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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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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洁,夜凉如水,蜿蜒千里的草原上星星点点地燃起了篝火。
远处响起了牧人的笛声,在夜空中飘荡,如泣如诉。北原很大,广阔的草原看不到尽头,原上大大小小有上百个部落。如今那些打打杀杀、纷争不断的时光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自从昂利大汗一统北原,后向周朝称臣,尊周朝皇帝为天可汗,像这样的日子北原已经过了十二年。
不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人心也难免浮动。这个时候,和亲便是一个极好的法子,既是稳定人心,又能试探君意。
话虽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但一个女人能解决的事,何必动用千军万马呢?昂利大汗的请亲队伍还未出发,达叶城的公主府便如火如荼地修建了起来,算算日子,刚好就在这几日竣工。
毛伊罕掩了炉子,揭开盖子,顿时温温的奶香味充斥了整个大帐。她小心地把奶茶倒入茶壶里,仔细不滴到外面来。
端着飘香的奶茶,毛伊罕慢慢地走到正站在帐门口的苏赫里身边。
帐门开着,高大的身躯把照进帐篷里的月光挡了大半,苏赫里正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苏赫里的副将拉克申正坐着用布巾一下一下擦拭手中的弯刀,锋利的刃口被擦得锃亮,在月光下闪着凛凛的寒光。
一主一仆都没出声,拉克申习惯了这样和苏赫里相处,他话不多,多数时候就是这样静静地呆着。
“主人,你在想什么?”
像是害怕触到苏赫里的逆鳞,一向活泼的毛伊罕此刻端着茶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赫里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接着又看回了明亮的月亮,还带着少年人些许清亮的声线染上一丝寂寥:
“在想月亮。”
毛伊罕疑惑地盯着月亮,不明白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北原天气晴朗的时候,这样皎洁的月亮几乎天天都能看见,低低地挂在夜空,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此刻,不知风把哪家女妇叫自家男人吃饭的声音吹过来。毛伊罕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北原人常把女人比作月亮,男人比作太阳,还不会骑马的娃娃就是天上的星星。
主人说的月亮不就是那位中原的周朝公主嘛!
一时之间,关于这位公主的各种传言一下子涌入了毛伊罕的脑海。
她想了又想,搜刮着脑海里好一点的词语,终于挤出了一句:“听说您的新娘很漂亮!”
“漂亮?”
苏赫里微微地嗤笑了一声,这和他听到的可不太一样。
拉克申是个没有心眼儿的粗人,他听毛伊罕这样说道,还当真以为要与他家小主人成婚的公主是一位貌美的南国娇花,便跟着好奇地追问道:
“有咱们草原上的阿茹娜漂亮吗?”
毛伊罕被拉克申的问题给问住了,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阿茹娜漂亮的眉眼,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那肯定还是咱们的阿茹娜最好看!”
说罢,拉克申满意地直起了胸膛,似乎也在为北原女子比过中原女子而暗自高兴。
看着两人简单的快乐,苏赫里坠在心头的乌云悄然散了些去,他的命贱如草芥,婚姻更由不得自己做主。不管怎样,只要能让额赫过得好些,公主也好、平民也罢,他受着便是。
“你们早点睡吧,我今晚不回大帐了。”
苏赫里收起拉克申擦拭好的弯刀,留下一句嘱咐,便挎着刀飞身上了马。一见自己煮好的奶茶苏赫里还没喝上,毛伊罕赶紧追了出去,冲他扬着手中的茶壶,焦急地问道:“主人,你去哪?”
可惜,草原的风大,毛伊罕追出去也什么都没听到。她失望地端着茶壶回来,这壶奶茶苏赫里到底是没喝。
看见毛伊罕垮着张小脸的样子,拉克申拉了拉她的衣角,老神在在地说道:“别问了,主人一定是去查兰那里了。”
别看拉克申平时粗头粗脑,于这事上倒是机灵。毛伊罕恍然大悟,她把茶壶往桌子上一撴,轻轻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她怎么把查兰给忘了呢!
查兰是北原一家专做皮肉生意的老板乍尔哈家里的流莺,苏赫里于男女之事上毫不在意,他的兄弟们,除了早早娶亲的大哥卓力索格,其他人哪个不是伺候的姬人、侍女一大堆,就连年纪尚小的赤野也是流连花丛。
唯有苏赫里对查兰情有独钟,除了会定期去她那里,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女人。
毛伊罕是个女儿家,心思到底细腻些。她眼珠子一转,又想起那中原公主来。
毛伊罕撩起袍子的下摆坐到拉克申的身边,像探听什么机密似的,小声地对他问道:
“我听说那中原公主不让丈夫娶小老婆,那查兰姑娘怎么办?”
