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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活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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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午后,走廊的玻璃窗瀑撒一室的阳光进来,慵懒的阳光让人倦怠。绿城市看守所的一号会见室里,陆瑜瑾打着哈欠看着会见室厚重玻璃对面那个被铐在铁质审讯椅上的被告人邱明。明天案件就要开庭了,交流过开庭流程和注意事项之后,邱明还不停絮絮叨叨倾诉自己的情绪,饭都是清汤寡水不好吃啊,睡硬板儿大通铺不舒服啊,同仓打呼噜声音太大啊……
对讲器的金属音质感很差,让陆瑜瑾听得有些头疼,与案件无关的事情她一律不想听见,大概翻了一下会见提纲,没有疏漏的地方了,于是点击了保存,然后一脸麻木地将会见笔录打印出来,连带着笔和印泥一起递给对方,合上笔记本电脑,收拾卷宗。这已经不是初次会见了,对面的邱明大概扫了一眼笔录,然后就十分配合的在每一页签字、按指印。
“最后一页写上日期。”陆瑜瑾提醒邱明。
接过邱明签好的会见笔录,陆瑜瑾仔细的核对了每一页,确认无误后把它放进了档案袋,然后按了墙上的呼叫器,她对着对讲机说:“一号会见完了。”
“……”对讲机那边没有回应。
不一会,管教带着手铐和钥匙过来押人,习惯于铁青面孔的管教一言不发打开讯问椅的手铐,然后用随身带来的手铐给邱明铐得松松的,好让他舒服些,邱明低眉顺眼连声道谢。
临走时邱明忽然转身冲着陆瑜瑾喊:“陆律师,明天我父母会来吗?”
对讲器已经关掉了,隔着会见室的玻璃,陆瑜瑾对着邱明点点头,算是回答。
出来看守所,陆瑜瑾坐进车里,从手套箱里拿出手机来,看守所会见时不允许带手机,看守所的置物柜没几个空位置,还如不放在自己车上。陆瑜瑾先把静音取消掉,然后翻看一下有没有收到来电或者消息,她把风衣脱下和装着卷宗、电脑的手提包一并随意扔到后座,又想起什么似的,到后座去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两片唇间,准备找打火机点燃时,却发现身上怎么都摸不到火机。应该是在进看守所的时候,把打火机留在安检大门那里,但是出来的时候却忘记拿了,她看向点烟器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个转接的充电口。
“卧槽。”陆瑜瑾暗骂了一句,于是把目光投向车外,今天虽然来会见、提审的人很多,但此时好像没有一个人在停车场内逗留。偏巧有一辆警车跟她的车并排停着,那辆警车前排副驾驶的车窗开着三寸宽的缝隙,正在向车外冒出袅袅的烟雾。
看守所里不允许抽烟,已经憋了两个多小时,有些按捺不住的陆瑜瑾只好下车去敲了敲隔壁的车窗。
“师弟,能不能借个火?”
电动车窗缓缓降下来,但却不是什么师弟,而是一个留着精干的齐肩短发女人。那女人戴着深色警用墨镜,她面庞纤瘦表情清冷,鼻粱高挺鼻头小巧鼻翼略窄,一张薄唇淡施颜色却不显得妖媚。身上穿的是警用春秋常服,内衬领子袖口崭新且笔挺,领带扎得严谨,白皙而又纤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快抽到屁股的烟,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
陆瑜瑾用余光瞥到副驾驶靠背披着的警用常服西装外套,肩章赫然是个两毛三,一级警督!明显刚才叫错了,有些失礼,平时大大咧咧惯了的陆瑜瑾突然间有些手足无措。
“谁是你师弟?”对面的一督冷冰冰地说。
“不好意思,我以为……毕竟女刑警不多。”陆瑜瑾抓了抓自己胡乱扎的马尾,脸上写满了尴尬。
“你是哪个单位的?”对面的一督又问,顺手把手中正在把玩着的打火机丢给车窗外的陆瑜瑾。
陆瑜瑾慌忙双手接住飞过来的打火机,熟练地打着火,伴随着火花,一团轻盈且温暖的火苗跳起,陆瑜瑾歪着头把嘴角叼着的烟凑近那团火的橘色外焰,她歪头就着火苗深深抽了一口,那烟雾由口至喉进入肺部再到上头,焦油和尼古丁让她一直紧张的心情得到了一丝舒缓。
“那个,我是律师,来会见的。”陆瑜瑾说。
“哦……做刑事的女律师也不多嘛。”清冷一督阴阳完陆瑜瑾后又升起了车窗。
陆瑜瑾正想找点话来化解尴尬,只见两个穿着警用作训服的小伙子一个提着一大包卷宗,另一个拎着一台手提式打印机小跑着来到警车旁。其中一个面色黑红的大高个警员先看了一眼站在副驾驶旁边的陆瑜瑾,然后立刻拉开主驾车门坐上去跟清冷一督汇报说:“章队,老二翻供了,怎么办?”
