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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娇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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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又落起了雨。
山间潮湿,洛意浓便在房中燃了祛除湿气的檀香。这本是能宁神静气的香味,可是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洛意浓却整晚都没能睡得安稳。
一闭上眼,脑中就是纷至沓来的梦境。
一会是在西境的草原上。
枹罕迎来了水草最为繁茂的初春,聚拢的部族还未来得及各自散开游牧,方圆几十里内牛羊叫声此起彼伏,是一年中最为生机勃勃的时候。
融化的雪水自山麓以南流出潺潺清溪,远山化作青绿。疾风拂动的不止有苍翠的牧草,还有少女在马背上飞扬的发尾。
那是洛意浓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战马。
洛鹤臣银甲未褪,就这么含笑望着她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又咬牙倔强地爬上去。就算看着洛意浓浑身摔得青紫,他只是出言指点要领,从不曾出手帮助她去驯服那匹危险的烈马。
洛夫人虽满眼心疼,却也从未开口阻拦过。
直到洛意浓能够策马自由奔驰在广无边际的阔原之上。
一会又是和洛逾白一起埋伏在山间密林中。
那是洛鹤臣少有的败绩,中了敌军的诱敌之计,被埋伏在后头的军队切断了退路。援军被绊住脚步,洛鹤臣被围困在山林间孤军无援。
洛逾白和洛意浓带着人,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时年少孤勇,心中半分不知道害怕。握紧了手中的剑,就只看得到眼前泥泞遍生的道路。
洛意浓衣衫浸了水,又冰又沉地贴在身上,被冻得嘴唇发紫,好似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她唇上都是皲裂的血口,狠狠咬住嘴唇的时候腥甜的血腥味顿时在喉咙中弥散开,额角的冷汗不断在朝下淌,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马背上的功夫练得再好,到了战场上手也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差点儿连弓箭都握不稳。
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脚边,兵刃相接的铿锵之声与哀嚎宛如一团无形的线,逐渐缠绕得洛意浓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才没过靴面的溪水被血尽数染红,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溪水还是流淌出的浓稠血.水汇成了小溪。
脚下踩过的瘫软之物或许不是腐朽的落叶,而是倒在脚边还散着余热的尸.首,洛意浓在这样的混乱中第一次明白了洛鹤臣的教导。
而这时林间下起了雨。
天际电闪雷鸣,闪过的电光映亮亮沾满血污的狼狈面容。沾染在面颊上的血被雨水冲刷而下,一路顺着流进了脖颈间。未知的前路和父亲未卜的生死让洛意浓感受到了害怕,她想要尖叫,想要哭嚎,却又像被一团棉花尽数堵回了喉咙里。
她像是被缠绕住,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洛鹤臣长期以来坚持对她的教导好似都成了一场笑话,她终究还是个胆小怯弱的懦夫,甚至还要在这里拖了洛逾白的后腿。
直至亲眼看着敌人的战刀就要从背后砍到洛逾白肩头。
那瞬间洛意浓耳边所有声音好似都消失不见,那些拉扯住她的疾风和刺得额角尖锐疼痛的哀嚎,她只看到自己如同毫无所感般抬起了沾满淋.漓鲜.血的手,木然而冷静地拉开了弓弦。
放下手时敌人应声而倒,只有插在胸口之前剩余半截的箭尾还在狂颤不已。
自那以后,洛意浓每一次拉开弓弦的手都稳定而有力。
再后来是在那个清冷无风的夜里。
洛意浓跪在荒芜的土地之上,亲手给坟冢盖上了最后一捧黄土。
四下无人,只有冰凉的月华倾泄而下。枯枝交纵而无法予坟冢荫蔽,几只老鸹扑扇着翅膀落在枝条上,发出嘶哑聒噪的叫声。
后来就连月亮都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能透出微弱的月光。
被风一吹,恍惚似鬼影婆娑。
她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
“阿浓啊,你既生在洛家,就注定做不了楼阙之上金贵的娇雀,就注定你有朝一日,要学会独自承受急风骤雨。不要怪为父自小待你严苛,今夜至此,就是要你亲眼见一见,你才会知晓,这世道本就是操纵在帝王掌中的一场局。你我皆是盘上棋,真有大厦将倾的那一日,生也一念,死也一念。”
沙粒自指缝间漏下,就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全然抓住的命运。
洛意浓一抬眼,却又好似看到玄释站在自己面前,眉眼里含了轻嘲,对她说:“和我当初站在同样境况之下的你,又凭什么想要破局?”