要怪就怪这有关和亲的传言实在是又多又离奇,见毛伊罕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拉克申这样的粗犷汉子也忍不住卖弄起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来:
“你快别问查兰了……”
拉克申煞有介事地四周看了一圈,接着神秘地对毛伊罕说道:“这个中原的公主和一般的公主不一样,她当过皇太女,不嫁人,是要娶丈夫的。”
“皇太女?那是什么?当了这个的女人就会和男人一样吗?”毛伊罕越发对这个未来的女主人好奇了,她缠着拉克申问道。
拉克申一下子被毛伊罕给问住了,他绞尽脑汁想那个闲聊的中原商人是怎么说的:
“皇太女……”
“就是……就是中原人的皇太子,和咱们的小可汗一样!”
拉克申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毛伊罕心头像划过一道晴天霹雳,她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叫不好:
“坏了!那她不会也长得像个男人,还留胡子吧?”
拉克申见过来自中原的女孩,和草原上英姿飒爽的女子相比,她们似乎柔弱了些。尤其是雍京和江南的女子,听说比这里边城的更为娇美,连骨头都是酥的。
拉克申下意识地把要嫁给他家主人的中原公主想成一朵娇滴滴的南国娇花,结果毛伊罕的话提醒了他,他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一个穿男装,留着胡子的新娘来,就像他们的昂利大汗那样……
想象中的情景激得拉克申打了个寒颤,他一时没忍住,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诶~~主人真可怜!”
毛伊罕心有灵犀地也想到了这个画面,她甩了甩脑袋,意图把这个可怕的想法从脑袋里给甩掉。可惜,这个想法就跟在她的脑海里生了根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越想越害怕的毛伊罕十分担忧自己的主人,她立刻一本正经地跪到帐门口,双手合十,对着夜空虔诚地祈祷了起来:
佤鞑天啊,请你保佑我的主人苏赫里的妻子不长胡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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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空下,一人一骑在草原上疾驰,俊健的黑马在星夜里也迅猛如闪电。
苏赫里巡防的大帐扎在偏远的草原,离热闹的地方很有一段距离。不过,他记着和查兰的承诺,只一心加紧速度往那个叫乍尔哈的行马商人那里赶。
一路上,篝火和帐篷越来越多,等到了那乍尔哈做买卖的草原,先前的幽冷黑暗一扫而光。这里聚集了很多来草原上做生意的商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篝火的火光都快把天空给映红了。
最大的一顶帐篷就是那个行马商人乍尔哈的,他的帐篷不仅大,旁边还有一连好几排的小帐篷,实在阔绰。此刻,只听帐篷里莺歌燕舞、嬉笑吵闹的声音不断地传到外面。
现下虽然是六月,但草原上一到夜晚,空气里依然是寒沁沁的,衣服稍微穿少点,那股子凉意便要循着骨头缝钻进去。
此时,最大的那顶帐篷里正歌舞升平,香气缭绕。众人的眼睛都黏在方座上的查兰身上,拽都拽不走。
只见查兰穿着单薄的纱衣,发上和身体裸露的地方皆装饰满了琳琅的珠翠。她像一尊美人雕像一样,半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任由壮硕的大汉抬着方座,把她像个稀奇的玩意儿一样展示给客人看。
那冰凉的珠玉贴在查兰的肌肤上,如同吸附在人身上的吸血虫一样,把刺骨的寒意细细密密地传到她的皮肉里。
查兰机械地摆着撩人的姿势,眼睛却并不看下面的人,如狼似虎的客人里并没有她要等的人。她摆着一张冷脸面对下面的客人,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能来乍尔哈这里的人,都是风月场上的常客,图得就是一个新鲜与乐呵。查兰虽落花无情,但她的剪水秋瞳在珠光的衬托下,实在是楚楚可怜,动人心弦,在一众笑脸相迎的舞女中倒显得特别。
可惜,美人如斯,也只能过过眼福。常来乍尔哈这里的客人都知道查兰是苏赫里唯一的女人,因此没人敢碰她。
就这样绕了一圈后,粗莽的大汉将查兰的方座置于台上。这时,一个躲在台边等候许久的小丫头朝台上扔了一块小石子,小石子恰好就掉在了查兰的面前。
看到那块石子后,查兰连忙转头去寻那扔石子的人。那小丫头对上查兰的眼睛,便用口型告诉她:
“苏赫里王子来了……”
于是,众人看到刚才还面目冷淡的查兰突然眉眼弯弯,嘴角荡出温婉的笑意来:
她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听到苏赫里来了,查兰不顾台下客人的不满,头也不回地起身下了台。管事的习以为常,堆着满脸的笑意上台安抚,立刻又派了其他女孩子上台跳舞。
穿过重重的人群,查兰推开帐门,一股清新的青草味扑鼻而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刚刚帐篷里的污浊之气一扫而光。
就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一样,查兰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的小帐赶去,可刚跑了没两步,满身的朱翠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查兰慢慢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腕,闻了闻身上的味道,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想到苏赫里不喜欢这样的味道,查兰特意借了姐妹的帐篷把身上的钗环首饰都卸了个干净,洗尽艳丽的铅华,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来。