“先回去再说。”清冷一督简洁地命令,说罢用两指掐灭了手中的烟,拉起安全带扣好,这时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还站在窗外的陆瑜瑾,欲言又止。
另一个小警员也迅速上车在后排座扣好了安全带。三人立刻发动车辆走了,直到警车的车尾在马路尽头消失,陆瑜瑾这才想起来手中还拿着清冷一督的打火机。Zippo素面镀铬最便宜的那款,被刮花的厉害,像是用过很久了,但没刻字。握在手中仿佛还带着一丝清冷一督的温度。
“这上哪儿还去?”陆瑜瑾瞧着那只打火机,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赶紧上车,准备追过去,正当她发动车子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助理小陈打来的。
“瑾瑜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的当事人家属来所里了,跨境电信网络诈骗的那个。”
“小陈,你让他稍微等我一会儿。”陆瑜瑾把手机蓝牙接入车子,转动方向盘,猛踩油门朝着警车走的方向追过去,但是紧赶慢赶但还是失去了那辆警车的踪迹。
“瑾瑜姐,我说你去看守所会见了,人家已经等一个多小时了。”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回去。”
回程的路上的警车里,被叫做章队的清冷一督正叉着双臂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开车的那位脸被晒得黑红的年轻警察忽然开口打破了车里的沉重气氛。
“章队,刚才那位你认识?”
“不认识,借火的。”章霄棠忽然睁开眼睛,连着两晚熬夜突审了一起部里交办的重大刑事案件,她是总指挥,此时她眼中满是血丝,“怎么?徐涛,你认识她吗?”
徐涛一脸质朴地笑了笑说:“谈不上认识,也就因为案件打过几次交道。章队您调来的时间短,还不知道。您来之前我们的那个支队长,就是调走的那个□□刘队,是被她给搞下去的。”
章霄棠说:“她一律师,没事搞警察干嘛?”
后排座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小警察紧接着说:“章队,你可别看她是一女律师,还长得眉清目秀的,她只做刑事案件,而且还出了名的刚,特别较真儿。刘队那个案子也就讯问时间长了点,被告人的关键口供被她以非法证据排除掉了,结果导致无法定罪。刘队因此被记了处分,这才从刑警队被发配去做了狱警。”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能怪谁?”章霄棠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随口一说,她此刻心里都是气,如果不是□□这个坑空的太突然,非要找个人来填,她怎么着也不该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别人不知道,我遇见她就怕。”后排座的小警察一边说一边打着哆嗦。
“有什么可怕,做警察的还能怕见律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才会怕,所以才让你们学好专业,律师也不是哪个来了都行。”章霄棠转过脸继续把头靠在车窗上。
“章队,您是法学博士,专业度上我们肯定是没法跟您比啊……”
