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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交错的故事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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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从来不知道谢蔺川如此“替他着想”。现在如此,六年前也是如此。
他只知道他是个什么都不说,从那时开始就躲着他走的懦夫,似乎不愿意触及他的伤口,却一刀一刀将它划得更深。
不,谢蔺川根本没有用刀,他那无声的沉默将他团团包裹,让他窒息。
谢砚分不清自己是在为事情本身生气,还是在为谢蔺川假慈悲的虚伪生气,只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悲哀。
一个被人强行标记而永远在社会甚至家庭里被人同情的Omega,和一个什么都不做却说自己还记得的Beta,荒诞地在这永远不会等到希望的花园里,唱着一出兄友弟恭的独角戏。
谢蔺川不想承认自己的懦弱,他来帮他承认。
毕竟他正如那些小道新闻上写的那样“冷漠”又“自私”,“根本不为谢家着想”。
“你知道被人的信息素包裹时是什么感觉吗?”谢砚说。
“知道在第二性别差异下想要挣扎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等那恶心又湿热的呼吸在脖颈喷得到处都是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被压在皮质坐垫上,脸颊贴着那混合着让人呕吐的皮革味的车座是什么感觉吗?”
“——想死,想在那一瞬间死去的感觉。”
谢蔺川的脸白得像那天碾在地上的栀子花。谢砚笑,拇指顺时针揉着掉落的花瓣。花瓣在他指尖旋转,像在跳凋落生命最后的回旋舞。
“我终于回家了。其他人都不在,妈妈在医院,谢州泉在工作,谢莫照常不知所踪,只有你刚刚下班。我告诉你那于先生就是个混蛋,你却告诉我——”
“够了!”谢蔺川打断谢砚,双手颤抖得像是要伸手掐死他,如果行不通,那就转而掐死自己。
暴雨的日子,天空都是阴的。大理石地板上落满水珠,串成一条狼狈的路线。
十五岁的谢砚站在玄关,而他站在餐桌边上,看自己的弟弟全身湿透,脖颈有血,还有凌乱的半弧形痕迹。
谢砚红着眼对他说:“哥,于瀚伟是个混蛋,是个大混蛋。”
声音是发抖还是沙哑?和雨点一起砸在屋外的芭蕉叶上,是有重量的。
沉重地能将一个成年人的理智压弯,将转轮上的黑扭转成白。
于瀚伟是父亲信任的朋友,是他工作道路上的前辈,也是他为了取得更高成就,努力去攀够的阶梯。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怎么能这么诋毁他?
神话是要维护的,有人让那神话的塑像岌岌可危,那下面从来虔诚相信的人便没了去处。
这比眼前的事还可怕。
谢砚还在喘气,凌乱的校服领口露出截短而细的锁骨,他等待着谢蔺川言语的审判,没穿过地毯去洗掉手上粘着的“神”的血。
“怎么可能?是你毫无道理的臆想吧。我怎么没发现。”谢蔺川笑,去卫生间拿来干燥的毛巾,如同往常一样盖在谢砚头顶。
谢砚透过毛巾看他,眼睛里有什么在跳动,又有什么在死去,只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难以置信的边角。
“哥。”
“嗯?”谢蔺川去拿医药箱,小心翼翼打开,小心翼翼拿出棉签,小心翼翼撕开抑制贴,就像往常的好哥哥。
过去遮的是伤口,这次遮的是牙印,都是伤口,没有什么区别。
“又打架了?”谢蔺川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跟个皮猴一样。那个被你打的人受伤了吧?记得明天去和他道歉。”
谢砚眼皮颤动,极轻微地抬了下头。
他高傲又好强的弟弟,在不知不觉中分化成了Omega,所谓漂亮,柔弱,受人摆布的Omega。他和谢莫都是Beta,明明Beta就好,为什么偏偏是Omega。
“好了。”谢蔺川放下棉签,和撕下的抑制贴薄膜一起扔进垃圾桶。
“去洗个手吧。”他说,“洗手,然后回房做作业。”
话语没有回应,只有长久的沉默。谢蔺川转头,谢砚坐在沙发上定定看他,两只眼睛很亮,亮得像无形无影的灯,又像尖刀。他的自欺欺人岌岌可危,只好强装着镇定,假装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没变,世界上奇怪的人只有谢砚。
“怎么了?”谢蔺川问。
“杀了他。”谢砚说,“我一定会杀了他,然后是你。”
“……弟,弟,谢砚。”谢蔺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等谢砚回过头来,眼前是拍着他脸颊一脸担忧的谢莫。
她收回手停在空中,似乎在判断还需不需要继续。最终由谢砚神色看出点回神的迹象,才叉腰松了口气:“谢蔺川说你在这儿,让我把你带回去。你们又吵架了?”
“不算。只是回忆了下过去的美好时光。”谢砚有点累,勾起嘴角,“他说他一直忘不了那天的事,所有Alpha在他眼里都是骗子,诱骗者,拐人私奔的变态。”
“那是他胡说八道。”谢莫说。
“嗯,我也觉得。”谢砚点头。
两个人的声音都低低的,像是说坏话怕别人发现,所以藏在树叶和花瓣后边。谢莫突然笑起来,抬手向上张开,停在空中好一会。
“他早忘的一干二净了。放屁。”谢莫说,“他只是在厌恶过去的自己。”
谢砚点头,从腋下环住她,谢莫的胳膊轻轻落在他肩膀上,他们交换了个长长的拥抱。
“我知道。”
“回去吧。”谢莫向他摊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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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电话响起后,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与色彩。
挂断电话的按钮是黑色,走廊的灯光是白色,大理石地板的花纹是灰色。
非黑即白组成沉默的世界,只有电话那头的声音绝对真实。
“你好,请问是温家和的家属吗?”
