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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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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折的残剑散落在地面,雪白而锋利的剑刃如镜子一般映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眼见自家小姐的佩剑被眼前这姑娘一指打烂,周围的随从们都极为惊愕,仿佛见了鬼似的。
殷灵均更是神色复杂,既震惊,又羞惭,但更多的是愤怒。她脚步踉跄,弯腰将两截剑身拾起,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恍若被人扇了两个重重的巴掌,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偏偏霍眠见了她这副模样,自觉心中有愧,还郑重其事道:“抱歉,我并非有意为之,你的剑多少钱?我赔给你。”
她本是好意,毕竟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多少得有点表示。可此话落在殷灵均耳中,却无疑是一种变相的讥讽。
并非有意为之的背后,即表明霍眠不过是随手一弹,连全力都未使出。她若真的要有意为之,那岂不是连她这个人也要打死?
殷灵均勃然大怒道:“我技不如人,被你毁了兵器,还有什么脸面叫你赔!你……你适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你究竟是哪门哪派的!”
霍眠嘴唇翕动,却不想浪费太多精力与她争吵,只得转身道:“不好意思,得罪了,来日我自当登门拜访,向你赔礼道歉。”
说完施展轻功向巷外离去,很快便没了人影。
殷灵均下意识朝她追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不知为何立在原地发起了呆。一名随从见她表情呆滞,斟酌着问道:“大小姐,怎么不追了?庄主那边……”
“还有什么好追!”殷灵均气得要升天,将手中断剑狠狠一扔,“那丫头深不可测,武功远在我之上,有她为那尼姑保驾护航,我们便是追上她们又能如何!”
那随从尴尬不已,连忙将嘴巴闭得紧紧的。殷灵均一声冷哼,睨着他们道:“今晚之事,谁要敢说出去,我就要你们好看,都听明白了?”
随从们赶紧应道:“明白!”
殷灵均看着霍眠离去的方向,死死攥着掌心,良久才神色一变,眸中光华闪动,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即抬腿往来时的路行了去,说道:“让她们逃去罢,那丫头迟早会回来的,我倒也不是没法子治她,都跟我走!”
一行人即刻动起身来,复又回到了集市上头,而霍眠这边则已顺着那尼姑沿途留下的血迹一路追到了城外去。
那尼姑受了重伤,本身也逃不了多快,霍眠出了城,没费什么功夫便在护城河外的林子里瞧见了她。
此刻已过了亥时初,天色极为深沉,好在护城河与城墙离得并不远,那林立在墙上的火把数量繁多,明亮非常,再经由河水的反射,便将林子里也投去了些许昏光。
尼姑背靠大树,气喘吁吁,下半截僧袍已被血水染透,看着很有些触目心惊。霍眠将手里的铜钱抛起又接住,一步一步走到尼姑身侧,问她:“东西呢?现在总能还我了。”
尼姑一阵猛咳,仿佛没有力气说话似的,只仰起头来朝树上看了一眼。
霍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这棵树上有个天然形成的小洞,里面好似塞着什么东西。她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一截布料,扯出来一看,原是个小小香囊,里头就装着她那朝思夜想的金蝉。
“还好我事先留了一手。”尼姑气息紊乱,弱声道,“否则叫那殷灵均抓住,这金蝉便真就落去天鹤山庄手里了。”
霍眠将那金蝉翻来覆去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心情难以言喻,她喜形于色道:“算你识趣,没有继续跟我耍什么花样。这样很好,不然我今天铁定饶不了你。”
尼姑看了她一眼,调整了一下坐姿,皮笑肉不笑道:“放心,即便今晚没被你找上门来,我也不会叫这东西被天鹤山庄的人拿去。”说着停顿须臾,状若无意道,“那叶九春,果真是你师姑?”
