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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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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绾馆的生意在坊里不算好也不算坏,每天总有三两位客人光顾。
若是遇着懂行的,香梅会亲自作陪,介绍一下店里新换的画作。
是日,那位青衫幞头的文士背着手站在正堂挂的水墨画前久久凝视。
“这幅画名为寒江独钓。”香梅放下手头账簿,走到旁边道,“江水浩渺,寒气逼人,水波之中却有一叶扁舟,舟上老翁俯身垂钓,独立于世外。”
文士点了点头:“此《寒江独钓》与《江雪》有异曲同工之妙。”
香梅微笑:“《江雪》是千山鸟飞绝的孤寂,而这独钓孤而不苦,别有洒脱之气。”
香梅并不认得这位文士,只是看其走路的姿态、谈吐的语气以及品味,觉得莫名的熟悉。
他的这番见解显然也引起了文士的兴趣。
文士道:“公子便是绾馆的主人?”
香梅道:“郎官见笑。”
文士道:“七月将至,不知公子听说没有,金陵办芙蓉会,知府大人邀请江南各位画坛名家交流展示作品,地点定在沐清园。”
香梅笑道:“七楠先生的沐清园么?好一场盛会,哪幅画今日要是被郎官看上,那画家真是三生有幸。”
文士道:“公子,在下乃七楠先生的长子,蔡真,字郁南。”
香梅听到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凤眸划过一道微澜,却也没说什么,只拱手作揖。
蔡真道:“实不相瞒,今日蔡某人不是来挑画的,而是来请公子的。”
掌管绾馆事务以来,香梅常亲自采选画作,虽然画家都是民间艺人不甚出名,但是他有一双能鉴赏美的眼睛,精挑细选的作品卖出去后总能在行业内受到好评。
蔡真屡次听人说起小小的瑜城居然藏着这样一位隐世高人,心生敬意,于是借这次芙蓉会前来拜访,想请绾馆主人不辞路途遥远携几幅佳作光临金陵。
“不知公子意下如何?”蔡真从袖袋中拿出一枚镂空雕刻莲花的檀木书签,“参加芙蓉会的人数有限,名单需要提前裁定,我先为公子预留了位置,持这枚书签便可入园。”
香梅笑了笑,淡淡地拂去:“多谢一片诚心,只是我如今有家要顾,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了。”
蔡真道:“诶,你说喜欢清静我还信,却说顾家,我可不信。”
香梅道:“蔡公子如果不满意这幅画,楼上还有几幅也是极好的,让书童带你看看吧。”
蔡真道:“你家中有什么困难,只与我说。”
香梅道:“阿奕。”
阿奕笑着跑来。
香梅道:“你带蔡公子到楼上看看梅兰竹菊那几幅画。”
语罢起身往后院走去。
布帘子放下,便挡住了前堂的视线。
*
蝉在树上吱呀吱呀地鸣叫。
香梅坐在后院井边,看着廊下午睡的学徒,想起二十年前在芙蓉楼学画的往事。
方才与蔡真谈起的七楠先生正是他水墨画的启蒙老师,曾经手把手教他如何画水。
他那时很迷惑,有些人学动物入门,有些学花草,可水没有形状没有常态,有什么好画的呢?直到他看过画册,回溯前半生光阴,才悟出这无色无味的水,时而为冰雪,时而为清波,虽只是画作中的背景与陪衬,却是升华意境的关键。
香梅敲了敲画室的门,找到崔尚聊起这次蔡真的来访。
崔尚讶异于香梅居然拒绝了这么好的商机,毕竟民间庙会虽多,但像这样由朝廷批准官府主办的画展却是几年都盼不来一次的,如果能让他们带着画作到现场展示,捧红画家抬升名气不说,光是当日的进账估计都能抵得上大半年的利润。
香梅拒绝的理由却很简单——他已经是沈家的人,他得顾家。
他确实考虑过,绾馆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于大户人家的订单,如果想让生意红火,少不得要四处奔走。
然而也有句话是知足常乐,就现在的年景来看,赚的利润能把店开下去不至于亏损,那就够了。
他知道沈恪把绾馆交给自己的初衷并不是寄希望于他在生意上帮衬多少,而只是给一份保障,让他能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不必再指着沈家的月钱过活。
可这次,他若不顾家里丈夫孩子一个人跑去金陵周旋于名流之间,不用提也能明白不合适。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香梅原以为不会再起什么波澜,直到第三日又遇到蔡真。
彼时有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过桥来,看见绾馆的牌子,指着就对周围人说这是卖假画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就凑过来了。
——“怎么就是卖假画的了?”
