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清目明》弄斧

4、雨雾

　　雷雨轰轰烈烈地倾盆而下，车站顶棚边沿哗啦啦洒下连串的水珠。
　　目光从站牌里的平湖市地图上移开，落在雨点跳跃的浅坑，落在泛着白沫的水纹。
　　周围是几个陌路的行人，放学的点早就过了半个多小时。
　　他似乎并不烦躁，也不无聊，年年如一的街景也可以让他静静地看上半天。他低下头，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在他腿边软软地蹭着。
　　下一秒它甩开湿漉漉的毛发，脏兮兮的水珠和泥点溅上他白色的校服裤子。
　　安渴留本能地躲了一下，却是徒劳。他无声地笑笑，好像在嘲弄自己的遭遇。
　　小狗的脖子上套着华丽发亮的项圈，绳子拖在地上。安渴留蹲下来，没有摸它湿漉漉的小脑袋，而是拽着它的项圈，整个里外看了一遍。
　　项圈上果然什么也没写。但他知道哪里有卖至尊霸气宠物项圈的店。
　　“走丢了，是不是？”
　　小狗好像听不懂，凑近他的掌心快乐地嗷嗷叫。安渴留的衣袖几乎全脏了，他却毫无察觉一般，任由小狗在他怀里乱蹭乱蹦。它的保养很好，头顶上湿答答的，还能看出以前烫过卷儿。
　　“家里人不要你了？”
　　眼尾沾上水渍，湿润了他睫羽的水墨。他垂眸久久地望着这只走失还不自知的小狗，慢慢收回手。掌心里盈着浓烈的熏兰香水的味道。
　　微微眯眼，地图里的条条道路错杂浮现。
　　他就这么在脑海里的地图迷宫里漫步着绕着走。熟悉的交叉口、刻在记忆里的路线……
　　过了一会儿，他挠挠小狗软塌塌的颈间，牵起垂在一边的绳子，缓缓起身。
　　“走啦，带你回家。”

　　富态的老太太痛哭流涕地感谢这位不惜淋雨把狗送回家的好心男孩。往他手里不由分说地塞了一把雨伞和一沓钞票，接着念叨着爱宠的小名，又是抱又是搂。
　　安渴留举着雨伞往车站走。他身上已经脏了大半，鞋子一深一浅地踩在水坑里，发出规律悦耳的声音。
　　脚步声突然顿住。
　　身形愈发出挑的男生拿着滴着水的雨伞，独自站在车站棚下。不时抬起手腕，脸色晦暗不明地看一眼手表。
　　那双眼的灰与雨天很相配，眼底永远是灰暗发稠的冷雾，又像不息的如瀑的雨，灰扑扑的令人心生不安。
　　而右耳根的胎记一块深一块浅，像被孩子在上面恶作剧一样胡乱地涂鸦。与他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地方都不搭，所以除了眼睛，安渴留的目光就会被吸引着攀上他的耳朵。
　　接着一个摩托伴着爆发的重金属音乐擦着站台飞驰而过，那脆弱充血的耳根被匀停泛白的手指紧紧按住，眼里的浓雾烦躁地失真变形。他皱眉，闭上眼睛。
　　安渴留还待在原地，等到安思归回头看他。
　　以及他手上凭空出现的新伞和湿漉漉的钞票。
　　安思归微愣。他要张口说话了。
　　那一瞬间安渴留莫名觉得害怕，想跑。就像过去他所有的冲动一样。虽然安思归五年来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连动个口角都没有。他或许和安思归身边的同学一样，只是害怕他，只是想远离他。被那双如同覆着银翳的眼睛盯着，就浑身不自在。
　　但安渴留没有动，如果安思归向他走来，他也会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靠近。
　　灰色的眼睛又很快地撇开视线。他终是轻轻地叹口气。
　　“回家了。”

　　这是安渴留给家里挣的第九笔，这位富太太给的比较多，胡乱一塞，直接给安渴留塞了将近两万块。
　　从一开始的惊掉下巴到现在见怪不怪，安幸如花了两年。倒是安思归一开始就对于安渴留强大的识路和寻找失物的能力有所估计，显得并不很惊讶。
　　一想也是，安渴留一到车站就盯着车牌的地图看，估计识记地图是他的一种爱好。但安幸如怎么也想不到，还没上初中的安渴留给家里挣了五万。甚至二楼的老太太看安渴留面相好，把她失而复得的金手镯直接送给他了。
　　安渴留没有小孩子一样的开心快乐，也没有成年人一样的推脱礼让。他就是很礼貌地问确定要给他这么多钱吗，然后很大方地收下道谢。
　　江佩竹和一众邻居说安幸如这是捡到宝了，安幸如只得红着脸挨夸。
　　然而安幸如和安思归以及江佩竹都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安渴留是捡来的小孩，只是安渴留会对别人无所顾忌地承认。安幸如一开始说他，后来发现没什么用。
　　因为安渴留从不避讳，从不理睬风言风语，好像什么都影响不了他。
　　轮到安渴留一个人睡小床的时候，还是担心的安幸如偷偷地蹲在门边，看着门缝里的他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难过。事实证明，他只会遥遥地盯着窗外的夜空看上半个小时，并不会掉一滴眼泪。
　　和安思归不一样，他这种潇洒淡然的做派吸引了小学初中的大多数同学。同学老师大多都很喜欢他，他长的好看，温和礼貌，成绩不错，待人友善，泛泛之交几乎遍布全班。他成为了标准三好学生模板里的一个，没给人留下什么特殊印象。毕业后又很快被人淡忘。就像水墨在宣纸上渐渐晕染开，时间褪却了他原本的颜色。
　　没人知道，望着星空，是他在默默咀嚼孤独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