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左印之 ...
-
左印之摇了摇头,垂下眼。
他手指在膝上抓了又松,双手搅在一起,像是默默在心中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左印之抬起了头,陆习玉正在看他。
陆习玉站在他面前,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的递到他面前。
这是他们二人交流的方式——
左印之眼睫颤颤,有些胆怯。他左手扶着陆习玉的手腕,右手手指一笔一划在掌心写道:“主人,取血后,我想,待在,这里,可以吗。”
他不能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人,索性随着石惊石乖他们,称呼陆习玉为‘主人’。
是这位如同神仙般的主人,养他到现在。
左印之的手指顿了顿,接着写道:“因为,实在,疼。”
他不想拖着失血过多的身体回到那冷冰冰的......堆满了药材的药舍里。
那里只有他自己,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味药。
随着长大,他也多少看出一些——他自己......确实是药。
字是石惊石乖教给他的,再后来,陆习玉闲了无事,也会教他一些修行符咒的知识。
左印之极有天赋,画符写阵笔法流畅,举手投足竟与陆习玉有两分相似。陆习玉便与他说,若想和人交流,可以用在对方掌心写字的方式。
左印之记着了。
可是,左印之不找石惊石乖,也不找山中精怪。
他只与陆习玉交谈,只在陆习玉掌心写字。
虽然,他们每年也见不上几面。但左印之知道,每到冬季,他总会见到主人的。
例如,现在——
陆习玉离得更近了,他抬手,抚了抚左印之的头发,将青丝尽数拢在其肩后。
他这尊‘九龙玉印’的药,从小养到现在,一年比一年长的高了。
就是性格太好,感觉随便放在外面就会弄丢了。
陆习玉无奈的摇了摇头,并没有其他感触。
抬指一道微光,加乘了暖阵,寝殿里的温度更暖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住了左印之的眼睛,声音从上方传来,温和地答了句:“好,今晚你留在这儿。”
另一只手便伸向左印之的衣袖,轻轻褪下少年的半臂衣袖,单指一挑,琉璃匕首自动落入陆习玉的手中。
陆习玉捏着一半匕首,琉璃利刃又小又尖,半透明的尖刺淡粉微青,轻轻划开少年白净的半臂皮肉,他双指带动匕首,剥开两层,右掌覆在少年的手臂上,鲜红的血液蜿蜒流出,染在陆习玉手掌心,有赤金鎏光逆流而上......
血液遮住指尖处那不起眼的命门,融进陆习玉的体内,缓解了这三百多日以来累积的毒痕。
静坐片刻,直到左印之的这条手臂再也流不出血来,陆习玉才收了手。
琉璃匕首消失,血液凝固,可怖的伤口往外生长......
从始至终,左印之都没有皱眉。乖巧的少年就这么在陆习玉掌心闭上了眼。
左印之坐在榻上,脊背挺得笔直,听到身边没了动静,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向自己的伤口在一点一点自动愈合。
左印之的脸色苍白如纸,也只是片刻罢了,约莫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恢复健康的粉色。
就像......没有受过伤一样。
可是,左印之是实实在在的失去了那么多的血液,疼也是实实在在的疼。
虚弱至极。
难言苦痛。
左印之不止一次的想,他既然是陆习玉的药,为什么不直接做成解药?
是做不成吗?
所以只能一年一年的延缓毒发吗?
那他还算什么解药?
他想不明白。
少年单薄削瘦的手勾了勾陆习玉的手指。
陆习玉的视线落在少年手上,他侧过身,将少年松散的衣袖拉至肩膀,整理穿好。
这孩子从小到大都不曾哭闹,今天话多了几句,小动作也多了几个,是怎么了?
受石惊欺负了?
陆习玉伸出手掌,轻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少年削瘦的手指,一笔一划地落在陆习玉的手心,是温热的,小心翼翼的,又轻又浅。
这是左印之第一次问陆习玉:“您,身体,如何。”
四目相对,少年的眼中满是关怀之意。
陆习玉不禁奇怪,他每年都要手刃取血的这味“药”,在问他身体如何?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习玉道:“有你在,我没事。”
这是实话。
九龙玉印融进了左印之的身体,不能再用原本的药方炼药,陆习玉取了个折中的办法,每年取一次血,也算暂时的解药。
这样,陆习玉能‘活’的好一点,左印之在他身边好好修炼,也能长久的活着。
反正没多少差别,总归比以前好得多。
杀左印之取印炼药,陆习玉不是没有试过。早在九龙玉印落入左印之身上的时候,他就一手掏开了左印之的五脏六腑。
可是,左印之没死。还拥有了自愈之术,这是治愈系的修者倾尽一生都难以到达的境界。
当然也包括陆习玉。
玉阎君是不死不灭,不过肉身受毒所累,有时候是真的生不如死。
再说这左印之,随着时间逐渐长大,陆习玉将他养到十岁,才知道这孩子是个男孩儿。
对于“药”来说,这不重要。
石惊石乖误以为他们主人喜欢女儿,才总是将左印之打扮的粉粉嫩嫩,花里胡哨。
直到现在也是——
例如左印之身上这套淡绿色天衣,远了看,粼粼微光,近了看,满是花啊朵啊的蝴蝶暗纹。
每当月光洒落在这衣裳上,左印之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片花海般的鎏金碎光,随着他的脚步消失。
这......也不知陆习玉从哪儿寻来的材料,炼制出这种天衣,哪个少年会喜欢?