洛意浓猛地惊醒过来。
外头的天色还是暗沉沉的,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垂挂而下的青纱帐遮蔽了朦胧微光,昨夜的点燃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房内又未燃烛火,昏暗得洛意浓恍惚了一瞬,才记起是在哪里。
自己在半梦半醒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额发被冷汗打湿凌乱贴在脸颊边,抬手想要去摸时,才发觉掌心握着温热而柔软的东西。
倏然一抬眼对上容元胤的眼睛,吓得洛意浓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被她死死紧抓不放的东西,竟然是容元胤的手。
如同他陷入梦魇时把洛意浓的手当成救命稻草抓住一般,不同的是今夜这具浮木换成了容元胤。他靠在床边,屈膝坐在地上,整个人都被隐在一片黑暗中,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洛意浓如同火燎般收回了手,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元胤抬了抬下颌,看向地面碎裂的茶盏,“只是听到响动过来查看。”
茶盏是洛意浓在意识混沌间挥手扫落的,容元胤一向浅眠警觉,被惊醒后本没准备唐突闯进洛意浓房间,可却听到里头传来她的一声喊叫。
他没顾上其他,匆忙推门闯了进去。
在洛意浓无意识抓住了他的手掌时,容元胤倏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
无人能够比他更切身地感受到那种陷入梦魇中的无力,这么多年他被束缚在其中,那些于他而言太过沉重的记忆被迫记起了一遍又一遍。
这条路容元胤一人孤独地走了许久,他的痛苦与缺撼无人能够与他分担,而他从梦中得到的唯一慰藉,就是来源于洛意浓那时未曾松开过的手。
即便那对于洛意浓来说或许只是顺手为之,她甚至没有放在心上过。
而洛意浓一向都是高傲的模样,当她散下一头黑发,眼神涣散地靠在那里,简直不像是白日里那个可以轻易将他拿捏在掌心的她。
看起来脆弱又易碎。
正是这点恻隐,让容元胤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那瞬间容元胤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可终究没能说服自己。他认命般背靠着床榻,在地上坐了下来。
“天还没亮,你回去歇息吧。”洛意浓还没从刚被惊醒的恍惚状态里回过神来,一时难以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从脑中甩出去,她抬手捏了捏眉心,“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容元胤站起身来,垂了垂眼,“只当我还你一次。”
他随即便不再多言,拍去衣摆之上的尘土,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容元胤的身影完全消失,洛意浓才陡然垮下了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在黑暗中无声地合上了眼。
天色大亮的时候洛意浓已经坐在庭院中慢条斯理地用早膳,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平静得昨夜之事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至极的月白衣裙,黑发也只是简单挽起,插戴了两只并不起眼的银簪。
看到容元胤过来,洛意浓甚至朝他笑了笑,招呼他也过来一同用膳,“待会……陪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
雨后山路湿滑,泥泞难行。洛意浓展开玄释送来的竹简地图,仔细辨认过方向后才带着容元胤沿着年久失修的青石小路继续向上。
此处地势陡峭,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滑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越往上走湿气越重,缭绕的云雾好似就飘散在身侧,近得抬手就能触及。
“给我吧。”容元胤蹙了蹙眉,伸手去接洛意浓手中的竹篮,“你专心带路就是。”
竹篮中不仅装了祭拜所用香烛纸钱,还特意放了两坛清酒,提起来的确重量不轻。洛意浓却侧身避开了,转头瞥他一眼,“你的伤不宜用力,还需要静养。我马上张弓尚有余力,提着这点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容元胤动作一顿,便不再坚持。
檀溪寺主殿坐落于山腰间,整座绵延迭起的山峦人迹罕至,他们今日走这一段路,便是连玄释都一向鲜少踏足。
容元胤沉默跟在洛意浓身后,视线淡淡落在篮中香烛之上。
他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也明白他和洛意浓之间不过萍水相逢,彼此身上藏着的秘密谁都无权去过多探究。
只是看方才洛意浓的样子,显然也对此处并不熟悉,甚至或许是从未来过的模样。
可能够葬在慈城山上的人,和曾经的玄释会是什么关系,而洛意浓这样一个年少的女娘,又为什么会只身前来祭拜。
容元胤望着前头洛意浓身姿挺拔的背影,眸中渐渐染上沉色。
一直翻过了这处山坳,才算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稍一抬眼,便觉眼前豁然开阔。
只有一条能容两人并肩而行的石径蜿蜒,沿山而进。
两侧桃树成列挨挤在一起,团团簇簇开成了漫天的霞云。风一拂过,花瓣便纷扬地落下来。
洛意浓肩上沾了落花,她抬手拂去却没有将花瓣丢弃,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眼睫轻颤着,看不出面上是何情绪。
容元胤隔着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在洛意浓不经意回头两人目光相对的瞬息,他竟然有股微妙的狼狈。
容元胤倏然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