霍眠微微翘起嘴角:“当然不是。”她将金蝉揣进袖袋,瞧着尼姑道,“此人是我师父的朋友,但我还不曾见过她。”
尼姑说:“那你的师父是谁?你这一身功夫如此厉害,却叫我猜不出你的来路,敢招惹天鹤山庄的门派可没几个,你胆子不小。”
霍眠无所谓道:“招惹了又如何?那位少庄主败在我手下,量她也不好意思把这事说出去。你不必问这么多有的没的,我无门无派,是个在山里长大的野丫头,至于我师父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
尼姑轻声笑了起来:“只怕是你不敢说罢?这金蝉,多半是叶九春给了你师父,你师父又将它给了你。能让叶九春赠予金蝉的人,世上统共只有九个,虽然这九个人到底是哪些人,目前除了叶九春以外还没有别的人知道,但想想也不难猜,定然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看来你的这位师父,当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了。”
霍眠对她这番话充耳不闻,只反问道:“那你不妨跟我说说,这叶九春究竟什么来头?”
尼姑扬起下巴:“我凭什么告诉你?怎么,你那师父没跟你说么?”
“她要是说了,我还用得着问你?”霍眠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那是给祁颖儿用过的外伤药,一直被她带在身上,好方便随时给祁颖儿处理伤势。
她晃着那药瓶,笑意嫣然道:“你的伤口一定很疼罢?再不上点药把血止住,可有你好受的。”
尼姑牵动唇角,微微一笑,说:“叶九春嘛,也是个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她虽身有残疾,不会武艺,却颇得武林中人敬重,好友遍及天下。”言毕朝霍眠伸出手来,又道,“你可曾听说过天下第一钱庄?”
霍眠想了想,俯身将药瓶搁在她手里:“天下第一钱庄……没听说过。难不成这叶九春,就是天下第一钱庄的老板?”
“富可敌国叶九春,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尼姑收回手,一边掀开衣裳对着伤口抖起了药粉,一边接着道,“但在十几年前,她还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钱庄的老板,也是后来才声名鹊起,逐渐被世人所知。你得了这金蝉,便可要求她替你做一件事,只要是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论你想做什么,她都会帮你达成。”
没想到叶九春竟有此等令人惊叹的身世背景,这怎能不叫霍眠感到诧异?
凡与“钱”字挂钩的人和事,自来便是利益为上,叶九春既然是个生意人,赠予金蝉之前必将深思熟虑,精挑细选。而沈孤岚身为龙渊谷谷主,又和她有朋友情谊,那么得她一枚金蝉定然是不足为奇。由此可见蒙录说龙渊谷当年十分壮大,有统领武林之势,诚然不是夸谈,否则以叶九春的身份,她又岂会将意义非凡的金蝉随随便便就拿给谁?
现下想来,沈孤岚曾经也是站在江湖顶端的人,只是不知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叫龙渊谷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也使得沈孤岚退隐山林,不问世事,而今霍眠下了山,连她的名字也不能提起一二。
能让一个江湖大派走向衰落,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叫那七大派联合起来围剿龙渊谷呢?
难道真是由于龙渊谷当年的势力过大,遭到别派忌惮么?可沈孤岚能有叶九春这样财力雄厚的朋友,自然也会有其他朋友,那龙渊谷彼时落入险境,却又怎么没有旁人来相助?
可惜这些事情沈孤岚从未与霍眠提到过,要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霍眠也只能等与蒙录他们汇合后再细细询问了。
穿林风环绕在周身,带来河水的清甜,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深处啼叫,一声接着一声。尼姑体虚力乏,气息愈加粗重,捏着药瓶的手抖得恍若筛糠。霍眠见她腹部那道剑伤很是可怖,足见下手之人没有留情,说不定是想一剑将这尼姑贯穿,使她毫无还手之力。霍眠皱了皱眉,屈膝蹲在尼姑跟前,说:“你是不是眼神不大好?这药粉被你撒的到处都是,唯独没落到伤口上去,你要是不想用就给我还来,也太浪费。”
尼姑疼得一身冷汗,有气无力道:“你挨这一下试试?我还没晕过去已经算是不错了,须知上药也是个技术活儿么。”
霍眠听得发笑,忍了片刻还是笑出了声,看着她腰侧道:“你这葫芦里还剩了酒没?”