偏偏,左印之喜欢。
不知从几岁开始,药舍多了两副大大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各种奇奇怪怪制式的浅色天衣,也不怎么挑大小,这些会随着左印之的身量拔高而变化,总是合身的。
关于左印之是男是女,陆习玉倒是没有惊讶,依旧这么乱七八糟的养活着。
可这句‘有你在,我没事。’给左印之听去,好像有别的意思一般。
少年脑中忽然闪过几个陌生的画面——
大雪......墨青衣衫......一闪而过。
左印之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慌。
他咬着嘴唇,少见的皱了眉头,伸出手紧紧握着身边人的手腕。
陆习玉反手捉住少年的手:“你今天怎么了?”
好一会儿,少年才接着在陆习玉手心里写道:“是我,不好。做药,不合格,没能,一次解决,主人,问题。”
少年无比认真虔诚的写下这句话。
陆习玉默了片刻,微微蜷起手指,揉了揉少年的头,安慰道:“别这么说,现在已经很好了。而且啊,我已经十几年没再喝过那些倒胃口的苦药,这都是你的功劳。小银子,你很好。”他的声音十分温和,完全不像之前掏心挖肺夺九龙玉印的陆习玉。
少年收回了手,藏在袖中默默捏着手指。
主人说他很好啊?
主人不喜欢苦药......
“明日上学堂吧,躲个清净。”
妖皇频繁来访,陆习玉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多年前并肩作战的友人,不至于真弄出个所谓‘联姻’来,说出去他这玉阎君的名声便罢了,妖皇驻守仙者西宫岂不成为笑话?
少年诧异,而后乖觉的点点头,在陆习玉手心写下:“遵,主人命。”
早在冬日前,他就听石惊石乖说起过,妖神之皇对主人有意,最近些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隔三差五便找各种借口来见,这无名山都要被那妖皇踏平了。
他不知石惊石乖口中所说的‘有意’,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不明白主人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就连主人身边的两个石头精怪,都被主人留在山里照顾自己,很少见到主人行踪。
主人大概喜欢清净吧?
听说人间热闹,上学堂也挺好。在左印之发呆中,陆习玉收回手掌。
“你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带你入世。”一来可躲开别有用心的权野,避而不见并不是他的作风,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一个妖皇身份无法触及的地界,人间是个好选择,权野在人间受过不少劫难,阴影深种,如果自己去了,依权野的性子也不会轻易来寻自己。二来……这孩子这么瘦,也许是水土不服?换去他的故乡生活,应该会长些血肉吧。
左印之并不介意自己对于陆习玉来说是个无限量的‘血药包’,他乖巧地仰着脸,鼻尖在光线下几乎莹白,线条瘦弱得不像个男孩。
他站起身,大着胆子,扯住陆习玉,写在掌心问:“您,去哪?”
左印之见陆习玉未动脚步,手指捏着天衣广袖更紧了些,接着快速写道:“我的意思是,若明日便走,您还要回来接我,不如莫走了,好不好?您合当在自己殿中歇息,我,我睡您软椅就好,我睡觉很轻,不会吵到您。如果您需要血液补给,我就在您身边,好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看见他,多见一面是一面,多看一眼是一眼,就像上辈子差了很多很多年未见一般……念头如野草疯长。
陆习玉看左印之写写画画,纤细手指快得如同法术结印,和自己初学的路数有些相似,这感觉太过熟悉,就像……陆习玉不知想到了谁,记忆中的脸庞早已模糊不清,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可就这么瞬间,忽而笑了。
陆习玉说:“不行,我不喜与人同处一室休憩。”
不喜?
少年目光根本移不开面前这一笑可倾天下的面容,双手松开,缓缓垂下。
陆习玉挥手消失了匕首,同时令殿中的长明灯尽数暗下,昏黄温馨的内殿里,早已没有陆习玉的身影。
主人不喜,是啊,主人不喜欢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