“龚骏,我先眯会儿,到地儿你叫我。”章霄棠闭上眼睛,也不是因为困,主要是因为性子里的清冷,跟人交流太累了。
“好嘞,章队。”
香槟金色玛莎拉蒂总裁里,邹晓暮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车载音响正播着马友友演奏的《libertango》的高潮部分。那双涂着亮红色指甲油却纤细白皙的手,与红色车内饰搭配得恰到好处。她隔着车窗却痴痴望着马路对面那个老旧写字楼的入口,期望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可每次不管她等多久,都只有失望。
车载烟灰缸里的那一支烟,除了烟蒂之外,已燃成为一滩雪白的灰烬。邹晓暮打开车窗,一阵轻巧的风恰巧带着一片焦黄的法桐树叶偷偷闯入车内,撩动她手臂上细幼的金色汗毛,使邹晓暮感受到了风,她那似乎已经在自己世界里沉睡已久的眼珠开始转动起来,她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可是明艳动人的眸子下面隐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悲伤,她的目光被路旁的落叶所吸引,随着那旋转的树叶,伴随着音乐的节奏一圈一圈地飘落,在树叶之间洒落的光线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该走了。邹晓暮告诉自己,一支烟的时间到了,她拉下妆镜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妆容还算完美,她按下引擎启动键,车子启动后的马达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接着车子平顺地滑出。
街对面陆瑜瑾刚好跟律所的同事一同午餐回来。陆瑜瑾刚拿下了一个刑事案件,所以请几个平时聊得来的同事吃午饭,于是几个人去了律所写字楼附近小巷子里的湘菜馆。
回来的路上,几人还在讨论最近司法圈里发生的八卦。
“听说了吗?中院的老一被之前落马的政法委书记供出来了。”王大庆律师一向是律所里的八卦来源,他做为一个官二代,总是有数不尽的官场八卦。王大庆跟陆瑜瑾同期进的律所,二人年纪相仿且都是跟着主任实习,算陆瑜瑾的师兄,如今三十多岁正当年,已经是律所高级合伙人,专攻行政诉讼。
“哦,就是那个被实名举报的,他早该下去了。”陆瑜瑾的助理陈婧接道,“是吧,瑜瑾姐,上次那个案子要不是他从中作梗,怎么会弄到高院去再审。”
陆瑜瑾笑而不语。
“不得不说,那当事人太猛了,自己行贿600万,还实名举报。”公司事务部的主办律师陈泰昌也感叹着说。
“哥,你说,这举报人不怕把自己搞进去。”魏东东愣愣地问,他算是陆瑜瑾公安大学的学弟,刚从警校毕业,今年通过司法资格考试后,陆瑜瑾介绍他来做实习生,暂时跟着公司事务部的陈泰昌。
“所以才说他猛啊,后面定是有高人才敢这么干。”陈泰昌拍拍这个185公分身高小老弟的肩头,“以后多学着点吧。”
午后的暖阳有些微热,陆瑜瑾把风衣脱下来搭在左臂,忽然她看到对街的香槟金玛莎从启动到呼啸而去,那车贴了深色车膜看不清里面人,但那脸的轮廓让陆瑜瑾一阵介意。
“最近有钱人可真是多了啊,连我们这老行政区都能看到CBD商务区才能见得到的豪车。”王大庆也看到了那辆玛莎,有些羡慕。
小陈先一步进了电梯,先按下17楼然后帮其他人按着开门键,等着大家都上了电梯,随口一问:“主任你不是刚换了个车?新能源车好开吗?”