酒鬼打了个嗝,抖开一幅画来,请众人评理。
画的是牡丹,用的是菱纹镶料,乍看起来确实是绾馆四季都有卖的《花开富贵》,再仔细看,牡丹花瓣线条粗糙色彩突兀,并不像是那位名为“一人甲”的画家的手笔。
酒鬼大声嚷嚷:“就是他们家那个新掌柜的卖给我的!奸商!”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正是这时,蔡真从店里徐徐走出来。
“这位兄台说画是假的。”蔡真朗声道,“那也好,我给你写诉状,上衙门吧。”
酒鬼愣了一下,嘟囔着说不去,只要绾馆赔钱。
“好,好好,大家看过来。”蔡真笑着对众人道,“他说是绾馆卖了假画,这画,线条粗糙,颜料劣质,假的真不了,可我却要说,另有幕后之人从绾馆买到真画之后偷偷换掉画芯仿制出假画并雇这醉汉来诬陷清白,你们敢不敢信?!”
醉鬼道:“胡说八道!”
蔡真抢过画来,指着画芯粘连处泛白的痕迹,字字诛心:“这就是重新拆装过的痕迹,只要化开这处,凭气味和颜色不难比对出是哪家的。”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纷纷称是。
醉鬼这时突然就清醒了,连忙卷起那假画,劈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跑了。
香梅到了店里,听崔尚和管事的说起经过,也很感激蔡真仗义执言为绾馆化解危难。
他开始为难,原来蔡真这几日一直都在店里赏画迟迟不愿离去可谓很有诚意,而他现在又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再推辞未免太摆谱了。
香梅请蔡真坐下喝茶,含蓄地说出了自己已嫁为堂客的处境。
蔡真先是微微发怔,然后会心一笑,爽朗道:“香梅公子不早说,我这再多给你几枚书签,你们一块儿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香梅笑笑,也难却,于是应了好。
*
入夜,空气渐渐凉爽。
香梅等几个孩子都睡了,推开厢房的门出来,摇着小蒲扇从走廊走到书房。
书房里静静的亮着一盏灯。
沈恪仍有夜读的习惯,始终保持着对朝廷风声和江湖动向的敏锐嗅觉,这也是他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原因。
他很节俭,虽然家底已经很殷实,但平时夏天一个人也不会使唤仆从摇扇子或放冰鉴,就是打盆水在屋里放着。
香梅有时候也偷懒,想着让阿福去伺候罢了,但每每看到阿福那张白皙秀气的脸从面前走过,又如何放得下心,只好自己上阵。
书房里又点起一支蜡烛。
香梅端水盆坐到塌边,拧干布巾,擦过沈恪那泛着细密汗珠的脖颈。
他一般不会去看沈恪具体在读什么,只是余光无意瞥到金陵两个字,才想起白天的事。
“守之,你知道吗,绾馆这个月又有结余了。”香梅道,“上个月是没什么流水,但这个月江州李家的那位老太爷突然找我们订了十二幅《五马图》。”
沈恪笑了笑:“是么,那说明你经营有方。”他当然不会告诉香梅是自己某次路过时从中介绍的,只想看香梅高兴。
香梅示意沈恪把衣襟扯开些,好伸进去给他擦一擦胸口。
沈恪照着做了,舒服的深呼一口气,道:“以后若周转不济可以找我,盈利就不必再与我说,那是你自己的店,你想分钱给尚叔和伙计们,我也不介意。”
香梅道:“你是我的男人,不与你说,我与谁说?”
沈恪捉住香梅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过每一处指节,缓慢而深情。
“你在看什么呢?”香梅依靠在沈恪肩头,瞳孔闪动着模糊的烛火,“这个人的小楷写得真好。”
沈恪道:“正要说此事,七月里金陵要办一场芙蓉会,请的都是江南有名的画家,知府修书邀约,不知你想不想随我一起去?”
香梅眨了眨眼,坐起来:“什么?”
沈恪道:“对你来说也是挺好的商机。”
香梅扬起唇角,点了点头,把手缩回袖子里。
这个动作却是逃不过沈恪的眼睛的。
沈恪越发好奇,拽起香梅的袖子摸来摸去,想知道装了什么。
“唉你,都伸到我胳肢窝了。”香梅苦笑着把沈恪打开,“好好好,我告诉你。”
沈恪道:“快说。”
香梅低下头,害羞地拿出那一对书签,告诉沈恪在绾馆遇见七楠先生之子蔡真的事情。
“我见入园的名额难得,还想着给你留一个,好同去。”香梅道,“哪知你也已经有门路。”
沈恪道:“这蔡公子看来对你是锲而不舍。”
香梅道:“是啊,都以为他已经打道回府,没料到他……”
蛾子扑着火,撩得影子凌乱。
香梅抬起眼,看见沈恪的表情中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久违的醋意。
看得他都想吃橘子了。