“还剩了几口。”尼姑略带疑惑地盯着她,“你要喝?”
霍眠说:“怎么可能,你忘了我滴酒不沾?”言罢便将酒葫芦从她腰间一把取过,拔了塞子,再将酒水朝那尼姑腹部干脆利落地泼了过去。
她这一番动作无比顺畅,事先也未同尼姑打个招呼,那酒水甫一泼到伤口上,便刺激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叫尼姑当即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掐住了霍眠的手腕。
“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霍眠故作冷漠,将她的手无情挥开,“万一天鹤山庄的人追出了城,叫他们听见了去,我可不会再管你了。”
尼姑疼得浑身发颤,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这是蓄意报复!”
霍眠哼笑道:“这是你偷我金蝉的报应。不叫你疼上一疼,教训你一次,还怎么给你长记性?”
她把酒葫芦随便一丢,又伸出两只手在尼姑身上摸了起来,尼姑气若游丝地喝道:“……你又想做什么!”
“问你讨债。”霍眠从她怀里摸出钱袋一只,从里头取了十两银子出来,“这钱是你欠我的,双倍奉还便不要了,我只拿我该得的。”
尼姑目瞪口呆道:“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你这心肠歹毒的小娃娃,休要趁火打劫!”
“我?心肠歹毒?”霍眠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该庆幸自己遇见的人是我,倘若换成别人,早就将你杀了泄愤。你昨日抢了别人家里新买的驴子,我路过那村子后得知了此事,便拿出十两银子赔给了他们,这怎么不算你欠我钱?你干的坏事,却要我来给你擦屁股,没让你还我二十两就算我有良心,这还能叫趁火打劫?”
尼姑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她道:“你……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现在就可以收拾我。”霍眠目光坦然,又从她手中夺过药瓶,“你不是厉害得很么?捏捏酒囊就能迷晕了我,可先前怎么不见你用迷药对付那些天鹤山庄的人?”
尼姑生硬道:“那是因为我的迷药用完了!不然我岂会被你们欺负成这样?”
霍眠“噗嗤”一声,顿时笑得前俯后仰,歪着身子坐到了地上。尼姑满眼憎恶,瞥着她道:“笑什么笑!我现在落到你手里,自然由着你羞辱,你尽管给我等着,他日我定会找你复仇,把你屁股打开花!”
霍眠眼泪都笑出来了,一个劲摆手道:“好好好,我等着你来找我复仇,不来就是缩头乌龟!”她说着,用手帕擦了擦尼姑伤处的血,再把药粉给她敷了上去。
尼姑原本被她气得大动肝火,但见霍眠这举动,便又古怪道:“我已经把金蝉还给你了,你还赖着不走是要作甚?”
霍眠说:“看不出来么?我在替你上药。”
“……我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尼姑神情防备,四肢紧绷,“那你干什么要给我上药?别告诉我你是想以德报怨,这话我可不信。”
“为什么不信?难道因为你自己是个恶人,便不信天底下还有好人?”霍眠笑道,“我师父曾经说过,若要行走江湖,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你我虽不能成为朋友,但也别做敌人,毕竟我可没有无端招惹你,是你先害的我,你觉得呢?”
