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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潼关令(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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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邪祟,不外乎四种:妖,魔,鬼,怪。
其中,妖为非人成精,魔为人入歧路,鬼为阴魂不散,怪为走尸灵偶。
既有邪祟,自然有大邪祟和小邪祟之分。为图省事,最先定规矩的人决定把人间的规矩套到它们身上,给其中登峰造极之辈封一个“王”。
但自千年前的那场混战过后,妖几乎是绝迹了,非大机缘不能出一个,能不能顺利长大不被人半路宰了都难说,暂且不提。
而那些走歪门邪道、行害人之事来增长修为的魔修从来被正道所不齿,别说送他们个王字,不将他们祖宗三代连起来痛骂一顿都是好的。
所以这个封号其实只能用于鬼和怪,但“怪王”一词,却是怎么说都不顺口,后来大家转念一想,既然配得上“王”一字的本来也没几个,索性将二者合并了,统称为鬼王。
于是当今世上所有离成神成仙只有一步之遥、却又不是修士正道的邪祟都被统称为鬼王,叫得上名字的共有三个:湘土白帝,巫山瑶姬,还有一个酆都鬼王阴长生。
千年了,就只出了这三个,可知这个王的确不是那么好当的。
道家说,天地犹如一盏洗墨池,阳气为水,阴气为墨,二者相辅相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并不相融。
不管是修士,还是邪祟,修的都是真气,都拥有带动一方风水气运的力量,修士飞升能三年如暖春,鬼王成神就能十里无活物,排场不是一般的大。
虽说鬼王出世比不得千年前鬼神降临那么兴师动众,但也是通过噬魂蛊吃了近乎整个奉县的活魂,才喂出了这个稀罕的第四位鬼王,甫一诞生,天上就扑通扑通地下起了鸟雨,掉下来的尸体都好像死去多时,冷硬又干瘪。
一时间,方圆百里的脏东西全都闻着味往这里来了——能不来吗,鬼王诞生将整个奉县都变成了座阴气大盛的鬼城,邪祟们就跟回家了一样。
来也就算了,好巧不巧正赶上七月半这样的日子,人间阴气最重、邪祟最多,眼看着肉眼可见的黑色煞气逐渐将奉县笼罩,保不齐这里就要成为下一个酆都鬼城。
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小城居然有如此大的机缘,也不知叫人该哭该笑。
那道气息过去许久,却再没有出现任何响动。
朱英见迟迟没有动静,虽然她的手脚都冷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却还是咬咬牙想要动用灵力,趁着那东西还没发作,能救到一个是一个。
不等她体内的灵力流转起来,一只苍老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肩上。
“别动。”朱英还从没见过无为子这么严肃的神情,他好像还没缓过来,说话声音明显有些虚:“你的灵力吐纳太明显了,他能看见。”
朱英呼出一口寒气,感觉舌头都被冻僵了,没力气说话,沉默着点点头。
“先等等看,”无为子皱着眉望了望天:“雷劫竟然没来,奇怪。”
蚻人以上的修士境界提升都需渡雷劫,这么大一个鬼王横空出世,天上却一点没有劫云聚集,着实诡异,难不成真如朱英所想,天道老糊涂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想按兵不动,却自有不长眼的东西要来招惹他们。
无为子还在肃然凝眸眺望远方,他掌下的朱英却猛地后跳,一个骨碌滚到了三尺以外。
“小道友,最好不要……”无为子无奈回头,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脚边那刚断气不久的家丁尸体,极缓极缓地冲朱英伸出了手,手上指甲已然成了青黑色。
“……”他倒是忘了,身边站着的可不是个一般人,这是个邪祟们最爱的香饽饽。
奉县大半人都被种了噬魂蛊,活活被吃掉魂魄的痛苦让他们成了最好的怨尸,加上鬼王凭借一己之力,将奉县的风水扭转为了大凶,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些怨尸就要变成走尸了。
“道友先回结界里去!”无为子一声令下,朱英拔腿就跑,可她刚迈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不知从哪爬出几只歪脖子鬼,拦在了她身前。
她现在不能用术法,空有一身蛮力,对上这些连个实体都没有的鬼魂可没什么优势。
朱英咬咬牙,决定君子能屈能伸,后退两步就要从另一个方向跑。
未遂,冲到路口一看,那条路上已经聚集了几只摇摇晃晃的走尸,正翻着白眼流着哈喇子朝她她一瘸一拐地走来。
还没等她决定好朝哪边逃,一股强大到让她仅仅是擦了个边就心悸不已的煞气陡然出现在身后。
朱英猛地回头,只见到凌空一团巨大的黑气,朝着阵顶的三清铃极速撞去。
来了!
无为子同时飞速掠起,急停在空中那小小铁铃后,手中法诀变化,三清铃身上顿时金光大作,又发出一声洪钟似的声响。
“铛——”
竟生生接住了这一击!