接着,查兰换上平日里见苏赫里时穿的衣服,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确认了自己身上的衣物是得体的,这才急匆匆地往自己的小帐赶去。直至看到帐门外挂着的牌子,查兰心中才突然有了要见苏赫里的实感,她敛了敛神色,轻轻地撩起帐帘。
帐篷中燃着炉火,暖意充斥着角落,
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正站在矮桌前。
查兰轻轻地关上帐门后,喧嚣一下子被挡在了外面,房间内很安静,静得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轻轻的呼吸声。
苏赫里正背对着她,在卸腰间的佩刀,他有一副令人歆羡的好身板,虎背狼腰,硬得像块铁板,倒显得头发格外蜷曲,软软地趴在肩头。
查兰见状,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莲步轻移,主动上前。纤细的手指抬起,帮着解开了苏赫里的披风扣子。查兰靠得极近,近到苏赫里呼吸的热气仿佛都喷洒在她的脸庞。
灼热的呼吸让查兰的心头一荡,粉色从她的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这是她唯一可以触碰苏赫里的机会。
意外的是,苏赫里这次并没有拒绝查兰的靠近,反而任由她的手指动作着。这让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查兰心头一喜,放披风的动作格外轻柔了些。
一颗种子被种了下去,心头的妄念开始不断地滋长,就在查兰有心想更进一步,纤细的手指故意往苏赫里的腰带去的时候,苏赫里突然抬手挡住了查兰的手指,随后开口道:
“今天是第几次了?”
这时候提起这样的话题着实有些忒不解风情了,查兰先是一愣,随后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
“第九十九次了。”
听了查兰的回答,苏赫里没再说话,他像往常一样,避开查兰,自己解了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随后,便自顾自地躺在了窗边狭小的软榻上,把偌大的床留给了查兰。
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查兰心里的火苗一下被浇灭,她压抑住要喷涌而出的热泪,一声不吭地熄灭了油灯,也跟着缩进柔软的被子里。
偌大的床铺查兰只占了小小的一角,身边少了一个人的热量,被褥似乎怎么也捂不暖。
黑暗中,查兰盯着帐顶,那里挂着一只有长长穗子的锦球,没人碰它,它也会自己转上一圈:
苏赫里是在乍尔哈的欢宴上救了她的,乍尔哈这个行马商人想在草原上做长生意,便需要北原有权势的人庇护。乍尔哈便想把查兰献给了一个年逾六十的部族首领做小妾,来换取对方的支持。查兰那时刚到这里,性子刚烈,宁为玉碎也抵死不从。
乍尔哈只得先将她关起来磋磨下心性再送人,后来,查兰趁着守卫疏忽,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从那里逃出来后,望着茫茫的草原,她却没了方向。北原虽大,但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查兰万念俱灰,便寻了一处干净的河水。就在她正欲了结自己的时候,却被路过巡视的苏赫里相救。
乍尔哈爱钱,苏赫里就把打了胜仗父汗给的奖赏都给了他。行马商人见钱眼开,当即便准许苏赫里把人给领走。可谁知,不知哪个好事的人,竟将苏赫里要了个青楼女子的事告诉给了赤野王子。
赤野一向看不惯苏赫里这个女奴生的贱种,他威胁乍尔哈,偏要查兰接满一百个客人,否则不准任何人给她赎身。
赤野是宁金大妃和昂利大汗的小儿子,是小可汗卓力索格的亲弟弟,乍尔哈自然不敢得罪他,但又不想放弃到手的钱财。便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赤野要查兰接满一百个客人,但并没有说不能是同一个人。
因此,苏赫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查兰这里,只等一百次满,便帮查兰赎身,放她自由。
从此,只要苏赫里来,查兰便欢喜,哪怕他从来没有碰过她,眼神也从来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黑暗中,回忆起往事的查兰突然很想和苏赫里说说话,前两天她才听来往的客人说苏赫里要娶妻了,娶的还是一位中原的公主,身份尊贵,和她这样的人云泥之别。
思量再三,查兰嗫嚅着开口:
“主人,我……”
苏赫里像是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担忧,他用沉厚的声音保证道: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苏赫里说完,便转过了身,如往常一样背对着查兰。本来听到这样的话,查兰应该是要开心的,可不知为何她总也高兴不起来。
心中实在郁结,查兰也朝着苏赫里转过身去。借着月光,她大胆地盯着苏赫里脖颈那处他从来不愿提起的胎记,这让她再次想起客人们说的话:
这个中原公主不仅要娶丈夫,还穿男人的衣服,长得也和男人一样,一点也不漂亮……
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苏赫里呢……
查兰的眼眶里慢慢地溢满了泪水,她不断地在心里念叨着苏赫里的名字,祈求佤鞑天让这个夜晚过得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