映着城墙那边投来的昏光,霍眠肤色白皙,眉眼清隽,埋首处理伤势时,动作细致而又轻柔。尼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神色间倏而多了些淡淡的落寞,她安静许久,后才开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不过是怕我日后将金蝉的事抖落出去,这会子才要装作好心给我上药,企图叫我心生感动,好替你保守秘密。”
她这话倒是说到霍眠心里去了,霍眠的确是这般想的,却也没打算承认了去。将要矢口否认时,又听尼姑先她一步道:“但你这些话么,从前倒也有别的人对我说过。”
霍眠“嗯”了一声,徒手将尼姑的袍摆撕了一圈下来,往她腰间缠去,说:“是你的朋友么?那你这朋友可比你明事理多了。”
尼姑垂眸一笑,摇摇头:“她不是我的朋友。”随后又掀动眼皮,将霍眠仔细看了须臾,“说起来,你的容貌与她长得有些相似。”
霍眠些许意外,迎上尼姑的视线:“有么?”
尼姑愣愣道:“有的。”她朝霍眠凑近了一些,像是透过霍眠看到了别的什么人,“那日在船上,你被我迷晕以后,我其实有认真看过你的脸,当时就觉得像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意,眼中隐隐有波光在闪动,噙着别样的温柔,似乎一瞬便陷进了某种回忆之中。
这样的眼神,霍眠迄今为止还从未在谁身上见过,当下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竟有些拘束起来。
“是你心中所爱之人吗?”霍眠试探着问道。
这句话使得尼姑面色一僵,眸中所有的柔情都在刹那间淡了下去,她变脸极快,神色立时恢复到先前的阴沉不耐,不冷不热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懂什么爱不爱的?说这些也不嫌害臊。”
霍眠撇撇嘴,对此人变脸的功力大为佩服,反驳道:“怎么就不懂了?我小时候也是看过不少风月话本的,只是那些故事大多没什么意思,总是富家小姐爱上穷酸秀才这种令人嗤之以鼻的情节,看一本还觉凑合,看多了便觉俗不可耐。我要是富家小姐,才不会爱上什么穷酸秀才,那些个秀才一旦考取了功名,便个个都将小姐抛在脑后,要去同达官显贵联姻,忘了是谁赠他银钱送他进京赶考,这等始乱终弃之辈,我见一个杀一个,省得他们四处去祸害人。”
尼姑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不禁开怀大笑:“你倒同我话起家常来了。不过你此话说得不错,这世间男子没有一个好东西,但凡沾上他们便要倒大霉,你生得这般漂亮,往后可要擦亮眼睛,别被那些肮脏东西骗了去。”
霍眠说:“倒是敢来骗我试试看?我最痛恨谁把我当傻子,要敢骗到我的头上,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尼姑揶揄道:“这倒是,你功夫这样好,寻常人等谁敢欺辱你?”
霍眠小小得意,弯唇笑了一笑,旋即站起身来:“好了,此处条件有限,你这伤也只能草草处理一番,我该回去了,城里还有朋友在等着我。”
尼姑见她要走,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只是点头道:“我的伤……多谢你了。”
霍眠瞟了她一眼:“那你还要找我复仇么?”
尼姑挑了挑眉,稍显懒散地道:“说笑了,我不会找你复仇,只不过么……”她说到此处两眼一弯,冲霍眠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但愿你也别来找我复仇便好。”
霍眠打量她片刻:“你已将金蝉还给了我,我还找你复什么仇?”
尼姑却是不答,话锋一转道:“今日姚家老太婆过寿,请了不少江湖门派来此做客,这长陵城里可待着不少有名的人。你今晚招惹了天鹤山庄,已经有了麻烦,我劝你最好别在城里久留,和你那朋友见了面后,趁早离去罢。”
霍眠静默少顷:“你偷了他们什么东西?”
尼姑说:“偷了他们送给那老太婆的寿礼,被我逃出来时扔到了一座桥底下。”
霍眠又问:“哪座桥底下?”
“你找人问问北元大街在何处,去了就知道。”尼姑说,“也算我对你的一点补偿了。”
霍眠看了看她,心中虽对此言持怀疑态度,面上还是冲尼姑抱了一拳,客套道:“那便多谢前辈好意了。”言罢即刻动身跃过了护城河,朝那长陵城里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