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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葬花吟(十三) ...

  •   青桐正抱着腿靠在柴房的土墙上哼歌,见了朱英也毫不意外,反而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小姐,你来啦。”

      朱英反锁上门,将宋渡雪的七星法剑和夜明珠放下,也毫无架子地盘腿坐了下来,仿佛她只是来找朋友说说话:“你很开心?”

      “开心,报了仇,怎么不开心。”

      日落前的最后一缕红光穿过门缝打在青桐脸上,斜着横过她的脸,像一道血淋淋的疤:“不过也没那么开心。殷姐姐怎样都回不来了。”

      “怎么没有人认出假殷招娣,没人认识真的殷招娣吗?”

      “就是没人啊。”青桐垂下头,目光迷离,不知在看向何处:“殷姐姐自从被卖给范家,身体就很不好。范家的人告诉我们,是她和范文远八字相克,要先在外面养好才能嫁过去。她命格薄,会被人吸走阳气,这段时间里见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住在浣衣河边的五年,殷姐姐一次都没有出过门。周围的邻居们都知道她身子弱,只见过我,没见过她,只有蓉儿因为年纪小,经常溜来玩,才见过她几面。”

      青桐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她握紧拳头,近乎狰狞地咬牙切齿道:“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哪里是什么命格什么八字,是范蹇和范文远这两个狗畜生,一直在吸她的血,吃她的肉。”

      “不过现在好了,他们也死了。”她忽然又笑了出来,好像刚才那个目眦欲裂的人不是她一样:“他们要下十八层地狱,里面有的是酷刑等着他们呢。”

      朱英顿了顿,轻声问:“你纵容恶鬼害人性命,不怕自己也下地狱吗?”

      青桐奇怪地反问她:“他们罪有应得,自作自受。我为什么会下地狱?”

      “可是范府里那些无辜的家仆呢,他们毫不知情,却也因此丢了性命。”

      青桐沉默了,她垂下目光,似乎在思考。

      许久后,才摇摇头,语气轻飘飘的:“他们无辜吗,我不知道。”

      “若他们都是如你一样的好人,我和殷姐姐为什么从来没过过好日子。是我们不够努力吗,还是我们命不好,生来就该下贱?”

      “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我下贱我就要下贱?”她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半耷拉着眼皮的那只眼睛因此被扯成了个可怖的倒三角:“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听命的呢?”

      朱英回答不了。

      她只能继续问:“……殷招娣为何要自杀?”

      “被那两个畜生逼的。”青桐轻笑一声,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残忍的嘲讽意味,只是不知是在嘲谁。

      “她爹娘卖了她四两银子,卖给范文远当童养媳。结果范文远这个杂种乱搞女人的事被捅出来了,范蹇怕败了他儿子的好名声,必须想办法给范文远擦屁股。”

      “正好殷姐姐身体越来越差,每月光是买药就要用去五贯钱。范家派人来告诉我们说,他们是要一个能生养的童养媳,不要病秧子,是我们违约在先。他们不会再给我们药钱,如果姐姐好不起来,就要把她退回去,还要找她爹娘把买她用的钱要回来。”

      “四两银子。”

      青桐又笑了笑:“四两银子,小姐,你们想都想不出吧,有人会被四两银子逼得自杀。”

      朱英确实想不出。

      宋渡雪这败家子出门光是住店就拿出了一个金锭,她现在手边这两个宝物更是不知道要多少钱。

      而有人卖儿鬻女,有人暴殒轻生,尸浮几里无人识,最终一卷草席裹了匆匆丢去荒野,不知来世又投胎何处。

      民生多艰,她无言以对。

      “殷姐姐死了,那个女人就顶了姐姐的名字,说自己是跟范文远有婚约的小妾,风风光光被娶回了范家。”

      最后一点日头也终于落了下去,青桐好像怕黑一样,又缩了缩,把自己抱紧了一点:“他们不肯放我走,怕我告诉别人。我也怕,怕他们悄悄杀了我灭口,所以一直很听话,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都很清楚。”

      “我当时还以为,只要捱过那几年就好了,我就能赎了自己,回到浣衣河边,当个体面人了。”说到这里,青桐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仿佛在呓语一般:“没想到……幸好他们不肯放我走,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殷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幸好。”

      朱英不忍多听,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你的傀儡符是从哪来的。”

      “哦,那些黄符吗,仙人给的。”青桐忽然解开了衣扣,借着夜明珠的光线,朱英看到她脖子上戴着一个朱红项链,不知是什么材质编成,竟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

      “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说是他捡到的宝贝。”青桐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红丝链:“我本来不信,只当个纪念留着,没想到真是仙人的宝贝。”

