是铃铃。
李寻欢连忙翻身坐起,铃铃不由地停住了,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她放下药碗道:“李叔叔,是不是我吵醒您了?”
李寻欢笑了笑,摇头道:“没有,我并没有睡着。哪怕是睡着了,也很容易醒。”
铃铃坐在李寻欢榻边,道:“李叔叔,林阿姨今天在药里加了些安神的成分,您喝了后,也许会好些。”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勺药吹了吹,送到李寻欢唇边。
她将另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轻轻搭在李寻欢的肩上,衣袖堆积在了李寻欢的脖颈处,袖口中隐隐的甜香让李寻欢有些头晕。
李寻欢忙拿起床边的药碗,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手,道:“让我自己来吧!”
铃铃也不勉强,立在床头,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看着他喝下最后一滴汤药,才肯离开。
药效发挥得很快,不一会儿,李寻欢的眼皮便渐渐沉重起来,他的心也渐渐地放松了。也许,是时候睡个好觉了!
可偏偏在他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打斗声。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铃铃惊慌失措道:“你这个疯子!林阿姨被你弄哪儿去了?”
诗音!他瞬间清醒过来,想要从床上跃起,却惊惧地发觉,自己的四肢竟变得软绵绵的,丝毫不听使唤。
这药,似乎下得太猛了。这本是安神的好药,此刻却分明想要了他的命!
窗外,浊重的风声响起,如同一个垂死的老人正竭尽全力地喘着气。焦急如同滚热的炭火一般炙烤着他的心,听得出来,铃铃并不是敌人的对手。
他的嘴唇已被咬得沁出鲜血,可脑袋却越来越沉。挣扎之际,床头的蜡烛被他碰倒了,滚烫的蜡油滴在了大腿上,发出了皮肉和衣物被烧焦的滋啦声。他顾不得处理烛火和烫伤,趁着剧痛带来的片刻清明,提起真气,飞身来到屋外。
身后,倒在地板上的蜡烛依旧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