对冲的余波轰然荡开,宛如一阵狂风,眨眼薅秃了无数仍旧青翠的大树。
那些连站稳都吃力的走尸顿时人仰马翻了一片,刚才还越聚越多的鬼魂也迅速作鸟兽散了,跑得不够快的都被那黑影碾得渣都不剩,剩下的全都高高盘旋在天上,生怕殃及池鱼,让朱英身边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清净。
“在下无为子,不过三清山一闲散人尔,不知何事惹怒阁下,需得如此怒气冲冲?”无为子先朗声自报家门,朝那团黑影拱一拱手,颇有大家风度,也给足了对方面子。
黑影却一声不答,充耳不闻似的,眨眼又朝那小小铁铃连连轰击了数次,无为子借着三清铃的威力勉强扛住。
结界里的人倒是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只是苦了朱英,方才那几下差点把她耳朵震聋了。
无为子的额上已经浮现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经过方才的交手,他对这位鬼王的实力已大概有了认识。
也许是没有渡劫的缘故,并不能算十分强横,却仿佛没有神志,刚才那几下毫无技巧,全是直接将煞气打出来与他对撞,仿佛掰手劲一般,而且看这架势还大有继续跟他掰下去的苗头,不将这结界毁掉誓不罢休。
对无为子来说,此人实力有多强其实都不是大事,凭三清山的背景,还有交涉的机会,可如果这是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事情就大了。
如果这疯子执意要赶尽杀绝,凭鬼王一步成神的境界,他能不能把宋渡雪护好都难说。
于是他又拔高声音,大声道:“阁下,我等若有冒犯,大可说出来与老夫一听,何必大打出手,损人损己?”
黑影还是不说话,它仿佛是深吸了一口气,萦绕在身边的黑气如退潮般缓缓散去,露出里面一个似有九尺高的高大身影来。
那身影肤色惨白,静默地悬在半空,虽然与朱英相隔百丈远,一呼一吸却都好像牵动着整座奉县。
令人战栗的威压以他为中心缓缓铺开,一时间,万鬼云集的城中竟然鸦雀无声。
只见他抬起右手往前虚空一握,掌中,一柄长近丈余的长/枪缓缓凝出实体,枪尖寒芒点点,银光皪皪,其中凝聚的怨气恍若有形,无为子只是多看了一眼,耳边就好像炸响了万千哀嚎。
饶是这老道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因那枪上怨气之深实在令人骇然,比起持枪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电光火石间,无为子大喝一声,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将浑身气力全部灌入三清铃中,那铃霎时又涨大了几倍,已足足有一人高了,铃身上无数细密的符文一齐亮了起来。
同时,无名鬼王提枪直直朝铃身刺去,枪尖破空之声犹如厉声尖啸,声声泣血。
两相对撞,轰鸣声震天撼地,群山都为之颤抖。
不远处的朱英贴着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正遥遥观望着这场令天地变色的争斗。
她可一点没有要露头的想法,简直已经看得痴了。
如果说她曾经还怀疑过古籍所记载的,千年前那场混战中“巨浪滔天”“赤地千里”等等说法是否有后人夸大其词的嫌疑,那此时她已经彻底打消了这种想法。
活生生的例子已经在她眼前了。
一步成神已有这样的实力,千年前那位真正逆天而为、以邪祟之身登神的鬼神和无数飞升成仙的修士们之间,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仅仅是这样一想,朱英就情不自禁加快了呼吸。
修道之人,没有人不向往得道飞升的大境界。
可正当她心底萌发出一个微弱的“我何时也有这样的实力”的声音时,青桐那双倒吊的眼睛却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朱英,却好像一盆冷水,哗地从她头顶浇下来,冷得朱英浑身一颤。
我要那么厉害做什么,她不禁自问,我只要能保护好身边的人就够了。
毕竟巨浪滔天,赤地千里,背后又会有多少个青桐、有多少个殷招娣呢,在这些翻山倒海的恐怖力量下,宛如虫豸一样脆弱的黎民百姓又能扛得住几个巨浪、几次赤地呢。
她在地上兀自思考人生,浑然不知天上的无为子咬着牙苦苦支撑的艰辛。
夭寿了,他不过是个老头子,所修术法也不善武斗,凭着三清铃勉强扛住一两击罢了,这鬼王怎么还越来越来劲了!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时,朱英所倚靠的院墙背后竟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爹!娘!”
要命!
本来全心全意忙着攻破无为子防御的鬼王唰地扭过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都不用朱英回头,他的目光甫一落在她附近,朱英浑身的汗毛就控制不住地全立了起来。
所谓无知者无畏,她方才其实只是管中窥豹、坐井观天,对鬼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其实根本没数,此时脑子还没算清楚,热血一上头,腿已经先动了起来。
无为子只远远望见,墙角那少女感受到鬼王的目光后,非但不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反而自暴自弃一般撒丫子狂奔起来,一溜烟就闯进了院中房内,不禁失声惊呼:“小道友!”
这就是个凭本能行动的野兽,他会做什么无为子万万不敢想。
晚了,他话刚出口,身前浓重的煞气已经倏地散了个干净,那道黑影不偏不倚,正正朝朱英闯进的房内飞去了!
朱英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径直冲进了西厢房,房内蹲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一边缩在墙角将板凳的四条腿当作武器,架住一只想要扑上去咬他的走尸,一边不住哭泣着。
朱英单手掐住那只走尸的脖子往后狠狠一拽,将其隔窗甩了出去,另一只手提起小孩的领子就要走,但还不等她转身,如山一般恐怖的威压已经从天而降,将她生生砸在了地上,站不起来。
不容朱英多思考,刹那间,她已经本能地将小孩抱进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脊背作盾,将那孩子护在墙角。
但预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怀中孩子已经被这威压吓晕过去了,朱英分明感觉那无名的鬼王就站在自己身后,可他却一动不动。
良久以后,她终于大着胆子极缓极缓地扭过头去。
此时朱英与他相隔不过六尺,能看个分明。
那可真是一个很好看的鬼。
高大魁梧,猿臂蜂腰,剑眉飞扬入鬓,眼中暗藏寒霜,即便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也难掩他身上八面威风、气宇轩昂的气质。
除了惨白的肤色与满身萦绕的煞气,不像个恶鬼,倒像是个俊美的天兵天将似的,正手持一把比他人还要长的长/枪,枪尖点地,垂眸淡淡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