      “知道殷姐姐的真正死因后,我恨极了,却又没有办法,只能每天一刻不停地许愿,求神仙帮我,让范蹇和范文远不得好死。”

      “结果神仙不仅真的听到了,还来找到了我,给了我那些黄符。”说到这里,青桐的声音里满是感激,她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冲那红项链磕了三个头:“谢谢神仙,谢谢仙人们。”

      “神仙?什么神仙?”朱英蹙起眉头,她可没听说过有哪门子的神仙能管人间事,信物还是个破红链子。

      “我不知道,仙人们没告诉我。但肯定是个好神仙。”青桐珍惜地双手捧起红项链,往朱英身前伸了伸:“我日后也不再需要它,就送给小姐了,小姐自己去找神仙问吧。”

      朱英上上下下将红项链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术法附着在上面,才收进怀中,准备带回去问问她见多识广的三师兄沈净知。

      她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殷招娣死后三年才化鬼?”

      “不知道,”青桐摇摇头:“也许她自杀后范家人心虚,找人把她的魂镇压了呢,后来神仙来了,才放了她出来。”

      她口中这古怪的“神仙”不仅来历成谜,神通广大,而且好像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越听越不对劲。

      联想到范文远换命法阵里出现的苗文,朱英担心二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遂决定先回去找杨净玄问个清楚。

      在她踏出柴房时,青桐忽然叫住她:“小姐,你叫朱英,是吗?”

      “是。”

      “英啊……真好听。”

      “听说名字是父母对孩子的期待,我没有父母,所以没有名字。殷姐姐叫招娣,就是招个弟弟的意思,”她轻轻笑了笑,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也不能算是个名字吧。”

      朱英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笑容,让她一眼都看不下去,只想夺路而逃。

      因此她用上了十分的轻功,连飞带跳一路狂奔,堪称狼狈地逃离了那件柴房,还有青桐低低的哼唱。

      “青桐树,青桐丫,青桐树下是我家,家里有个小妹妹,名字就叫马兰花。”

      “马兰花,年二八,她的娘亲最疼她。”

      “给她扎个双丫髻,再戴一朵栀子花,走在路上人人夸。”

      这首歌本不是这样唱的。

      它的词原是,马兰花,年二八,她的娘亲不要她,把她卖到老爷家。

      老爷家里不要她,死后回到自己家。

      永宁一十六年,七月五日,亥时。

      超度事关重大,若是出了岔子,不仅怨魂得不到救赎,连布阵人都会被被牵扯进去,加上殷招娣化身的这只厉鬼尤其让人捉摸不透,不仅朱家来的四个祭酒全部聚齐在中庭,杨净玄还厚着脸皮叫来了无为子压阵,场面颇为声势浩大。

      朱英五人也在,只是杨净玄不让他们靠近,只能远远地站在外围看看。

      五色令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牵动旗下铜铃,八十一支红烛泾渭分明地燃烧着,火苗虽被刮得东倒西歪,却始终不灭,阵眼由温润的蓝田玉符压住,而那一小块刃片则用朱砂符包裹,置于阵中央,用于请灵。

      今夜漆黑无月,不是个好征兆。

      不知为何,朱英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甚至向她一贯不屑的朱慕虚心请教:“朱慕,今晚能顺利吗?”

      “不知道。”朱慕居然罕见的有些烦躁,他从兜里摸出一枚铜钱,看似随意地抛了几次,然后十分谨慎地端详起抛出来的结果。

      朱英在一边看了半晌,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就是江湖骗术。

      不过她还是尽量诚恳地问:“结果如何?”

      “上离下艮,无定卦。”朱慕皱了皱眉,从他初入奉县开始,所有的占卜几乎都是同样一无所知的状态,这非常奇怪:“前程多迷雾,吉凶未可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虽说未可知,但我认为不是吉卦。”

      朱英抽了抽嘴角,决定还是别跟这人多言。

      迷信,要不得。

      杨净玄身着紫色道袍,双手飞快变化,作起了诀,口中也念念有词:“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

      那手诀和口诀中注入了灵力,每一变都能引起空中灵气涌动,连旁人在外看着,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为了保持住口诀与手诀节奏统一,杨净玄投入了十二分的精神,虽然狂风不止,他额上已经布满细汗:“……还将上天炁,以制九天魂。救苦诸妙神,善见救苦时,天上混无分。”

      朱英清晰地看见,那块被符包裹住的刃片竟然微微颤动起来。

      随即,似有一阵冷到极点的风贴着她耳畔刮过,其中有千万道厉声咆哮嘶吼,仅仅一瞬,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那不像一个女人化成的厉鬼该有的尖叫,而是……尸山血海的怒号。