“推背感十足啊。小陈,别老黏着你瑜瑾姐,就她内破车,早该换了,还不舍得。回头你来坐坐我的,今天我送你下班怎么样?”小陈这一问就让王大庆来劲儿了,他一向自诩为微胖版胡歌,自以为魅力十足,有意无意把手搭在小陈肩头。
小陈被王大庆的咸猪手吓得一缩脖子,毕竟还是年轻,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只能拉了拉陆瑜瑾的衣角,然后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向她求助。面对电梯门站着的陆瑜瑾回头这才看到了这一幕,她平时最看不惯这些中年男的油腻行为,她逼近王大庆,178公分的个头在女人之中本就属于高的,在五短身材的王大庆面前丝毫不落下风。陆瑜瑾略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睥睨着王大庆,语气中虽没有任何色彩却冷的可怕:“把你的脏爪子拿开,当心我告诉嫂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威胁完王大庆后转头陆瑜瑾又跟陈婧说:“别理他。”
“不敢不敢,我的好师妹啊,你看你哥我有几个胆子啊。”王大庆讪笑着赶紧把手放下来并作揖讨饶,直到电梯门打开。
17楼整层都是律所的办公区域,与电梯正对面的形象背景墙正中间用古朴的魏碑体题写“正道律师事务所”几个大字,字体悬空做了后发光,是主任请了高人来题的。办公室刚刚翻新的装修充满朝气且时尚,前台的接待员工站起来一脸笑意与王大庆几人打着招呼,空气净化器发出轻微的蜂鸣声。
进了律所,陆瑜瑾快步进了她的办公室,跟在后面的王大庆这才长出一口气,心中暗想:怎么这丫头说变脸就变脸,也太吓人了。
陈泰昌在王大庆身后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嘴憋不住地笑:“哥,我就问你怕不怕?被陆瑜瑾那么盯着,是不是很有压迫感?人家毕竟曾经干过警察的啊,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因为已经进了办公区域,还有许多同事都在,王大庆有点脸上挂不住。
“谁让你惹她的?活该啊。”陈泰昌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往自己的公司事务部办公室走去。
陆瑜瑾坐在办公室老板椅上,但是背对着门的方向,她看着落地窗外的刚才那辆玛莎停着的地方若有所思,这是这个月第二次看到那辆香槟金玛莎停在那里了。
“瑜瑾姐。”陈婧轻手轻脚的进来把整理好的卷宗放在陆瑜瑾的办公桌上,又放下一小包小女生都爱吃的干果,脸红着说,“刚才谢谢你了,给你吃。”
陆瑜瑾听到声音转过皮质老板椅,微笑着回应了她:“谢了。”
“那我出去了,你休息会儿吧。”陈婧小声说,转身就要离开。
“小陈,那个……”陆瑜瑾本想要告诉她遇到这样的职场性骚扰,千万不能怕事,要勇敢,但是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也管太宽了,显得爹味儿十足,毕竟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被说教。
“怎么了姐?还有事吗?”陈婧像个活泼的小兔子一样又跑回来问,满心满眼的欢喜。
“没什么,那个,你什么时候实习考核来着?”陆瑜瑾只能强行转移话题。
“律协通知是下周。”
“哦,那很快就能拿执业证了。执业之后你有没有想好从事的专业方向?”
陈婧闻言呆了几秒钟,眼圈立刻就红了:“瑜瑾姐,你是觉得我做的哪里不好吗?”
“不是的,你做的很好。可是你刚一毕业就跟着我,这一年下来也只做了刑事案件,没有机会去尝试别的方向,我觉得你应该试试找一下自己的兴趣……”陆瑜瑾本就是为了岔开话题才提起这事,带陈婧这一年下来,她看的很清楚,陈婧心思单纯又活泼开朗,跟所有人都处得来,适合做团队业务,况且她硕士读的是经济法,公司事务和金融部应该是她的首选,走刑事方向着实有些可惜了。但陆瑜瑾眼见陈婧眼眶中豆大的泪滴马上就要抑制不住了,干脆只好又闭嘴不言。
“瑜瑾姐,我只想跟着你……”陈婧眼中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下。
陆瑜瑾看不得女孩子哭,即便她也身为女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正在哭泣的女孩子。陆瑜瑾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方崭新的棉手帕,走到陈婧面前,低头细细地帮她拭去脸庞上的泪珠,接着用温暖的声音安慰着:“别怕,你总有一天要独立执业的,我相信我带出来的徒弟。”她把那块手帕塞进陈婧的手心,回到自己的老板椅里,转过椅子依旧对着窗外,“先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陆瑜瑾即便不看,也知道陈婧离开时还是有些气的,她把门关的很大声,似乎是在抗议。
落地窗上映出陆瑜瑾的影子,手脚纤长,脸庞轮廓分明,双眼深邃,高鼻梁薄嘴唇,十年前也是这个寂寥的样子吗?陆瑜瑾心中暗想。她再一次摸出那个Zippo打火机,点燃了一根寂寞,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带徒弟,心早就死了,死在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