“他在K54号线上发生了交通事故,已就近送往第一医院。”
“病人现在生命体征微弱,请您尽快赶来。”
两三句话的长度,字词句被分割为上百个能够自由组合的小方块,你链接我,我跟随你,纠缠成扯不断的绳索,将思维团团包裹。
温简愣怔站在原地,白杨帮她接过手机应答。米白的裙子像是钉在地上头重脚轻的图钉,只有别人轻轻拉一把才能动弹。
“我带你过去。”白杨说。
温简没点头也没摇头,任由他拉着从二楼走到一楼。电梯门打开,才稍稍从消息的茧里脱身,脸色苍白地推开他的手。
“没有你的事了,我自己去就行。”
“你这样怎么开车?”白杨拧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后又软和下来,“我载你。我有驾驶证,也没穿高跟鞋,不会把你的车撞到——”
拐角走出两个人。温简努力正了正神色,把腰背挺直向他们致意。白杨看她的样子,也不由得收紧肩甲,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平静些。
“你刚刚帮了我,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那就不要呆在这里。该回哪去回哪去。”
温简咬紧嘴唇,无法克制地闭了闭眼睛。到处都有人,她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能让别人看出一点端倪。
在温家和车祸的结果出来之前,不能让在场任何人知道——特别是在这关乎温礼集团生死的重要时刻。
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需要这次聚会所拉动的投资。
白杨还在边上小声哀求,听起来不像有急事的是她,而是他自己。温简分不出心应付他那没完没了的耳语,微微不耐道:“别说了,跟着我。”
车钥匙在休息室的储存柜里。两人绕过人多的路,通过后门出去。到宴会后半段,大家就不太会注意她的缺席,这是冷漠的热闹带来的唯一好处。
车毫不停留直接开往医院。温简在后座换上平底鞋拆掉裙撑。背后衣料窸窣,白杨不敢回头,定定盯着前路,后视镜也只敢看后车窗的一块。
第一医院不远,三十分钟。穿戴完毕的温简靠在车位往窗外看。道路往后离去的每秒钟都被拉长,长得足够放下她和温家和所有的回忆。
回忆里有幸福,有吵架,有疏离,唯独没有那人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而现在,他就在那里。
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时,一切都仿佛是不甚真实的一场梦。只是恍然,甚至没有紧张,害怕,或是任何伤心难过的情绪。巨大的空白将大脑所有传递情感的神经切断,眼睛里只有那盏纸片似映在视网膜上的红灯。
“借过。”白杨拿着温水从交错的病患医护中来,把手机放回口袋,然后将纸杯递到温简手里。
手术同意书后知后觉签了,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深不见底的,不知前路在何方的等待。
走廊窗外的最后一颗星星湮灭,天边浮起鱼肚白。
精神在长久的沉默中被分成两半,一半□□坐在椅子上变成化石,一半自拐角看着自己凝固成永恒。
白杨后脑勺靠在背后的墙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空了的纸杯。温简动了动麻木的手指,将身上的外套盖回他身上,起身去露台接电话。
谢砚的声音像一望无垠大海里撒下的船锚,带着碧蓝色的,令人安心的重量,自电话那头传来,落入逐渐升腾的朝霞。
“发生什么事了。”谢砚说,“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他没问她为什么中途离开,为什么将他一个人留在会场。而是径直问她发生了什么,用那少见的谨慎与询问的口吻。
快来吧。
我很需要你。
我撑不住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
喉咙口哽咽了下,心头突然觉得委屈又迷茫。生与死的距离如此近,近到那层隔膜一碰就碎,如果温家和再也回不来,她这毫无经验的新手又能怎样在这浩瀚的世界之海里驾驶温家这艘巨大的轮船。
“温简。”
谢砚贴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或许是察觉了对面人的不对劲,声音温柔的难以置信,也紧张的像根绷紧的弦。
“我——”
页面弹出新的来电显示。温简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失控真实,深吸口气,道:“谢砚,陈叔给我打电话了,我之后再打回给你吧。”
谢砚点头。温简挂断,表情空白地看着他的名字,切换到陈叔的频道。
本不甚苍老的声音被紧张与焦急拉紧,像跟即将崩断的皮筋。
“小姐,老爷出车祸的事情是真的吗?你现在在哪?难道不在陆家的宴会上?”
他人脉广,或许有些风声已经传了出去。温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慰陈叔别急。
“是真的,但父亲还在手术,结果并不知道。我会料理好这里,第一时间等他出来。陈叔,你帮我封锁不实消息,别让那些谣言越传越广。”
“来不及了。”陈叔咬牙,“小姐,来不及了。不知道是谁把这事告诉了温礼集团的股东,他们急着召开股东大会,讨论把公司拱手让人。”
“下周一,如果决议多数通过,温礼这么多年的心血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