      “你怎么了?”宋渡雪注意到她的异样,压低声音问。

      朱英不知道该怎样描述那种令人浑身发冷的声响,她还尚未组织好语言,异变陡生。

      不知第一声尖叫从何处传来,但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整个范府,不,整个奉县,已经此起彼伏地充满了成千上万人痛苦的尖叫,宛如红莲地狱降临。

      无为子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瞬间化作一道流影冲了出去。

      只见他抓住一个正抱着头抽搐的家仆,用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在他后脖颈处连打数十个诀,家仆顿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眼球往上一翻,失去了意识。

      无为子两道鹤眉紧蹙,抬手在那血泊中虚空一抓,一只米粒大的小虫便从中飞起,落到了他手上。

      那小虫一共七节,蠕虫状,头大腹小,黑色的躯体上生了三道鲜红的环,还没死透,正在缓缓左右扭动挣扎。

      分明只是只看上去不甚厉害的虫子,无为子的表情却跟见了鬼一样,他猛地捏爆了那只小虫,回头朝杨净玄大喝:“不是厉鬼作祟!快停下!是噬魂蛊!”

      “我们被人利用了!”

      但请灵已经进行了大半,想要此时停下何其艰难。

      杨净玄尝试了数次,但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一样,不受控制地照着节奏继续念道:“……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咳、垢清。”

      无为子一甩衣袖,极快飞掠到他身边,抬掌猛地拍在他背后,杨净玄当即被他这一掌打飞了出去,喷出一口乌血,一个腿软就要跪下,被无为子拎着一只胳膊甩给了另一位祭酒。

      他自己则从宋渡雪给的多宝中连掏出十几个法器,挨个打往请灵阵的各个方位,想要强行截断请灵。

      注入了灵力的各色法宝好像不要钱一样,流光似的尽数飞了出去,却没有一个能灭掉一盏红烛。

      眼看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怨气与游魂犹如江河入海,浩浩荡荡不可断绝,无为子一咬牙,朝远方的宋渡雪大喊:“大公子!三清铃!”

      宋渡雪还没从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才慌忙脱下他的多宝镯,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乌青铃,甩给远处的无为子。

      无为子顺势捏起手诀,等那铃落到他身前时,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已在他脚下张开,而那铃如同静止在了空中一般,通体一震,竟然发出声巨鼎一般的闷响。

      朱英蓦地瞪大了眼睛。

      三清铃,这玩意是真的三清铃!

      三清山是道学发源之地,有一镇山神器,乃是一个九丈高、七丈宽的巨大四面钟,称为三清钟。称其为神器,是因为铸其之人为三清天师,造其之材为青冥玄铁,都是不折不扣配得上“神”字的东西。

      而三清铃,则是与其同出一脉的缩小版,虽只有一两尺大,却也能位列神器之流,后来修士们常用的三清铃皆是模仿其制作的仿品。

      今天居然让她见着真的了!

      不待她惊讶完,那小铃猛地高高飞起,连带着无为子脚下的法阵,蓦地从巴掌大长到了一座小楼那么大,而且还在飞速扩张,很快就笼罩了整个范府。

      这是一个由三清铃做阵眼的保护阵。

      法阵成型之时,就连从来举重若轻的无为子都有些气力不支地撑住了一旁的小桌。

      “快、叫城中还清醒之人,都躲进范家。”无为子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终于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快、要快,来不及了。”

      朱英虽然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却还是立刻飞身而起,想要按照他的吩咐带人进入范府之中。

      可她前脚刚落到街道上,范家院中那方才还滔天巨浪催不倒的八十一根红烛竟然在同一时间,仿佛有人轻轻吐了口气一般,尽数被吹灭了。

      “呼。”

      这道悄若无声的气息比山顶刚融化的寒涧还要冷,只轻轻碰到了朱英的身体,就好像将她连人带魂一起冻住,分毫动弹不得。

      所过之处,不管是正在被噬魂蛊吞吃魂魄之人发出的尖叫,还是不知发生了何事之人的惊慌痛哭,尽数被拦腰斩断,只剩一片绝望的死寂。

      范府黑暗肮脏的柴房里,青桐正安祥地蜷在地上,一手枕在头下,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而她的魂魄,已经由她脑中那只噬魂蛊吃下,敬献给了那些人口中的“神仙”。

      六道轮回皆是苦,不如此去长眠。

      祭坛上那片锋利的刃片挣脱了符咒的束缚,“咻”的一声飞出了范府,大概是去找它真正的主人了。

      天上密布的乌云逐渐散去,露出背后一轮浑圆的红色月亮。

      血月当空,鬼王出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葬花吟(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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